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明莺知道,面前的人是洛箫。
那股光亮从他的手中透出,是他用先前褐色袋子里的蛊虫,有几只是萤火虫,尚未被完全炼化成蛊,尾翼上还能散发出光芒。
借着光束,岑明莺看见他也贴着笼子冰冷的木柱,琥珀色的双瞳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他的手是温热的,传递给她浓浓的、沉蜜的感觉。
她听见他半带安抚的声音从笼中传来,轻轻柔柔,犹如耳语。
“盈盈,莫怕。”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岑明莺即使在灯火隆深的宫中也未曾感受过的。
一种莫名的安稳,狠狠占据了她的心口。
洛箫待着的笼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她这么近了。
她捂着胸口深呼吸,冷刺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但好在,她不那么怕了。
黑暗带来的还有未知。
每个人都无法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尤其是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洛箫像察觉到了她的心惊,就干脆再向她所在的那个木笼靠了一些,手从空隙中又伸出去了一截,用整个手掌裹住了岑明莺的手。
他轻笑一声,声音如弹曲般透过层层迷雾,温声细语地传到了岑明莺的耳朵里,
“你想逃出去吗?”
孟戚风还在此处时,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当然想。”她这回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似乎也是信任面前的人,相信他能够像当初在宫中时,踏着泱泱大雪,带她离开。
“好啊。”洛箫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
“过约莫三炷香的时间,孟戚风便会回来,你到时候同她合作出去,我会在后面掩护你们。”
“此处刀光剑影,甚是危险。”他挽起一个清俊的笑容,可是不知为何,那眼神却不像是注视一个人,而是在注视一具森森白骨,透出不可接近的冷峻。
“不过盈盈,我会帮你的,像在宫中那样。”
他眉眼弯弯,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岑明莺汲取这股温暖,心中默默思衬着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她终究是涉世未深,思量到面前的少年不仅带着她逃离了叛军的包围圈,又在这黑暗中安抚她,不过是逃跑而已。
再者,若是不跑,只有死路一条。
脑中猛然像被电了一下,岑明莺想起是洛箫带着她来到风墨楼,如果这一切都是洛箫的千层圈套呢?
她盯着洛箫的眼睛,想看出一点破绽,可他不偏不倚,恰好也带笑落入她的眸中。
眼下只能先信他了。
在黑暗里待了许久,岑明莺也有些支撑不住,上下眼皮打架,握着那只手便要沉沉睡去。
刹那间,门缝中泄出几丝光亮,随后越扩越大,直直蹦到岑明莺的眼前。
她颇有些不耐地睁开眼,只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身姿曼妙,鬓间青丝绕耳,头发上嵌着一支步摇,流苏左右摇摆,细细的流萤悬于空中,似流动的星火。
但仔细一瞧,却让岑明莺吃了一惊。
——那女子是孟戚风。
她从一开始因为走密道、困木笼而折腾出来的破旧白衣服,到现在精致缝着细致纹路的金粉色云水衫。
她后面还有个人,只从空隙间露出了半边脸,藏在耀眼的灯火中。
岑明莺猜,那是唐温。
她迅速直起身来,将手从洛箫掌心里抽出,爬到木笼中的另一块空地上,将头埋进膝盖,保持原来胆战心惊的姿势,余光由指缝中探出,观察外面的情景。
孟戚风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或许是岑明莺天生笑眼的缘故,她一见到岑明莺便心生怜惜。
她为方才将岑明莺一人留在黑暗里的事感动自责。
“抱歉。”孟戚风低垂着眉眼,不动声色地将那块标着春江花月的玉质令牌塞进了岑明莺手里。
令牌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
“你可思虑好了?”她声音轻轻的,像怕别人听去,“配合我,我能带你逃跑。”
孟戚风的衣服熏过香,现下一靠近,岑明莺清清楚楚地嗅到了那股浓重的青木香。
她想到洛箫同她说的话,攥紧自己身上的玫红色襦裙,点头。
“我该怎么配合你?”
这句话到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想必你也猜出来了,我同唐温……二公子之间的关系。”
孟戚风这回直面这个话题,字字句句描摹地十分细致,她对岑明莺讲了她们间的往事,眉眼总是惯有的从容模样。
只是在讲到被迫与唐温分开时,她面色有了些改变,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哭腔,隐隐的抽泣夹杂其中。
看来她真的很伤心。
岑明莺不懂她为什么为此感到如此,从故事中听,孟戚风与唐温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
可是他们好像都忘不了对方,再见面时,还是为彼此动容哀伤。
岑明莺像个不懂装懂的学子,生硬地应声,随后直奔主题,
“需要我做什么?”
