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斯人不在

远处的厮杀声,仍然在持续。

挑灯夜战。

火把,灯油点缀了黑暗的大地,光亮处人耸动。

兵戈声,火器声,嘶鸣声。

在黑夜显得格外的响铃。

远处。

一块寂静的营帐,人们听着若隐若现的杂音,内心五味杂陈。

夜战一向是流民军的拿手本事。

许多的流民晚上看不清。

但是更多的流民,已经习惯了黑夜中行动。

黑夜。

是流民军弱小时,最大的掩护。

无数次夜晚从官兵的包围圈突围而出,或者反败为胜。

白天。

流民军总体上落于下风。

不可计数的老兄弟战死,首领都死了好几位。

不可谓不惨烈。

但每次刚占领村落,还未来得及布置工事,山上的金江军就杀了下来。

你争我夺。

整整一个白天。

一队队投入其中的士兵消亡了,然后又是一队队新的士兵。

两名捎官互相看了眼。

默契的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人们用眼神交流。

黑夜之中,队伍里头不允许有不相干的声音。

都是多年的铁血浇筑出来的经验。

果然。

要不了多久,几名号令兵摸黑过来。

传令该他们上了。

“哗啦啦。”

在各大珰的带领下,仿佛一块农田,刚才的风停了,露出一颗颗挺直的稻穗。

说明前方的兄弟们败了。

现在。

是他们报仇的时候。

“嗒嗒嗒……”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往一个方向前行。

……

阮宏嘉的心。

在滴血。

痛的他扯了扯衣襟,仿佛呼吸不过气来。

二十年的流亡与战斗。

他的心已经够硬了。

流民没有饭吃,人世间最惨的事,其中必有莫过于饿死。

见惯了人间的残忍,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呢。

“金江军太硬了。”

率领第二梯队的陈永良,赶来的时候,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

流民军的战术,习惯速战速决。

打仗一鼓作气,立刻解决对手,讲究勇猛凶悍,哪怕承受最大的代价,也要一口气消灭敌人。

撤退也是。

如果要退,那就一退千里,毫不犹豫。

而先锋部队,都是流民军的老军。

当然采用这种战术。

是他们的传统。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俺们没有退的余地了,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对不起牺牲的兄弟们。”

作为主帅。

这种话不应该说出来。

但是阮宏嘉还是这么说了。

“接下来,咱的人上吧。”

叹了口气,陈永良十分不情愿,又不得不说道。

阮宏嘉露出感激的眼神。

流民军有些奇怪。

说军纪严明吧,但是人情味也很足。

两人一个是新王的老部下,一个是老二王扬祖的老部下,前番的事就不提了,但都能为对方着想。

阮宏嘉考虑新王斩杀王扬祖之事,对方军心必定有影响,所以没有把陈永良部立刻投入战场。

好意陈永良心领了。

但是坐看兄弟们厮杀牺牲,不是他陈永良的为人。

当年的八大王。

只剩下新王和自立西王的田永命。

可见流民军的淘汰率之高。

那些滥竽充数之辈,早已消亡没了踪迹。

两个时辰而已。

陈永良就派出了他的老军。

……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候。

而这个空档。

双方不约而同的延缓了进攻,逐渐停止。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这片土地上已经成为了血河。

两边的人都在收敛己方的尸体,遇到了对面的人,也没有表情,只有眼神中充满复杂。

黎明后的浪漫。

“嘭。”

一名金江军士兵被满地的杂物绊倒了,撞到了身后的流民军。

现场陡然肃杀起来。

人们的视线都看向此处,提防的紧握腰间的兵器。

越是如此。

越是充满了火药味。

前番不知道谁带的头。

来收敛尸体的人,只带一把兵器。

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突然而然的产生,本来难得的和平,又随着这个意外的事情,变得飘忽起来。

“瓜娃子,走路小心点嘛。”

四川的流民军,突然笑了一声。

“对不住了。”

