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红痕

虽说岑明莺本想让唐墨将孟戚风带过来,同她讲明白当时的情况。

可直到对上那双已经够自愧的眼睛,岑明莺惊觉,那些质问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孟戚风稍松一口气,将糕点端出来以后,就提着篮子匆匆出去。

走至门口时,她脚步稍顿,回头看了一眼岑明莺,面露难色。

“顾姑娘……你当真无需我的帮忙吗?”

岑明莺盯着面前的糕点犹豫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顾星多谢孟姑娘。”她捻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糕点很好吃。”

孟戚风一只手捏着门框,另一只手轻轻颤抖提着竹篮,声音细若蚊鸣。

“那我便走了。”

随即,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将外界的冬雪与屋内彻底隔绝。

岑明莺心中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总算放下。

她靠着身后的稻草,经历了许多,她也不管有没有鼠虫蟑螂,直接闭上了眼睛。

糕点颇有些凌乱地放在地上,岑明莺用手胡乱捉了一块,塞进嘴里。

甜腻腻的味道蔓延在口腔,夹带着一股梅子的酸涩——这是梅子糕。

人在孤独的困境中难免会想起曾经的风华。她忆起从前在宫中时,宫女都会为她呈上许多样式的糕点,绝不重样。

她却是还挑剔着这个做工不精细、那个气味不够上佳。

面前这糕点,让她感到了不止一点的落差,犹如钝钝的刀刃,初触时只是轻微的疼,待到后面,便是疼得钻心。

岑明莺眉眼间稍作怅然,收回思绪,半眯着眼睛,望着一扇仅仅只有四角的窗户。

她见大雪弥漫,景物重叠交错,模糊不清。只是恍惚间,一抹芋紫色掠过她迷蒙的视线。

犹如平地惊雷,岑明莺的一些困意被惊扰。她赶紧直起身来,用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走到窗边。

窗挂得不高,只是窗前有许多稻草。

踩过稻草发出的咯吱声充斥着她的耳朵,她不管其他,双手耐着严寒,握住了小窗上两根竖立的柱子。

“洛箫?”岑明莺不确定地开口,却只剩下余音回荡在寂寥的雪天,无声地倒映着狼狈的苍白。

无人回应,只见窗外树枝在寒风中摇曳,被大雪覆压得摇摇欲摧。

而那抹芋紫色如同昙花一现,又或者那是岑明莺的幻觉。

仅此而已。

岑明莺看着外面的雪景,悻悻低下头,将握着柱子的手松了松。

突然,几声吱呀的声音传来,门又被打开,彻骨的凉意袭来,似乎是要将岑明莺灌个全身。

莫非是洛箫来救她了?

岑明莺先是一脸惊喜,带着希冀地转头,却看到一把开了刃的利箭正狠厉地向着她,以及她地上摆着的糕点。

是先前在唐墨那里见到的暗卫,也是绑她来的人其中之一。

对面人一身黑衣,通体都是同一单色,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看上去身体壮实,腰间处别着一块玉质令牌。

比木制令牌材质更好,那边只有玉质。

面前人的身份,兴许比普通暗卫要更高一筹。

暗卫的首领吗?

岑明莺刚刚感到喜悦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她看着那把直直对着她脖间的利刃,心中正默数:

3、2、1……

黑衣人果然将剑锋挪移了半寸,目光锋利地向着岑明莺,过了几息才缓缓道:

“顾姑娘,膳食吃得可还喜欢?”

岑明莺刚想反斥的话语就这么停在了嘴边。黑衣人见她面色僵硬,又接着补充,

“卑职特奉家主之命,来好生照看照看顾姑娘。”

岑明莺本想侧头的动作一停,将脑中乱作一团的思绪甩开,看着黑衣人,缓缓开口,

“不过是烂命一条,我有什么能让家主费心的?”

黑衣人轻嗤一声,将地上散落的糕点收到一起,放在一个黑布袋子里,只为她留下了一些糕点的碎渣。

“顾姑娘,你可是国师流落多年才找回的大女儿啊,家主怎会不重视呢?”

