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道人放下了手里的桃木剑,手里仍然拿着一壶屠苏酒。
酒香扑鼻,可这老道人脸上带着苦笑,只是将酒壶拿在手中,甚至不曾抿上一口。
陆景脑海里还浮现着方才这紫袍道人用引仙符见披星戴月二位仙人,想起戴月仙人视若无物的神情,想起披星仙人那如同看寻常草芥一般的眼神,心中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些仙人入了凡间,就如同是农夫去了自家的田地,收割稻米,以此果腹生存。
可哪怕是那些农夫都知道稻米的弥足珍贵,平日里悉心照料,施肥浇水。
但这些仙人眼里,人间这些凡俗生灵并不是什么稻米,反而是一文不值的野草。
他们聚拢死者魂魄化作的血色雾气,用以哺育天阙,却又觉得这些凡人祈求希望的祭拜,是可以无视和厌恶的举动。
“之前书楼里的几位先生都曾提及仙人俯瞰天下,执掌天下风云更替……原来便是为了这些死难者的魂魄。”
陆景思绪及此,目光微凝。
“连绵不绝的灾祸、无端的洪水、终日高照的炽热烈阳……不容许凡间神通者以神通改天时,也不容许凡间修士以神通救可救之人,这些所谓天地之真自古有之的规则,为何每一条都对凡间无益,就好像是为了拘束这人间?”
他正在思索。
紫袍道人终于拿起屠苏酒,大口喝了几口,这才随意擦了擦凌乱胡须上沾染着的酒水,又仔细看了陆景一眼,询问道:“公子,你身上萦绕着几缕仙气,是否也曾得遇仙人?
所谓仙缘有别,天上仙气与人间元气相差甚远,寻常人间修士轻易沾染不得。
公子能身染仙气,难道……”
紫袍道人语气惊讶,旋即他目光又落在陆景腰间的呼风刀、唤雨剑上。
“咦?”
“这一刀一剑……”
紫袍道人眼神中的疑惑之色越发浓郁陆景。
陆景看着眼前这位初次相见的道人,思索一番,并不曾提及其他,只是说道:“道长,我从临高山上来,之前曾在临高山见过方才那两位仙人。”
紫袍道人听到陆景这番话,似乎想起了什么。
“看你这般年轻,却能够腰佩仙人之兵,身上又有昂然剑气肆意萦绕……陆景、陆景……”
他话语至此,眼睛中突然闪过一抹亮光。
“你是书楼陆景先生,是大伏执律,白衣魁首?”
陆景从未打算要隐瞒什么。
紫袍道人见他徐徐颔首,眼中的光亮越发灿烂,不断上下打量着陆景。
足足过了数息时间,这道人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手。
“先生这般天资想来也引起了那两位仙人的注意,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两位仙人是否想要带先生登天,身入仙楼?”
“先生……人间乃是伱的故土,即便天上再好,却也莫要登天啊。”
紫袍道人说话时,不由微微起身,他眼神认真,敬告陆景道:“我也曾去过十二仙楼,凡间天骄修士登上天阙,除了那些以自身之力开天关者,其他绝大多数凡间修行者或入【卧虎琼楼】、或入【阆风城】!”
“天上明玉京,十二楼五城,仙楼与仙楼各不同,城池与城池也是如此。
可不管是卧虎琼楼亦或者阆风城,比起其他十一座仙楼、四座天上城池都大有不如。
其中不可见天地之真,仙气称不上浓郁,景色也称不上繁盛,尚且不如人间大伏太玄京。”
那紫袍道人说到这里,大约想起了那些祭拜仙人,其后又以蹒跚步履继续前行,去寻找生机的灾民们。
他嘴中嗤笑了一声,道:“人间生灵亿万,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天上不过十二楼五城,却也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天上阆风城、卧虎琼楼中,那些自凡间登天的天骄们,舍弃故土,自此与人间分割关系登上天关,却同样要受其他仙人的冷眼,令我觉得甚是可笑。”
“陆景先生,人间广大,多得是疮痍,可仔细想一想,身在人间,这里却寄托了你我不知多少牵绊,若就此一走了之,甚至成为人间之敌,上天做那低等的仙人,又有什么值当的?”
“可反观这天下虽然破败不堪,却总有无数人在前赴后继、缝缝补补,希望造出一个更好的人间。
天上……远不如这里。”
紫袍道人说话时眼神中还带着浓浓的讥嘲,仿佛对于那些登天仙人的选择嗤之以鼻。
陆景听到紫袍道人的话,只觉得对于天上那座明玉京,对于天上十二楼五城又多出了许多了解。
可他心里同样疑惑,不由皱眉问紫袍道人:“道长,如果真如你所言,天上阆风城、卧虎琼楼中,有许多自凡间登天的天骄,为何天上仍然对人间生灵……无丝毫慈悲之心?”
紫袍道人低头,手中又多出了几张引仙符文。
“我几次三番以引仙符见仙人,心中便作此想,觉得若是侥幸能够见人间登天成仙者,由他们出力,哪怕无法全然解决河中道灾祸,应当也可以让这河中道少死一些人。”
“只是……”
紫袍道人还不曾说完,他声音猛然一滞,继而转头看向远处。
远处,在一阵阵血色雾气中,照出一道光芒,将这血色雾气照的如同晚霞一般。
有人影从这“晚霞”中徐徐走来。
陆景眯着眼睛,眼里倒映着斗星官之命星光,他看透那晚霞,看到了被雾气遮掩的人影。
那人身穿玉色长袍,腰间配着三米白色的玉佩,白玉连环,与雪同色。
而他眉目更加出彩,朗目疏眉,细形长耳,神仪明秀!
