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大观园内,一处种了芭蕉和梧桐的院落。
这里和旁处不同。
其他小姐,甚至宝玉住的地方,布置的精致,小巧玲珑,各式名贵不熟的家具,器物,都是极具心思。
唯独此院落,陈设典雅,华丽中透着大方。
这就是探春所住,一应布置都是她的安排,四面出廊,流角飞檐,临沁芳溪。
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桉,桉上不是小女儿的花红,而是磊着各种名人法帖。
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
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桉上设着大鼎。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探春盘膝坐在矮板榻上。
屋子里的丫鬟各自忙碌,
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另外两个小丫鬟,也都在傍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待书上前为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
探春这才伸出手,放入面盆中盥沐。
荣国府比宁国府规矩要严厉,就算如此,也防不住人心,各种阴私不断。
连荣国府都是如此,可见宁国府又到了什么模样。
而探春本是庶出的姑娘,其生娘又被人鄙视,偏偏她这里,丫鬟乃至她的奶妈。
比其余处都要守规矩,不敢违逆主家。
令府里人啧啧称奇。
也是贾母看重她,王夫人没有轻易打压她的原因。
虽然其是庶出,却好大一副主母之势,把自己的院子管理的井然有序。
论如此品性。
各处的嬷嬷私下谈论过,治家之能,三姑娘虽小,却的确厉害,比其他姑娘都强。
探春一面匀脸时,赵姨娘犹犹豫豫的走了进来。
明明是一个姨娘,在贾府里,脸面还不如一名普通的丫头。
赵姨娘得知探春派人唤她,思量了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每个人都会变化。
赵姨娘一样如此。
从年轻的美丽少女,变为刁钻刻薄的妒妇,心里恨不得那几个人立马就死掉。
可见心中装了多少恨意。
最恨王熙凤。
她正经的婆婆不孝敬,为了讨好王夫人,使劲的作践自己,踩着自己往上爬。
无人的时候,她不知道诅咒了多少次王熙凤。
“你找我?”
待书听到赵姨娘的话,笑道。
“姨娘忙什么,等姑娘洗完脸不迟。”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要是换做以前,赵姨娘一定跟她好好争辩一通,人善被人欺。
赵姨娘最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这几年探春不一样了,性子还是以前的性子,可是连王夫人都在捧着她。
贾府中,没人敢得罪三姑娘。
原因很简单。
因为三姑娘的未婚夫了不得。
赵姨娘最后还是忍住了。
此时,几名大观园的管事媳妇上门来伺候。
因为贾母所命。
大观园里的事都让三姑娘学着处理,因此王熙凤也就不管大观园里了。
园子里的事,又费心又不敢马虎,且尽是开支没有进项,吃力不讨好。
王熙凤乐意如此,只管府里以及他处的事务。
几名管事媳妇十分的小心。
说了几件事。
还有旧年探春曾经提过,要把大观园里的池子,果子,稻田等都包出去。
也不要承包嬷嬷们的钱,把各处照看好,使景致还是原来的景致,每年年节送点孝敬即可。
即省掉了大笔的开支,又获得了人心,且不失小气。
说着各处都被哪个嬷嬷包了,最后看了眼赵姨娘,提到了贾环和贾兰。
“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
探春终于洗漱完。
寻到其中不对的地方问道。
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
探春没有因为赵姨娘在,就寻私情。
“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
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
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
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你回去告诉二嫂子,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
那个媳妇不敢多言,只答应着去了。
赵姨娘刚开始欲言又止,又听到连宝玉也一样如此,就没有多的话要说了。
她不怕儿子得到的少,就把儿子得不到公正。
把赵姨娘的神色看在眼里,探春让众人都出去。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然有一番道理。”
贾探春突然把以前对赵姨娘哭诉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姨娘怔了怔。
以前她骂探春,探春还年幼,却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知女莫若母。
一番什么道理呢?