岑明莺一下子便抓住了“流落在外多年”、“大女儿”这几个关键词,目光微僵。

看来,顾霓羽与国师是愿意帮她的,她在此处尚且能够存有一线生机。

于是,她慢慢垂下头,掩盖住眉眼,没有再看那糕点一眼。

家主定然知道孟戚风来看望她,会给她带些东西。而如今派黑衣人来的作用只有两个。

黑衣人可以将她威慑一番,也可以断绝她与外界的来往,与孟戚风给予她本就微薄的帮助。

黑衣人见她低头不吭声,收起手中捏着的剑柄,上前两步,四处打量了一番稻草屋里是否有能够藏东西的地方。

不过见岑明莺一贯沉默、将头埋在膝盖里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停下了再往里走的脚步,转身离开。

黑衣人走后,最后一丝光线也就此寂没,屋内重新回到空廖。

窗外雪色映入岑明莺的眸中,她心口像缺了块地方,总空落落的盯着窗外。

那抹芋紫色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洛箫真的来此……

罢了。

岑明莺收回眼神,将田蓝步摇与洛箫赠她的那根藤玉簪子紧紧放在一起,两者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砸在她心口。

簌簌的雪声如同催眠曲,岑明莺将两根簪子贴在心口处,终究还是难掩困意,在稻草堆中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洛箫从屋外雪景里走出,一阵寒风刮来,掀起了他的衣裳,连带着芋紫色的袍角一同翻飞在霜白的空中。

他摆动了几番自己的头发,上面捆着几根脏辫,正颇有些凌乱地挂着。

见屋中人已然沉睡,确保她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来后,洛箫三两步轻巧地跨进屋中。

他肩上的衣衫大部分都被雪渍浸没,呈现出一片比芋紫色还要再暗几分的颜色。

地面上都是些糕点碎屑,他凭借方才在外面看到的一些零碎的片段,推断出孟戚风送来的糕点被黑衣人掠走了。

洛箫稍显无奈之色,将袖中先前带着的风墨楼的糕点拿出,虽是被动荡得有些破碎,但好在还有些糕点的雏形。

他把几根相比之下略微干净的稻草拿了起来,上下抖了抖,放在地上垫着。随后将糕点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摆在岑明莺身侧。

他一走近,两根钗子摇晃得更加剧烈,铃铛碰撞的声音摇得就差贯穿他的耳朵。

今日他特意多卸下了一些银饰,身上只剩下几根零碎的饰品戴着。

岑明莺紧了紧眉头,眼睫稍稍一动,犹如即将振翅飞去的蝴蝶。

她似乎下一刻就要睁开眼了。

洛箫莫名感到刚刚拿着的糕点有些烫手。他静静等待着岑明莺的下一步动作,有些疑惑地将眼睛睁大了些。

“岑明莺。”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或许只是单纯想唤她一声。

看着她颤动的眼皮,洛箫极轻极轻地拖长了尾音。

“盈盈——”他突然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洛箫倾身,凑到岑明莺的耳边,用她可以在朦胧中隐约听到的响度,上扬起调子来。

“我回来救你了。”

也不管岑明莺有没有真正睁开眼,他绕过她身侧,发丝倾泻如瀑悬在一旁,将褐色袋子稍稍松解开来。

里头爬出一条样貌可怖的蛊虫,它摇动着丑陋的身子,爬上了岑明莺的手臂,酥酥痒痒的,在上臂内侧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桃花样的红痕。

这是洛箫的专属标志,只要是属于他的物件,都会被注上这个图案。

只一瞬,蛊虫便立刻钻回了褐色袋子里。

洛箫系紧了袋子的捆绳,轻轻拍了拍它,又用随身携带的白色帕子净了净手。

他眉眼弯弯,快意地笑着,竟颇有些恶劣。而岑明莺似乎陷入了梦境般,迟迟未能睁开眼。

芋紫色袍角与她的水蓝色衣摆交叠在一块,洛箫用手撑着那处,神情张扬,

“小公主。”

“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一个好人。”

他将眸底情绪压了压,把帕子揣回袖中,一边整理着岑明莺乱了的衣领,一边轻飘飘地说,

“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我的性格。”

洛箫想,他也不一定要全部按照话本上来做,那些温润公子的戏码,他装得实在不像。

他骨子里的恶劣是无法遮住的,只要仔细瞧了,便会见得他内里乱作一团的溃烂,

“所以小公主。”

“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地牢里,救你的人都始终只有一个。”

他也不管岑明莺是否有反应,只自顾自地说着,又在她手腕上描摹出一枚朱砂般的红痣,似血液般鲜艳,照映着她白皙的手腕。

先前蛊虫滑腻腻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手上,只要岑明莺醒来,便可以察觉到,他来过了。

洛箫侧头看着岑明莺紧闭的眼睛,兴许是被梦魇所困,她眉头正蹙着,几许冷汗冒在额顶。

洛箫又拿出帕子擦了擦那几簇汗渍,直到擦干净了,才收回手,接着道,

“不是孟戚风,不是你所称的权贵之人,包括施善的宫女,都不是。”

“只有我。”

他再次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似两轮月牙,悬于暗色的高空。

“岑盈盈。”洛箫变了个称呼,似是觉得这样更重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眸中笑意更甚,还牵住了岑明莺握着两支钗子的手。

“只有洛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