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天下就是天下

治国之策。

唐清安身为薛家学徒,自小没有读过道学,认了些字,学了几部商典。

也没有天赋,没有钱,更没有条件去读书。

所以治理金江镇,除了吸纳大量的底层读书人,例如冯胜之,顾应时,谢有成等等,然后就是自己结合后世的所见所闻,结合历史知识,一路摸索走到今日。

金江镇是他带领的,但不是他一个人建设到如此的地步。

“派军队入内地?”

谢有成惊讶道。

“后勤怎么办?”

“难道指望国内官府供应吗?据我所知,不少明军作乱,都是地方官府导致的。”

大周的规矩。

军队行军抵达汛地,当日是不提供粮草的,这个规矩,被很多地方玩出了不可思议的操作。

例如前番蛮族全夺辽东,京师戒严,调兵入主京畿。

京畿官员为了节省粮食,对调来京畿的军队,一日一个调令,这样各地的官府,就永远不需要为客军提供粮草。

包括各地军队入陕,入川平乱,发生过不少这种事,前车之鉴没有官员们学会吸取教训。

他们的操作无法指责,因为规矩上,的确是符合程序,但违背了自然规律,毕竟士兵也要吃饭的。

后果就是不少的军队哗变,自行溃散,糜烂乡野。

经过谢有成的提醒,唐清安叹了口气。

只需要派两营金江军入川即可。

但无论是由国内提供粮草,还是金江镇自己提供粮草,都是无法实现的问题。

金江军想要顺利入川,只有一条路。

和冯胜之,以及顾应时不同,谢有成做事风格,更多的是考虑将军的想法。

可能和他的经历相关,金州机密行走出身,性格谨慎。

“有一个人,可以解将军之忧。”

“哦。”

唐清安来了兴致,连忙问道是谁。

“程之信。”

“程之信?”

名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谁,唐清安皱起眉头。

见状,谢有成详细的解释。

“辽西将领,以前魏毅此人在锦州时,提拔的年轻将领。”

想起来了。

不但想起了程之信,还想到了战死的罗明。

两人是辽西军中的后起之秀。

当初罗明坚守小凌河堡,抵抗蛮族大军攻打多日不倒,最后功败垂成战死。

唐清安还惋惜了许久。

如此骁勇之将,死得实在是可惜。

程之信嘛,后来风头渐弱,这几年更是没了音讯,军司上报辽西的公文,见过一次的他的名字,想起了他调去了国内。

不等谢有成解释,唐清安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程之信在四川?”

“是的,他在四川,因为战功卓越,已经被朝廷提拔为参将,手里握着四千辽西军。”

“他会听金州的吗?”

谢有成摇了摇头。

“此人当年性格自傲,颇有主见,不易受他人影响,不过经历了这些年,可能会考虑金江镇的要求。”

“尝试一番吧,我再让林如海上疏朝廷,弹劾四川之事,双管齐下,看否能见成效。”

唐清安平息了内心的愤怒,看着谢有成离开的背影,思考目前的形势。

自己是圣人吗?

当然不是。

妻妾成群,大宅子,家里金银财宝无数,乃金江镇之主。

之所以为四川之民愤怒,因为他懂民心的强大。

以德还是威,或者暴,无论哪种方式立业,决定了未来的基业。

同样的流民军。

有的流民军残暴至极,对百姓残暴,对自己人也残暴,晚上睡觉都需要警惕的睁开一只眼睛。

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一开始就选择了残忍的手段。

那他的手下们,大多数的人也必定手段残忍,不讲仁义。

所以他怕。

越怕手段越狠辣,以残暴恐吓手下。

还有的流民军,哪怕陷入了绝地,手下们也愿意抛妻弃子的跟随,为什么呢?

