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昌华交班了。
他跟着食堂的送饭车返回了家属区。
他跳下车说道:“爸,我先回家了,今天有点累。”
“你先回吧,我食堂还有事。”
卢再高看了看儿子,对着他的头发用手指点了点,一脸的嫌弃,什么都没说,带着食堂的人去忙乎了。
韩颖扶着挂车的栏杆,对着他喊道:“晚上找你玩……”
卢昌华瞄了眼她,挥了挥手。
待轮式拖拉机突突突的开走,四周生气扑面而来。
河沙铺垫的场区内部路两侧,挖着一米深的排水沟,沟边栽种着海碗粗的柳树。
咯咯咯的老母鸡身后,跟随着十几只毛绒绒的小鸡仔,叽叽叽焦急的呼唤着妈妈。
水沟里几只鸭子在污水里来回的游动,寻找着它们认为的美食。
几个小屁孩叽叽喳喳的喊着口号,“冲鸭~杀鸭~”
呼啸着踢踢踏踏从卢昌华的身边冲过,跑进了水沟边的蒿草丛里。
功夫不大,草丛里就传出了嗷嗷的哭喊声。
这条砂石路东西贯通整个家属区。
卢昌华家就在这条路的东头,坐北朝南的一趟平房,东头第一家。
四月的东北,积雪已经融化,春风强劲,把地面的浮土吹上了天空。
他沿路而行,与几个职工家属打着招呼。
卢家这趟平房住了四家,卢家居东,胡家居西,中间则是何家、毛家。
在西头胡家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木制瞭望塔,有二十几米的高度,底下的楼梯已经被拆除,半截楼梯吊在空中,随风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长水农场曾经是劳改农场,后来改变性质,成了国营农场,这座瞭望塔就是时代的见证。
“哟,昌华下班了?”
胡大妈站在院子里撒着草籽,几只老母鸡围着这个中年女人咯咯咯的啄食。
看着年轻许多的胡大妈,卢昌华心里一阵感慨,年轻真好!
“毛大爷,上班去?”
在胡家隔壁的院门被推开了,走出一个皮肤黝黑小个子中年男人,他胳膊上搭着军绿色的大衣。
“啊,上班,你回来了?”
“哎,回来了。”
毛大爷据说是参加过朝战的老兵,具体是什么情况人家也没说过,卢昌华只是偶尔听到别人提过一嘴。
何家没人在家,院门挂着锁头。
卢昌华家门前的这条路,一直往东,延伸出了很远,与机耕路相连。
东边二百米外,一南一北两大块田地,这是三分场的后勤菜地。
在机耕路的南侧,有一排土坯房,这是菜园的管理用房,种菜需要的农药化肥种子都在这里,还有锄头镰刀等农具。
整个三分场的职工生活用菜就是这里供应的。
所有职工家属都要参加菜园的劳动,每天1块钱的工钱,如果坚持下来,工资比一级工都高。
菜园管理房南侧则是育苗基地,各种蔬菜的幼苗都是这里培育出来的,然后再移植到机耕路南北两侧的大田里。
这条机耕路两侧植有行道柳树。这两侧的菜园专用地有二十多垧,夏秋季节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每天下班之后,家属们就聚集在菜园,购买蔬菜,回家准备饭食,这里成了变相菜市场。
穿过近400多米的菜园机耕路,再往东就是卢昌华心心念念的小水库了。
其实,当初就不是为了修什么水库,而是为了更便捷的转场农机具。
这里有一条宽度在400多米的南北沟,把家属区和东边地块隔离了。
沟里常年有小溪流过。
附近也形成了一片湿地。
这对农业生产和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分场请示农场要建一条横跨东西的土筑机耕路,这样就能少走弯路,节省大量的时间和油料。
就这样,农场水利队规划建设了这条机耕路,在路中位置,放置了水泥涵管,作为溪流流淌的通道。
说起来,这条路经过了多次的加固和拓宽,如今已经形成了长度400多米,宽度8米的一条土水坝。
八十年代后,在涵管处增加了水闸,在水坝的南侧形成了一个占地近20亩的小型水库。
一直以来,这个水库就是提供农田灌溉的水源。
倒不是没人想到用来养鱼,而是养过。
三分场作为实际管理人,当然想要利用这个水库了。
可当时水库刚建成,水体很瘦,放进去万把尾鱼苗,不是因为洪水鱼跑了,就是鱼养的瘦弱,没什么肉,收效不大。
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三分场附近有好几条小河流,野生鱼类丰富,很多职工都会去打鱼摸虾,场领导也就熄了养鱼的心思。
眺望了一眼东方那片还有部分冰雪的水库,卢昌华嘴角含笑。
走到自家的院门口,滋滋一阵呜咽,一条大黄狗摇头摆尾的冲了过来。
“熊宝?”
卢昌华心里一阵激动,这是他曾经的玩伴,从小养到大的,没想到时光倒流,自己还能与它相见。
他记得,熊宝在明年的打狗运动中,被人用小口径枪打中。
这件事一直是卢昌华心里的痛。
拉开院门,熊宝扑了过来,双爪死死的扒在他的身上,不愿撒手。
卢昌华看着熊宝水润润的眼睛,不禁哽咽起来,双手抱着它的脑袋,用脸一个劲儿的蹭着狗脸,熊宝的大舌头在卢昌华的脸上舔了又舔。
“儿子下班了?”
