虽说岑明莺本想让唐墨将孟戚风带过来,同她讲明白当时的情况。
可直到对上那双已经够自愧的眼睛,岑明莺惊觉,那些质问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孟戚风稍松一口气,将糕点端出来以后,就提着篮子匆匆出去。
走至门口时,她脚步稍顿,回头看了一眼岑明莺,面露难色。
“顾姑娘……你当真无需我的帮忙吗?”
岑明莺盯着面前的糕点犹豫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顾星多谢孟姑娘。”她捻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糕点很好吃。”
孟戚风一只手捏着门框,另一只手轻轻颤抖提着竹篮,声音细若蚊鸣。
“那我便走了。”
随即,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将外界的冬雪与屋内彻底隔绝。
岑明莺心中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总算放下。
她靠着身后的稻草,经历了许多,她也不管有没有鼠虫蟑螂,直接闭上了眼睛。
糕点颇有些凌乱地放在地上,岑明莺用手胡乱捉了一块,塞进嘴里。
甜腻腻的味道蔓延在口腔,夹带着一股梅子的酸涩——这是梅子糕。
人在孤独的困境中难免会想起曾经的风华。她忆起从前在宫中时,宫女都会为她呈上许多样式的糕点,绝不重样。
她却是还挑剔着这个做工不精细、那个气味不够上佳。
面前这糕点,让她感到了不止一点的落差,犹如钝钝的刀刃,初触时只是轻微的疼,待到后面,便是疼得钻心。
岑明莺眉眼间稍作怅然,收回思绪,半眯着眼睛,望着一扇仅仅只有四角的窗户。
她见大雪弥漫,景物重叠交错,模糊不清。只是恍惚间,一抹芋紫色掠过她迷蒙的视线。
犹如平地惊雷,岑明莺的一些困意被惊扰。她赶紧直起身来,用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走到窗边。
窗挂得不高,只是窗前有许多稻草。
踩过稻草发出的咯吱声充斥着她的耳朵,她不管其他,双手耐着严寒,握住了小窗上两根竖立的柱子。
“洛箫?”岑明莺不确定地开口,却只剩下余音回荡在寂寥的雪天,无声地倒映着狼狈的苍白。
无人回应,只见窗外树枝在寒风中摇曳,被大雪覆压得摇摇欲摧。
而那抹芋紫色如同昙花一现,又或者那是岑明莺的幻觉。
仅此而已。
岑明莺看着外面的雪景,悻悻低下头,将握着柱子的手松了松。
突然,几声吱呀的声音传来,门又被打开,彻骨的凉意袭来,似乎是要将岑明莺灌个全身。
莫非是洛箫来救她了?
岑明莺先是一脸惊喜,带着希冀地转头,却看到一把开了刃的利箭正狠厉地向着她,以及她地上摆着的糕点。
是先前在唐墨那里见到的暗卫,也是绑她来的人其中之一。
对面人一身黑衣,通体都是同一单色,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看上去身体壮实,腰间处别着一块玉质令牌。
比木制令牌材质更好,那边只有玉质。
面前人的身份,兴许比普通暗卫要更高一筹。
暗卫的首领吗?
岑明莺刚刚感到喜悦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她看着那把直直对着她脖间的利刃,心中正默数:
3、2、1……
黑衣人果然将剑锋挪移了半寸,目光锋利地向着岑明莺,过了几息才缓缓道:
“顾姑娘,膳食吃得可还喜欢?”
岑明莺刚想反斥的话语就这么停在了嘴边。黑衣人见她面色僵硬,又接着补充,
“卑职特奉家主之命,来好生照看照看顾姑娘。”
岑明莺本想侧头的动作一停,将脑中乱作一团的思绪甩开,看着黑衣人,缓缓开口,
“不过是烂命一条,我有什么能让家主费心的?”
黑衣人轻嗤一声,将地上散落的糕点收到一起,放在一个黑布袋子里,只为她留下了一些糕点的碎渣。
“顾姑娘,你可是国师流落多年才找回的大女儿啊,家主怎会不重视呢?”