因为他把手下们当做人,当做他的兄弟。

更有军队。

行军到何地,当地的百姓们不但不畏惧,反而踊跃加入他们,世代唱着歌谣歌颂他们。

例如戚家军。

以史为鉴,立业的行事风格,决定了团体的风气。

以民为本,是他唐清安,能在金州理直气壮睡大觉的底气。

有因必有果。

不是做了好事必定有回报,而是事物的结果,必定是因为过程的发展,有脉路可寻。

正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谢有成走了,唐清安收回视线,默然的看着舆图。

金州衙门的挂饰,受节度府所影响,常以舆图挂之,唐清安此处,更是挂了不少的舆图。

最大的两幅,一副是世界舆图,一副是大周舆图,还有其余的朝鲜舆图,奴儿干舆图,草原舆图等等。

刚才谢有成指的是大周的舆图,现在的唐清安,看的是天下舆图。

大周没有东亚这个词汇。

但不是不知道东亚。

中国之中,意思为天下之中,所谓中国,顾名思义,即为中央之国,统摄八荒的意思。

天下舆图,含括了朝鲜,日本,东南亚各地的地图,相当于后世的亚洲地图。

“将军,长公子来了。”

侍卫进来通报。

“让他进来。”

唐清安说道。

不久。

“父亲。”

唐晏乾从军学堂放学归来,没有回去家中,而是先来节度府,跟随他的随从,在外面等候。

自从他去军学堂读书,因为年龄的原因,不是从头开始读书,而是直接跳级。

虽然有不少的先生,特意教导他,但或多或少显得格格不入。

昨日。

父亲跟他说,以后他每日从学堂回来,先到节度府读书一个时辰,然后再回家。

这让他非常开心。

今天是第一次,唐晏乾有些露怯,虽然努力保持镇定,看着陌生而又让人激动的节度府,满是激动。

指了指一个特意安排的小案几,让唐晏乾去那里读书,是唐清安让人专门搬来于此,当做儿子的课桌。

作为父亲,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儿子们培养成才。

上辈子,他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他的孩子放学后,也会到办公室写作业,他在一旁工作。

作为老师和德育主任,他每天的杂事非常多,大多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

下班后再带着孩子一起回家,多年都是如此。

唐晏乾从书袋中掏出书本,身前的案几上,笔墨纸张各色文宝样样俱全。

“儿子,跟我来。”

唐清安看了眼唐晏乾翻开的书本,上面是历史内容,关于各朝各代的故事。

于是摸了摸唐晏乾的脑瓜子,笑着说道。

“是,父亲。”

唐晏乾起身,不急不躁走到父亲的身前,炯炯有神的眼睛,让唐清安内心欢喜。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孩子。

作为半封闭式的学校,换句话说,他见过的孩子,比很多人一辈子,在生活中见过的人都要多。

社会人经历了社会,懂得了伪装。

孩子不同。

孩子们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如果一名孩子的眼睛常年无神,就需要值得大人们警醒,需要注意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知子莫若父。

唐清安知道唐晏乾能听懂那些话。

“你知道天下吗?”

“不知道。”

唐晏乾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没有不懂装懂。

“天下就是天下。”

“天下本就是一统的,不存在分分合合的说法,所能分合的,不过是世俗的政体。”

“世俗的政体,是基于天下之上的,并作为天下的一部分而存在,现实的政体固然有分合,而天下本身是一统如顾。”

国家这个词,古代并没有。

但是古代有天下的概念。

正是因为古代之天下的概念,所以中国无论历史中的分分合合和,各方势力最后必定追求的是天下一统。

在两千年前,古人已然有了天下的概念。

唐清安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懂的天下,换句话说,就是知道什么叫做国家。

“你还记得道德经三十一回的内容吗?”