金江军年轻的士兵,不好意思的抱歉道。

……

随着两人短暂的交谈,气氛缓和了起来,人们又开始动了,在废墟中寻找搬运尸体。

一具两具三四具。

五具六具七八具。

……

李伯升亲自过来,见到的场景,使他老眼差点流出了泪水。

金江军士兵们。

活着的人,安静的挺立胸膛。

流民军的进攻太猛烈,太残暴了。

其坚韧之军心,哪里是蛮族可比。

李伯升心里。

原认为金江军第一,浙江兵、川兵等第二,蛮军第三。

进过一昼夜的战事,他再也没了这种想法。

流民军不弱于金江军。

只论战斗力,双方棋逢敌手。

但是金江军的后勤,军备,火器要强于流民军。

所以金江军总体上,还是占了上风。

情不自禁看向远处模糊的营盘。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还能打下去吗?”

现在的李伯升,已经有点不想打了,希望流民军撤退。

“轰隆隆。”

流民军中,突然响起了炮火声。

他们竟然有炮。

新的攻势,竟不比昨日差,士气仿佛一点未动摇,排山倒海般压向金江军的阵地。

“爷爷倒要看看,今日能杀多少个狗官兵的大官。”

罗大来了。

他要打。

杀几个狗官兵就值。

“死人算个逑。”

“咱们谁不是死人堆刨出来的死人,活的哪一天不是赚的。跟狗官兵一命换一命,一点也不亏。”

新王的军略很简单。

一点也不复杂。

太复杂了,反而不利于大军作战。

就是用老兄弟的血,来交换大仗胜利。

无论哪个方向,用的都是老军,牵制金江军的兵力。

然后新王带着主力,直扑金江军的老巢。

擒贼先擒王。

攻破了金江军的大本营,其余各部不攻自溃。

其他的几个方向,金江军的地势太占优势,唯独此处,靠着自家的突袭能力,扳回了一局。

这里就是决胜的突破口。

打败了此处,金江军的大本营就暴露在流民军的刀锋之下。

新王的主力就在后面。

不日即将抵达。

……

“求援吧。”

李伯升没有抱着侥幸,反而第一时间,让人去大本营求援兵。

火器对火器。

金江军不惧对方。

但是李伯升部伤亡太大了,已经抵挡不住流民军的攻势。

山脚下。

双方杀红了眼。

都盯着己方的炮火,冲向对方厮杀。

一名年轻的金江军,满眼的泪水。

和他一期的两个同学,也是他最好的兄弟,他找了好久,可希望破碎了。

他只找到两具尸体。

他杀啊。

他要为兄弟们报仇。

“瓜娃子,咋哭了。”

金江军士兵愣住了,眼前的人,赫然是早上遇到的那位流民军大叔。

“投降吧。”

流民军老汉怜悯道。

这些个后生,真的很不错。

死的太可惜。

他们不同。

他们命贱,活着就是赚的,死了不亏。

看到对方满脸泪水,老汉忍不住劝道。

金江军年轻的伍长。

紧紧的握了握手里的铁锤。

眼前的都是流民军的精锐,披甲率极高。

白刃战中。

刺刀有些吃亏。

不过军校生在军学校读书操练那么多年,无论体力还是武艺,那都是响当当的。

“杀!”

金江军年轻的伍长,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不久。

一名陕西白水县的农民,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后半生打仗打成了和种庄稼一样的拿手本事。

一名父亲牺牲在海州的士兵二代,从小在军校学习,刚毕业加入到金江军,每日努力争取当好伍长。

两人同时倒下。

“可惜了后生的好本领。”

“老家伙玩阴的。”

最后的念头,一闪而过。

……

一支偏师绕道,准备从后山偷袭金江军。

同样。

金江军也有一支偏师,也准备从后山下去,绕道去偷袭流民军。

两支队伍竟然在半道上相遇。

一场遭遇战打响了。

……

金江军有好马。

流民军有狡猾的经验,各种招数应对正规的骑兵。

探马们更是绞杀成一团。

怎么说呢。

军事上的战术好像很多,其实也就那么几招。

陈咬金三板斧。

精兵碰到精兵。

老将碰到老将。

搞出来的战术没什么新花样,谁也奈何不了谁,就算谁赢了一时的胜利,也扩大不了战果。

反而还会被对方更猛烈的反击打回去。

来来往往。

又是过去了一昼夜。

到了第三天。

战事的激烈才缓和了下来。

无论金江军还是流民军的士兵们,都产生了绝望。

……

新王抵达前线。

“可惜了。”

