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经

实验室的花又蔫了。

李佚笙把新的花盆搬上去,还顺手挪换了下位置。

地上零散摆了两支花,根上还沾着泥,撕开的塑料袋被随意的丢在一旁,显得可怜兮兮。

这是她昨天一时兴起下单的,今天刚好到货。

“貂蝉”品种的蝴蝶兰,开得极美,外圈是淡雅的白色,往里渐变成深紫,又素又艳,就像李佚笙这个人一样。

李佚笙向来对鲜花无感,甚至觉得这种东西徒有形式,完全就是浪费钱。

但意外地,那天在网上冲浪时,她一眼便相中了这款,移栽不含盆的标价是两支45元,鲜切包装好的是一捧399元。

一个线上花店的宣传,右下角就可以直接加进购物车。也许是恰逢明天是情人节,李佚笙大概瞥了一眼,将近四百的花束销量已经达到了一千多。

对比之下,移栽的三个月售就显得有些数据惨淡。

帖子原本已经被她滑走了。

可纠结两秒,李佚笙还是没忍住又翻了回来,咬咬牙下单付了款。

不是鲜切,她买的是那种带着泥根的移栽花。

“我说你折腾这个干嘛?还不如直接买带盆的,做一早上实验了,不累啊?”

陈梦正在过硅胶色谱柱纯化产物,面前一排试管摆得整整齐齐。听到拆快递的声音,她特意忙里抽空,往身后瞥了一眼。

李佚笙把枯了的茉莉花连带着根茎一起挖出来,又重新栽了蝴蝶兰进去,往上面铺了一层赠送的培土,末了还不忘用小铲子将周围一圈往下压实了些。

伸手从旁边窗台上取过一个大型量筒,到水池旁接满水,李佚笙又回来浇了浇花。

等忙活完这些,她才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地面,用扫帚将洒出来的废土混着垃圾揽在一起,拿纸巾包起来扔掉。

“你不懂。”李佚笙叹了口气。

她摇着头,认命地走到台前,打开柱子的旋钮继续做实验,说:“看着它就还觉得生活还有点盼头……哪日它没了,那妹妹我才是真真活不了了。”

陈梦:“……”

最近李佚笙经常在手机里刷到一些林妹妹语录的短视频,今天恰逢她实验顺利,人也变得精神舒畅起来,便也难得好兴致地跟着学了两句。

但李佚笙也是真心希望这两盆花能撑久点,毕竟她可是把一整天的饭钱都搭在里面了。

当时下单的时候她就想,收货那天就对付着吃点,反正她也不咋挑,食堂的包子售价一元一个,三顿饭倒也够了。

一天五十的预算是多少绝对不能超的。自从读了博,奖学金就被用来抵消了学费,李佚笙基本是靠着助学金生活。日子虽说不怎么宽裕,但好歹比曾经有段时间的饥不饱腹强多了。

甚至偶尔,她也会手里攒点钱补贴给家里。

李佚笙在花钱这方面一向谨慎,非必要的东西绝对不买。

就算是必需品,在买单之前,她也要问自己三个问题。

这东西一定要现在买吗?

没有更划算的了吗?

非买不可吗?

所以,如此果断地预支消费。

这可能是李佚笙这么多年来,做得最“不理智”的一件事。

思及此,李佚笙渐渐走了神。

回忆密密麻麻,见缝插针般填满了她的思绪。

“还真是‘理性’啊。”

不自觉地,李佚笙脑子里浮现出前不久说这话的谢久辞。

她想起了转学之前的事情。

……

自打那次他们因为一次乌龙冷战之后,谢久辞越是不计前嫌地帮她,李佚笙就越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甩了对方一巴掌,结果打错了人,尴尬之际,那人非但不计较,反而得意洋洋地把另一边递过来,嘴里还说着“你看她摸我脸蛋诶”。

后来李佚笙其实也知道是自己断章取义误会了谢久辞。可她没有与人道歉的习惯,奈何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想着买个礼物和他道歉。

当然,在李佚笙的认知里,一些常见的小零食就足以被称之为礼物。

父母是环卫工人,平时的工资刚刚好能够一家的大小开销。好在李佚笙比较争气,初中时因为成绩优异,得到了一家好心人的资助,所以日子也宽松些。

后来,自李佚笙的母亲怀孕生子后,日子才又一次变得紧巴巴。

所以李佚笙只能自己搞点钱。

她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个办法,每天早上起得更早了些,沿着上学的路上,将垃圾桶里的空塑料瓶捡出来压扁收好,藏在包里。

下午放学也特意回得晚了些,等没人的时候,顺带再去学校垃圾站里挑挑,捡些没用的废纸出来。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周。