孟戚风这才惊觉,方才她一直扯东扯西,都忘记了此次的重要事情。
只是唐温还在门口等着,不能太久。
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她身旁安插眼线。
“我在他身边时跑不掉,他会派人跟紧我,要是有了你的存在,兴许会使结局变得不一样。”
孟戚风又离岑明莺近了一些,蹲下身来,双手握着木柱,面色有些急切,
“二公子就在门口,你假意晕倒,我去帮你叫人来,现在人质不能出任何差错,但是只要在圣上批下圣旨以后,你们的命将如同草芥一样不值钱,像棋子,随时都会被割舍。”
“彼时,我会帮你请医官过来,为你伪造一个权贵的假身份,再利用我与二公子的关系,避开家主的排查,先离开这个笼子。”
“我知道从偏门出去,在一处丛中有稻草堆掩盖的地方,是密道。”
“到那时候,我将二公子支开为你拖延时间,你进到那里面去,我一会儿便来同你会合,此般,便可以逃跑了。”
岑明莺听着觉得她的计策有些道理,但还是蹙着眉,挑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与二公子不相爱吗?”
“为何你要急着逃跑?”
孟戚风本想要转身的动作停住,回头注视着岑明莺的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爱他。”
“可我更爱自由。”
岑明莺看见她眸中似有粼粼波光闪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爱人先爱己。要先成为自己能欣赏的人,再与他人由平等姿态相爱。”
这一番话,在寂寥无声的暗夜中,只有岑明莺和孟戚风听见。
岑明莺先前还是一知半解,如今却是有些明白了。
寒风拂过,脸像刀刮般疼。
岑明莺愤愤地想,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春天呢?
同孟戚风定好的时间是一盏茶后。
岑明莺掐着时间,一分不差地装作晕倒,砰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她没有事先将计划告诉洛箫,这也导致洛箫见到她忽然倒地不起的动作略微愣住。
很快他反应过来,眉眼间尽是纵容的笑,
“计策竟如此拙劣。”
不过那也正合他意。
孟戚风恰巧进来送点心,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转眼便见着了晕倒的岑明莺。
她面露惊慌,环顾一周后急急忙忙出了地牢,去找唐温。
她神情急迫,心中笃定此时圣上还并未传信过来,对这些人质有任何的处置。
于是她三两步踏进唐温在的寝宫。
丝毫不顾是否有人,她匆匆唤道,
“二公子,二公子?”
“地牢中有姑娘晕倒了!”
唐温自睡梦中被惊扰,今日他难得有闲下来的功夫小憩,却被人吵醒。
他拿起折扇,使锋利处对着前方,打算用这把刀将那人一下穿透。
拐角处孟戚风翩翩走来,携着冬日纷纷扬扬的大雪,也落了他满身苍白。
唐温将折扇渐渐放下,揉了揉太阳穴,眼睛轻闭,声音却是放柔了,
“是地牢中的哪位姑娘?”若是身份不高,他也没有去派人医诊的必要。
孟戚风了解唐温,为岑明莺随意编了一串身份,
“我、我方才观她衣着,应是华贵之装,整个上京,也只有国师之女能够穿得。”
五公主和囚于宫中一般,鲜少露面,就连宫宴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真容。
故而,岑明莺的身份,还得藏着。
孟戚风也不知岑明莺的真实身份,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讳,只以姑娘相称。
国师之女?
唐温从桌上的茶壶中为自己斟了一杯,细细品着。
那是该好好招待了。
他将折扇“涮”一下展开,掩在下半张脸的地方,扇上显出春江花月四个字。
他偏头对侍卫说,
“去请最好的医官,随我到地牢中去。”
说到此,他微顿,像想到什么一样,表情变得格外僵硬,他看向孟戚风的眼神变了又变,直至呆滞万分。
他支支吾吾像要说出几句指责或控诉的话,但到嘴边,对着孟戚风这张昔日深爱的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旁侍卫提醒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二公子,可还需要去请?”
孟戚风似也注意到唐温的异常,面上不自然地弯唇,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唐温纠结半刻,最终像是做了什么莫大决定一番,他对着孟戚风艰难地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去请。”
“顺带把这件事情,告诉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