“新王要是来早一步,就能挡住金江军的援兵。”

阮宏嘉失落的说道。

人们眼神复杂。

没有人责怪阮宏嘉。

那收敛起来的尸体,犹如成片的稻田。

“很早就听闻,传言金江军才是天下第一强军,是朝廷最厉害的军队。”

新王当众说道。

“咱没有怀疑,但是咱见过辽西军,想着再怎么强悍,哪怕比辽西军强个三分也不稀奇。”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掩饰他的心痛。

现在。

到了他安抚人心的时候。

“结果还是咱小觑了金江军啊。”

众人低下头。

龙在前没有强行压下众人心里的忧虑,反而极力赞扬金江军的实力。

也是掩藏不住的。

带着泥腿子到今日之精锐的地步,龙在前对军队强悍与否,他可以自付的说没人比他懂。

金江军。

真的很厉害。

“但是啊,咱想着。”

“咱们有退路吗?”

“这些年来,咱们一直没有退路啊。”

“那些归顺朝廷的老兄弟们,有几个好下场?”

“就算有老兄弟混得不错,那也只是他自己而已,手底下的兄弟们,谁吃的饱肚子?”

朝廷没粮。

正经当兵的都没得吃,更不会有提供给归降流民军的粮食吃。

在场的人。

很多都是逃出来,投奔到新王账下的老贼。

新王所言不虚。

投降还是死。

“二十年。”

“很多兄弟么头发花白,以前跟着咱跑的兄弟,跑不动了,留在了开封。”

“说句大实话,咱也跑不动了。”

“你们还跑得动吗?”

大家纷纷摇头。

谁也不愿意再跑了。

二十年。

他们跑了多少里路?

每天吃饭在跑路,睡觉也在跑路。

这不是他们愿意的。

这种本事,太苦太苦。

“所以。”

新王语气这才严厉。

“谁的营头,谁亲自压阵,等你们都死完了,咱去亲自压阵,黄泉路下谁也不会孤单。”

“此战只有一个结果。”

“此战,必胜!”

……

“必胜!”

“阮宏嘉!”

“在!”

“你第一个上!”

“喏!”

新王很公平。

他手里直系的老兄弟们最多。

既然要上。

那就先从他的直系人马上,谁也说不出个二话。

他把众人都当做自己的亲信。

他没有辜负众人。

别人辜负不辜负他,他判断不了,但是他不能辜负别人,只道义二字,人们无法指责他。

至于斩杀二哥四哥。

明白的人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

阮宏嘉整理自己的兵甲。

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岁月。

还未踏上战场。

满腔的热血已然沸腾了起来。

从淘汰中存活下来的,谁没有本事。

“此战!”

“有进无退!”

当家的亲自发话,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兄弟们,谁也没有二话。

要死一起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阮字旗动了起来。

新王的根基是五大营,流民军最有名气的队伍,五大营中的阮字营,无论上下全军齐出动。

战鼓敲打震天。

十万流民军高呼。

“得胜!”

“得胜!”

“威武!”

“威武!”

从白水县起义开始,就有大量边军加入的流民军,和周军其实是一个娘生的。

犹如波浪一般。

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最猛然的碰撞。

逞凶的鸟铳弗朗机火炮。

发威的弓矢铁锤大刀长枪。

双方皆有进无退。

一条血水产生于相交之处,从天空俯瞰,仿佛一条红色的细丝。

营总赵赫战死。

……

“赵赫,辽左赵家屯,原是伍兵,帐下人头两颗,提拔为什长。”

十余年前。

金州校场大点兵。

历历在目。

而斯人已不在。

……

“兄弟啊。”

周德兴,李成才两人嚎啕大哭。

他们三人。

当年一统出列得将军提拔。

十余年的战友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比亲兄弟还要亲。

“出军。”

朱秀冷冷的命令。

派出了新的援军。

并派出传令兵,各部整军备战。

他要改动下原来的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