岑明莺一下子便抓住了“流落在外多年”、“大女儿”这几个关键词,目光微僵。
看来,顾霓羽与国师是愿意帮她的,她在此处尚且能够存有一线生机。
于是,她慢慢垂下头,掩盖住眉眼,没有再看那糕点一眼。
家主定然知道孟戚风来看望她,会给她带些东西。而如今派黑衣人来的作用只有两个。
黑衣人可以将她威慑一番,也可以断绝她与外界的来往,与孟戚风给予她本就微薄的帮助。
黑衣人见她低头不吭声,收起手中捏着的剑柄,上前两步,四处打量了一番稻草屋里是否有能够藏东西的地方。
不过见岑明莺一贯沉默、将头埋在膝盖里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停下了再往里走的脚步,转身离开。
黑衣人走后,最后一丝光线也就此寂没,屋内重新回到空廖。
窗外雪色映入岑明莺的眸中,她心口像缺了块地方,总空落落的盯着窗外。
那抹芋紫色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洛箫真的来此……
罢了。
岑明莺收回眼神,将田蓝步摇与洛箫赠她的那根藤玉簪子紧紧放在一起,两者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砸在她心口。
簌簌的雪声如同催眠曲,岑明莺将两根簪子贴在心口处,终究还是难掩困意,在稻草堆中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洛箫从屋外雪景里走出,一阵寒风刮来,掀起了他的衣裳,连带着芋紫色的袍角一同翻飞在霜白的空中。
他摆动了几番自己的头发,上面捆着几根脏辫,正颇有些凌乱地挂着。
见屋中人已然沉睡,确保她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来后,洛箫三两步轻巧地跨进屋中。
他肩上的衣衫大部分都被雪渍浸没,呈现出一片比芋紫色还要再暗几分的颜色。
地面上都是些糕点碎屑,他凭借方才在外面看到的一些零碎的片段,推断出孟戚风送来的糕点被黑衣人掠走了。
洛箫稍显无奈之色,将袖中先前带着的风墨楼的糕点拿出,虽是被动荡得有些破碎,但好在还有些糕点的雏形。
他把几根相比之下略微干净的稻草拿了起来,上下抖了抖,放在地上垫着。随后将糕点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摆在岑明莺身侧。
他一走近,两根钗子摇晃得更加剧烈,铃铛碰撞的声音摇得就差贯穿他的耳朵。
今日他特意多卸下了一些银饰,身上只剩下几根零碎的饰品戴着。
岑明莺紧了紧眉头,眼睫稍稍一动,犹如即将振翅飞去的蝴蝶。
她似乎下一刻就要睁开眼了。
洛箫莫名感到刚刚拿着的糕点有些烫手。他静静等待着岑明莺的下一步动作,有些疑惑地将眼睛睁大了些。
“岑明莺。”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或许只是单纯想唤她一声。
看着她颤动的眼皮,洛箫极轻极轻地拖长了尾音。
“盈盈——”他突然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洛箫倾身,凑到岑明莺的耳边,用她可以在朦胧中隐约听到的响度,上扬起调子来。
“我回来救你了。”
也不管岑明莺有没有真正睁开眼,他绕过她身侧,发丝倾泻如瀑悬在一旁,将褐色袋子稍稍松解开来。
里头爬出一条样貌可怖的蛊虫,它摇动着丑陋的身子,爬上了岑明莺的手臂,酥酥痒痒的,在上臂内侧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桃花样的红痕。
这是洛箫的专属标志,只要是属于他的物件,都会被注上这个图案。
只一瞬,蛊虫便立刻钻回了褐色袋子里。
洛箫系紧了袋子的捆绳,轻轻拍了拍它,又用随身携带的白色帕子净了净手。
他眉眼弯弯,快意地笑着,竟颇有些恶劣。而岑明莺似乎陷入了梦境般,迟迟未能睁开眼。
芋紫色袍角与她的水蓝色衣摆交叠在一块,洛箫用手撑着那处,神情张扬,
“小公主。”
“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一个好人。”
他将眸底情绪压了压,把帕子揣回袖中,一边整理着岑明莺乱了的衣领,一边轻飘飘地说,
“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我的性格。”
洛箫想,他也不一定要全部按照话本上来做,那些温润公子的戏码,他装得实在不像。
他骨子里的恶劣是无法遮住的,只要仔细瞧了,便会见得他内里乱作一团的溃烂,
“所以小公主。”
“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地牢里,救你的人都始终只有一个。”
他也不管岑明莺是否有反应,只自顾自地说着,又在她手腕上描摹出一枚朱砂般的红痣,似血液般鲜艳,照映着她白皙的手腕。
先前蛊虫滑腻腻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手上,只要岑明莺醒来,便可以察觉到,他来过了。
洛箫侧头看着岑明莺紧闭的眼睛,兴许是被梦魇所困,她眉头正蹙着,几许冷汗冒在额顶。
洛箫又拿出帕子擦了擦那几簇汗渍,直到擦干净了,才收回手,接着道,
“不是孟戚风,不是你所称的权贵之人,包括施善的宫女,都不是。”
“只有我。”
他再次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似两轮月牙,悬于暗色的高空。
“岑盈盈。”洛箫变了个称呼,似是觉得这样更重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眸中笑意更甚,还牵住了岑明莺握着两支钗子的手。
“只有洛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