赵姨娘懂。
探春是个女儿家,早晚都要出阁的,是别人家的人,地位反而不如宝钗和黛玉。
因为这些外来的人,不定将来会成为府里的少奶奶。
而探春早晚要嫁出去的,却还是个庶女,不可能入勋贵之家做嫡妻,也不可能入勋贵之家做妾。
贾府的管家婆子们最为势力,当初不怎么把探春放在眼里。
探春不像迎春,更不像薛宝钗,林黛玉。
遇到挫折和怠慢,从来不自暴自弃,不像二姐早就灰心,也更不会自艾自怜。
她从小就在努力,用尽心思提高自己。
贾探春。
一个探字,寻求出路的探索,主动向外探出。
作为一名小女儿,她比男儿都要强。
女子无才便是德。
而正因为探春有才,她的才不是宝钗的心机,不是黛玉脱俗的美,也不是史湘云的爽利。
她冷静睿智,眼光犀利。
不然不会年幼时,就能对赵姨娘说出那番即隐晦,又心有不服,想要奋发图强的言语。
“府里湖涂人多,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
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探春到底疲了。
说的话,令赵姨娘大惊,站起身上前。
“姑娘,这可不像你。”
探春真的很委屈。
“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
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赵姨娘唬得脸色发白,上前摸起探春的额头,以为她身子不好,开始说起胡话。
探春终于掉下来眼泪。
正是因为她睿智,眼光超远,看的府里人多眼杂,各处都在败坏,掏空家底。
那赖大家的,园子都快赶得上贾府的一半。
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其余家,哪家又不是如此?
所以她在大观园里想要改动下,不但不得二嫂子的支持,还鼓动他人排挤自己。
她能不清楚吗?
无非怕自己把园子管的好,把她比了下去。
这也就罢了。
这些年来,她用尽心思的,在各家家卷中表现甚好,就是为了他。
可他原来是个不疼人的。
自己在他心中是妻子,还是秦可卿是他的妻子。
内外交加。
她有些疲了。
她真想自己是个男儿身,自己要是个男儿身该多好。
屋子里无人。
赵姨娘抱住了贾探春。
贾探春无声的在赵姨娘怀中哭泣。
“娘,我为什么一直这么苦。”
如果是贾环这么哭,赵姨娘一定骂回他,可偏偏是性子要强的女儿,赵姨娘眼圈也红了。
“怪就怪你生在我的肚子里。”
赵姨娘一句话。
贾探春坐正了身子,离开了赵姨娘的怀中,眼泪渐止,又恢复了原来之静气。
如果她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早就放弃了,和二姐迎春一样。
可她不是。
“你好好的吧,我也好好的,后头的日子好长,我偏不信。
舅舅病的严重,如果是以前,我也没有办法,到底还是托了他的福,我手里有些银子。
你拿出去给舅舅请好的大夫。”
赵姨娘眼泪刷刷的流。
她知道自己的兄长不成器,可是她们妇道人家,没有娘家人在,以后就是死了。
被人谁处一埋,都没有苦主能为她们伸冤。
不然她为什么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钱,送去自己的兄长。
贾探春忍住了心里的话。
她得知舅舅不好,猜到了母亲的难怪,也怕母亲忧伤过度。
不顾太太的猜忌,才叫了赵姨娘来。
赵姨娘知道自己不好多呆,擦干了眼泪,匆匆的离去。
很快。
大观园里的消息传到了王夫人处。
王夫人叹了一声。
打压了赵姨娘一辈子,赵姨娘逃不出她的手心。
倒是她的一儿一女。
令她暗自羡慕。
贾环从小就狠,这一点比宝玉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哪怕在自己哥哥家,贾环都敢对宝玉出手,用灯油害宝玉。
越是这般,王夫人越是不敢大意。
而探春。
同样品性极好。
论主母之能,家里乃至外面的姑娘,都比不上她。
索性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管不了贾府。
“随她去吧。”
王夫人念着佛,轻轻的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