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卢昌华抬头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推开房门看着他。
“妈,我,我回来了。”
“赶紧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诶。”
卢昌华嘴里应着,眼睛却像进了沙子般,红红的。
一进入户门就是一间厨房,两口铁锅安在灶台上。
里边的一口是煮猪食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野菜味道。
外边的这口锅则是全家的饭锅,炒菜蒸馒头
锅盖上冒着热气,一股菜香随着热气飘散在空中。
卢昌华吸了吸鼻子。
“妈,菜真香,做了什么好吃的?!”
“哪有什么好吃的,有啥吃啥。”
卢妈妈乐呵呵的说道。
熊宝围在卢昌华的身边,来回的转着圈子。
“快去洗脸。”
“诶。”
往左手一拐,推开一扇木门,这里就是卢家的客厅、餐厅兼卧室的所在地。
在南侧的窗子旁,有一个铁艺的洗脸架,一盆热水架在架子上,冒着淡淡的热气。
卢昌华脱掉工作服,哗哗的洗起脸来。
很快这盆水就变黑了。
他端着水走到了院子里,把水倒在地面上,去锅台边的水缸里舀上几瓢凉水,重新再洗一遍。
洗漱之后,他打开家里的靠边站饭桌,把桌子架在了炕沿边,拿上碗筷摆好。
卢妈妈把锅里的馒头装在盆里,用锅铲子把菜铲进盘子。
“妈,还是你的手艺好,白菜土豆都能这么香!”
“现在没有菜,将就吧,到了六七月就好了,菜就下来了。”
“没事,这就挺好。”
卢昌华坐在凳子上,老妈坐在炕沿上,娘俩这顿晚饭吃的格外香。
“你这头发这样可不行,找个时间剃了。”
老妈虽然宠爱卢昌华,可这样的打扮太惊世骇俗,卢妈妈也受不了。
“行,我明天就剃了。”
“这就对了,省得让你爸生气。”
“你哥上午来信儿了,说他在广播站都挺好,让咱们别惦记他。”
卢妈妈一提起自己的大儿子,一脸的骄傲。
卢昌中是卢家的长子,卢昌华的大哥,比他大两岁。
在农场广播站实习。
自从职高机电班毕业,他就去了广播站,已经实习一年了,还没转正呢。
卢昌华知道,大哥在广播站的日子不好过。
所谓庙小妖风大,池小王八多。那种机关单位,人事斗争相当激烈,弄不好就被挤出去。
“有机会我去看看大哥,他在机关肯定不容易。”
“知道就好,你也要好好争气,向你哥学。”
“知道了妈。”
吃了晚饭,卢昌华抢着去洗碗,卢妈妈争不过儿子,就舀了一桶猪食,拌上了一瓢麦麸子,提去猪圈给自家的两头小猪喂食。
卢昌华在饭锅里烧上了两瓢水,待冒起了热气,这才停止烧火,把碗筷盘子放进锅里洗刷起来。
隔着山墙都能听见小猪的嚎叫声,威儿威儿的,也不知是饿惨了还是在跟卢妈妈撒娇。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七点,老爸还没回来。
卢妈妈已经屋里屋外的拾捣完,此时光线极暗,卢昌华拉了下灯绳,家里的唯三电器灯泡竟然没亮。
“唉,又停电了。”
老妈自言自语道。
室内亮起了昏黄的烛光。
一个罐头瓶倒扣过来,在瓶底粘上蜡烛,这就是一个简易的烛台。
如今的卢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家里的电器只有三样,电灯、收音机和手电筒。
收音机需要电池,一般情况下舍不得用,每个月能听上十次八次的就算高频率了。
电灯除非有必要,能不用就不用,费钱。
至于手电筒,一般也是不用的,也费钱。
这样的家庭,在农场是很普遍的。
当然极个别的干部家庭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
四五百块钱的价格让人望而生畏。
卢昌华记得,自己家买上黑白电视机还是88年之后的事。
看着这样的生活环境,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致富,做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对,承包水库,来钱快,合理合法。
只是那于姓兄弟怕是要被自己截胡了。
卢昌华记得今年夏秋发生了洪涝灾害,农场受灾严重,附近炮团的干部战士都来支援,今年的粮食肯定是减产了。
可分场的小水库却得利了,水量充足,正好养鱼。
年底就有详细的职工家庭农场的政策传达到分场了,这时候就是承包小水库的最佳时机。
正琢磨着,院里熊宝发出了狂吠。
有人在院门外高喊卢昌华的名字。
“谁呀?”
“卢昌华,快把狗看住,我怕它。”
“没事,你进来吧。”
卢昌华听出是韩颖的声音,就把熊宝用绳子栓住。
熊宝见卢昌华来了,摇头晃脑,好不亲热。
“谁呀?”
“韩颖。”
“韩主任家的姑娘啊?”
老妈嘴里嘀咕着,却起身搬了把凳子过来。
一进到屋里,韩颖就拉着卢妈妈说个不停,女人之间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题。
卢昌华给韩颖倒了杯白开水。
“不好意思,我家没有好茶。”
“我不喝茶,开水挺好的。”
韩颖看着卢昌华的眼神闪着光芒。
“咳咳,韩颖,你找我有事?”
“哦,你今天说喇叭裤不穿了,是不是真的?”
“哦,是真的。对了,明天我要进城把头发剃了。”
“啊?那不是白烫了?”
“这个发型不适合我。”
“哦。明天我陪你去呗?”
“你?不上班了?”
“我请假。”
“那可得起早,不然赶不上客车。”
“咱们五点就走吧,早点走把握。”
韩颖眼睛里神采奕奕。
“行吧,在队部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