“儿子记得。”

唐晏乾努力的背诵。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背诵的结结巴巴,磕磕碰碰,唐晏乾灰心丧气的低着头。

唐清安没有特意去夸奖,也没有特意去批评,不要把小孩子当做小孩,特别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平等的对待他的人格。

如此才能独立,而不是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外界的风吹雨打。

对于古人的学问,唐清安从来没有瞧不起。

正如他自己的认知,万事皆有度。

有糟粕也有精华,这是必然的结果。

弃糟粕而学习精华。

先贤的书籍,国人不提,英国,德国,美国,日本,俄国,丹麦,荷兰等国家的学者,皆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西方国家的学者,总理,诺贝尔奖得主……

“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会像一棵某些深根已经烂掉了的大树。这些树根,今天仍然生机勃勃。”

“《道德经》,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

“或许除了《道德经》之外,我们将要焚毁所有的书籍,而在《道德经》中寻得智慧的摘要。”

“在伟大的诸传统中,据我看,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并且最完美的生态智能,它强调在自然的循环过程中,个人社会的一切现象和潜在两者的基本一致。”

……

唐清安没有提对儿子背书的看法,而是继续说道。

“战争是老百姓最不愿意的,所以权贵不可轻易使用,使用的权贵,要怀着悲痛的心情,取胜更不可自鸣得意,因为自鸣得意的权贵,必定以杀人为乐。”

战争。

父亲的话,让唐晏乾又想起了流亡的经历。

根据他的认知,一些事情,他觉得能对得上,还有一些事情,他又觉得对不上。

虽然父亲一向鼓励他提问,可是他越来越不敢问。

他害怕自己问的太多,父亲会对自己失望。

唐清安不知道儿子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认知不一样,对事物的理解也不同。

因为他前世的职业经验,知道强硬的灌输,永远只能让孩子流于表面。

孩子会按照你的要求做,因为他弱小。

但等他强大的那天,到了他自主的时候,终将恢复本性。

例如历史上的万历皇帝。

小时候在母亲强硬的压迫下,学会了顺从,获得了朝臣们的称赞,但等他亲政的那天,儿时的表现,只坚持了数年而已。

自己的孩子,需要学习政治。

因为永远都有差距,中外都不可能消失。

他教过的班级中,有九岁的孩子,已经懂的拉拢人,主动邀请他的孩子,去参加一场官方的活动,并且带他的孩子去他家里,亲手蒸了一道食物款待。

接人待物令人惊叹。

孩子是不懂得,因为他背后大人常年的教导。

更多九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保持着内心的纯真。

古代更是如此。

唐清安因材施教,既然长子早熟,就应该教他更多,他应该学习的知识。

他希望唐晏乾,懂的什么是战争,对战争应该保持什么心态。

“以杀人为乐的者,是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的。”

“但是。”

唐清安话锋一转。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古人对于战争,有高度的认知。

在先贤的认知上,后世的学者,做出了一代代的更新,例如前世历史中的王阳明。

以教化稳定人心,以武力消灭野心,双管齐下,使得地方长治久安,恢复太平。

忘战必危。

唐晏乾认可这句话。

朝鲜的经历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危亡。

他现在就觉得,朝鲜国王肯定忘记了战争,以至于那一路的狼狈,打破了他印象中,威严明智长辈的模样。

至今,他只记得朝鲜国主的狼狈与不堪。

“有没有什么疑问,如果没有,就去读书吧。”

唐清安说完,又看向舆图。

从福建,广东,山东收拢各地的流民,与金陵江淮紧密的联系等等手段。

一则救治灾民,二则向国内百姓传播金州,三则加强金江镇的人口。

兴修水利,大力屯田,让金江镇获得积蓄。

他入主中原的那天,带来的必定治理,而不是杀戮。

杀戮易,治理难。

小冰河时期,最大的难题就是粮食,是赈灾救民,以及瓦解消灭旧有的生态,带去金州模式。

真正实际控制地方的乡绅,从思想到生产资料方方面面受乡绅控制的百姓,才是最难治理的。

现在入关。

他需要面对流民军,大周朝廷,林丹汗,以及上千万的灾民。

金江镇没有足够的积蓄。

不可能学习后金入关的那一套。

后金的眼里,汉人并不是自己人,是需要各种手段分化,愚民,防备,打压的对象,而他的眼里,汉人是自己人。

两者有根本上的不同。

“程之信。”

唐清安喃喃道。

此人是辽西将领,深知金江镇,受到过金江镇的影响,不知道他对金江镇是什么态度。

“希望你能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