一个明媚的下午,李佚笙背着一书包攒好的破烂,来到了回收站。

东西全部被卖掉换了钱。

一沓的棕黄色纸钞和几枚硬币,加起来一共是十元零三角五分。

次日午时,趁课间操结束,李佚笙第一次鼓起勇气进了学校小卖铺,最后却也只能买了包柠檬硬糖出来。

十元一包,北辰附中小卖部里最便宜的零食。

李佚笙嗜酸,更爱吃糖。所以在她看来,这已经是自己能给到最好的礼物了。

回去的路上,李佚笙实在没忍住,便偷吃了一颗,直酸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柠檬的酸涩在口中萦绕不去,一颗糖抿到最后才有淡淡的果味涌上来,但好在足够甜。

李佚笙满意地舒展了眉眼。

送给谢久辞之前,她又自己悄悄藏了一颗。

毕竟她零花钱不多,以后应该不会再买,这个口味她还挺喜欢的。

李佚笙回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没响。

此刻如同上次的情景再现,谢久辞依旧是被众星捧月围在了最中央。只不过,与那日不同的是,当下少年只懒散靠着椅背,眼睑耷拉着,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他生得高大,课桌似有些束缚,只好长腿微屈,半踩上前方人的椅杠,才得以稍稍伸展。

李佚笙刚想过去,就看见之前那个说“傻子都能做出来”的同学,正大摇大摆地准备往她椅子上坐。

“赵明然。”

谢久辞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

赵明然:“诶?”

“滚一边去。”

“……”

赵明然瞬间黑脸,默了两秒,起身离开。

在旁围观整个过程的李佚笙这才继续提步。

周围人见状,自觉为她让了一条道出来。

最后一排只有李佚笙和谢久辞两人,桌子靠在一起摆在了最中央,两边没有什么阻挡。

谢久辞坐在左边,抬眼瞧她。

李佚笙只埋着头从右手边绕了过去。

她刚坐下,上课铃就响起来,一群人便回了各自座位。

是一节自习课。

教室里只有沙沙的笔声摩擦着书页卷面。

沉默半晌。

李佚笙下意识看向谢久辞。

却冷不防地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阳光之下,他的眼里碎了星光点点。

谢久辞看着她,目光直白不收敛。

李佚笙把糖从桌子下递过去,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谢谢。”

谢久辞笑:“你谢什么?”

明知故问的语气,李佚笙不欲再说,把手里的糖拍在旁边的桌子上,转身抽了套试卷安安静静地做起来。

平日里眼算就能得出答案的题目,此刻却犹犹豫豫不知道如何下笔。李佚笙左手托腮,右手握笔,在演算纸上涂涂改改。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旁边的人低骂了声,“真是没良心。”

下一秒少年的嘴巴里似乎含了东西,嘟囔: “糖都不舍得给个整包。”

李佚笙:“……”

……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全省给了三个报送名额,其中两个分给了北辰附中。

当时,李佚笙的成绩已经起来了,每次月考结束,年纪大榜上她与谢久辞,总是不分伯仲稳居前二,硬是甩了第三名一大条街,妥妥的断崖式领先。

北辰附中有两种学生,一种是家世显赫、不愁将来的,比如谢久辞,另一种是空有才华、寒门求贵的,例如李佚笙。但无论哪种,对于这次可以提前保送的机会都格外看重。

为了确保能够公平公正地分配报送资格,学校特意将考试时间推后,提供给所有学生全面复习的时间,还专门在考前几天组织了一场模拟测。

这场模拟测的成绩第二天就出来了。

其实虽说每个人都想把握住机会,但所有人又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抱期待。

谁都知道,谢久辞和李佚笙是当之无愧的一二名,无非就是谁前谁后的区别。

北辰附中高二年级的所有同学,对此早已经是司空见惯。

无论状元或是探花,换成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势必要喜滋滋地炫耀一番。

反正结果都一样。

可惜,对李佚笙来说不一样。

而且很不幸,那次模拟考,谢久辞是第一名。

早上李佚笙请了假,下午到学校,正好赶在了铃声刚响的时候。

收了课间的热闹喧嚣,整个学校感觉空空荡荡。

进了大门后,李佚笙第一时间就是想去看看成绩单。穿过高二的教学楼,再往内侧区域走一走,拐个弯,才是专门张贴公告的走廊,背阴面,有窗。

意外地,她在这里碰到了谢久辞。

红榜前,少年站得端正,身影修长挺拔,正歪头看向她。

他的五官俊朗又勾人,一身红领白衬校服都没挡住双眸中矜贵傲然的锋芒,在这阴风阵阵的长廊里,却仿若盛满了细碎的暖阳。

见她过来,他闲闲挑了下眉,唇边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佚笙飞速地扫了一眼榜单上的名字,心凉了半截,她闭了闭眼。

“李佚笙。”谢久辞突然出声叫她,语气低沉,又带着些漫不经心,“你怎么还不高兴上了,你是不是忘了,昨天我生日。”

“本来想叫你一起出去玩。”他垂头看她,明明端得是随口一提,出口却不自觉有了几分控诉,“可是你竟然提前交卷了,我赶出去以后你连个影子都没了。”

“我……有些事情……”李佚笙不敢看他,逃避似地转移话题,奉承道:“但你考得挺好啊。”

这次谢久辞没再说话,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次的成绩,只固执地问她:“所以呢?你没有别的话说吗?”

李佚笙尴尬地杵在那,一动不动,面上有纠结痛苦,一闪而逝。

她来得路上,天色就已经慢慢变暗。

不是自然地日暮黄昏,而是乌云卷积着残阳,灰蒙蒙的天空,风雨欲来。

急风在走廊里呼啸,惊碎了此时的静默,雨落无声,将苦涩慢慢封存,泛起了潮气闷酸。

“对不起。”李佚笙开口。

谢久辞似乎愣住了。

她伸手把身后的背包卸了下来,左手抓包,右手翻了翻内里的夹层,悄悄撕开了那包还未开封的柠檬糖,囫囵地将零散糖果全部抓进了手里。

透明糖纸包裹的淡黄色球状硬糖,小卖部里最便宜的糖果,十元一袋,里面散装了十五颗。

李佚笙把全部的糖拿了出来,腾出一只手拉上书包的拉链,又掏了掏上衣外套的口袋,摸出来一颗,是上次为给谢久辞答谢买的,偷留的那颗,她一直没舍得吃。

“谢久辞。”

她隔着袖子拉过谢久辞的胳膊,示意他伸手,然后把手里的一把东西全部倒给他。

“生日快乐啊。”

李佚笙笑,极力压抑着眼角的湿意。

她用玩笑一般的语气和他打着商量:“那个,要不咱别等那个高考了吧。”

谢久辞抬眼看向她。

李佚笙指了指身侧的红榜,朝他眨眼睛:“明天考试,你要是第二,我们就可以上一所大学啦!”

“哦。”谢久辞懒洋洋地开腔,“那你第二的话——”

他拖着尾音,微微躬了身子,继续说:“不也一样吗?”

“……”

李佚笙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见她吃瘪,谢久辞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他抬指虚虚握了下满手的糖纸,不动声色地收进了校服兜里,然后扯着嘴角说:“几颗糖就想收买我放水啊?”

他起身,又挂上了刚才那副傲然的模样,语气淡淡,却又非常欠打:“李佚笙,你想得美。”

李佚笙还隐约记得。

当年,他说出这句话时,笑得骄傲又张扬。

和后来他狼狈地来找她的那个雨夜,简直是两个极端。

那时候,她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

其实,离开那天她是发了条消息给他的:【谢久辞,很遗憾我是一个理性的人。】

一切缘起,皆有所依。

或许是她做事太过绝对,又或者是他本就无感,但也许仅仅是因为情不逢时。

最终的走向终是巧妙地重合,经年未见,两人之间熟悉又陌生,比起之前,谢久辞现在对她,可以算得上是冷漠无情。

他终究是厌恶了她。

“呀,你的样品洒了!”陈梦尖叫了一声。

李佚笙的思绪被扯回,她皱眉看向溢出来的样品液,默默关上了旋钮,从架子上撕了一张卫生纸擦了擦台面,重新换了根空管子继续接。

这次初始投料量不多,李佚笙看着浸湿的纸巾有些犹豫。

她多留了个心眼,用毛细管取样点板,在紫外等下照着看了眼,确定没有显色后才扔了纸巾继续往下做。

幸好,产物点还没有流出来。

李佚笙害怕再出现这个问题,随即敛了神,专心做起实验。

墙上的挂钟准点报时,正好是中午饭点。

陈梦把最后一根样品倒进锥形瓶,安在减压蒸馏仪旋干,随后取下瓶子放到了干燥箱里。

注意到李佚笙这边也在收尾,她便也没着急抽真空,索性支着手臂站在一旁和她闲聊天。

“一会吃啥?”陈梦把一只手套摘了,掏出手机划拉。

“食堂。”

“生活这么苦了,不如我们出去改善一下?”

“不去,没钱。”

李佚笙把瓶子拿下来,写好标记封口后,也把它放进了干燥箱,然后弯腰接了跟橡胶管,绕过陈梦,去摁了真空泵的按钮。

陈梦有些好奇:“不是才发了工资?”

李佚笙直起身,用下巴朝窗边点了点,语气淡淡:“今天的预算花那了。”

“啊?”陈梦有些困惑,“你就这点钱了?”

李佚笙没再说话。

她摘下口罩,走了出去。

手机在休息室充电,李佚笙脱了实验服进门,拿起手机,正准备去买两个馒头垫吧一下,屏幕忽然亮了一瞬。

李佚笙摘了充电线,把手机凑到眼前看。

屏保里的消息提示,有条微信消最为显眼。

谢久辞:【一起吃顿饭?】

后面还有一条是刚发来的。

谢久辞:【你不会连一点感谢的诚意都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