他似乎携风而来,不过几步,便已经从极远处,来临那简陋的祭坛。
祭坛上,紫袍道人看到此人,不由皱起眉来。
那人却只是轻瞥了一眼紫袍道人,旋即不再理会,只是看向陆景。
他站在云上,开口道:“人、仙各在天下天上,也各有所持立场,既然登天为仙,站在仙的立场上,又何必对人慈悲,又何必对人怜悯?为天上思量,人间之民的死活有算得了什么?”
“天下凡俗生灵中,多有摇尾乞怜者,即便是仙人,又如何能仙人全然应答?”
他声音仿佛顺着天地的元气,流入陆景耳畔,陆景耳畔就如同有一位仙人低声说话,其中就好像天然有一种能令人信服的力量。
陆景下意识想要点头,可下一瞬间,他真堂中的元神身上有风雨同来,元神之后一尊大明王焱天大圣法相若隐若现。
金光绽放,进而又有一道雷霆炸响,让陆景重归清明。
“周灵均……”那紫袍道人盘膝而坐,凌乱花白的长发飘然而动:“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再一次来了人间。”
周灵均?
陆景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
而那位落凡而来的周灵均,却紧紧注视着陆景,似乎在等陆景答复。
太阳炽热,照得大地生裂,陆景站在祭坛上哪怕隔着厚厚的长靴,都能够感受到地上传来的滚烫温度。
照理来说,这点温度对于陆景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陆景看到站在天上的仙人,心中不知为何却越发有些烦闷。
“人、仙各有立场,确实不该奢求与凡间无关的仙怜悯凡间生灵。”
陆景抬眼,看到这厚重的血色雾气,道:“可天上仙人,并非全然与人间无关。
人间血雾供养着天阙,天上亦有许多仙人,是自人间登上天关。
莫说心存良善,其实只需一缕恻隐之心,也就不至于拿着这些凡俗生灵的魂魄,喂养天上异宝。”
“而且……天上天阙需魂魄喂养,这河中道遭了六年大灾,致使数百上千万人死于灾祸中。
仙人执掌世界之真,凡俗修行者不可以神通改天时,仙人却可以,甚至可以……降下灾祸,化仙法为自然。”
陆景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带着感慨对一旁的紫袍道人道:“道长,陆景师长俱都爱护陆景,从来不曾跟我仔细讲一讲天上和人间,也不曾讲这灾祸的源头。
可我总觉得,这灾祸太过蹊跷。”
紫袍道人并未回答,只是默不作声。
而站在天空中的周灵均却微微一笑,道:“仙凡有别,仙人执掌世界之真,在过往数千年中皆是如此!
凡人登天成就仙人,俯仰之间便可纵观天下,不至于陷入这人间泥潭中,这就是天上仙人之贵。
陆景,我等天上仙自然也有慈悲,也有怜悯,却不会怜悯人间生灵。”
陆景听到周灵均这番话,竟然点了点头,可突然间他脸上又牵扯出一抹笑容。
那笑容复杂,道:“刚才道长与我说过,天上十二楼五城,其中有阆风城、有卧虎琼楼。
前辈……如今想起来,我曾经在一百二十年前灭亡的大梁国史记中看到过你的名字。”
“周灵均,大梁国天纵之才,贵为大梁公卿之子,却在大梁国灭亡前夕登天而上,步入天关,成为……仙人。”
“一百二十年时间过去,前辈面貌却一如少年,也许这就是仙凡之间的差别。”
周灵均抬手挥动,漠然驱散了他眼前的血色雾气。
“登上天关,入得仙楼,有仙气蜕身,也有天地之真庇护,又有天阙悬空,即便只是元星照耀星辰也可得长生。”
紫袍道人娓娓道来。
陆景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郁,当斗星官之命命格触发,他隐约看到极远处的云雾中,一道瀑布倒挂,悬在半空中。
正因为这瀑布,陆景心头好受了许多。
最起码陆景可以畅所欲言。
于是陆景问道:“前辈,在你眼中,这人间远不及天上?”
周灵均环顾四野,道:“人间广大,却有太多无用生灵,他们吞吐天地之气,种下无数亩田地,以活自身之命,却对这天地无用,数千年来俱都如此。
无用生灵拖垮了人间,让这旷阔天下充斥恶臭,如若腐肉一般。
生灵多了,那些真正对天下有用的修行者却无用生灵被分去了天地的福泽。”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皇者现世,各有各的理念,却都全然无用,这人间竟然越发如同泥潭一般。
陆景,我今日之所以前来见你,是因为你是清都君的弟子。
有朝一日你会登上天关,有朝一日你会看到天上明玉京,看到十二楼五城。
到了那时,你便会知晓你如今的念头是何等可笑。”
周灵均站在云上,低头看陆景,高高在上。
陆景坐在土块祭坛上,抬头仰视周灵均。
“前辈,你可忘了你的出身?”
忽然,陆景语气悠悠,竟然是一句质问之语。
周灵均脸上风轻云淡,面色不变,只是眼神中却闪过一道白色光芒。
一时之间,这一处虚空竟然变得如同泥潭一般,四面八方皆有伟力压向陆景。
这力量太过庞然。
哪怕是以陆景现在的修为,都根本无法撑下。
陆景只觉得周身上下,强烈的痛楚接连而来,元神上的光芒都变得微弱了许多。
可陆景却察觉到远处那倒悬的瀑布越发近了,也就胆魄越盛,强行撑下那痛楚,道:“在陆景眼中,应对天下之变者,可分四种人。”
“第一种人,眼见天下之变,愤而起身,改天换地,补天下之缺,治天下之疾疮。
这等人是为圣人。”
“第二种人,察故土缺憾,便着力缝补,哪怕力有不逮,仍然一往无前。
这等人是为真正的先生。”
“第三种人,见天下如泥潭,自觉无力救世,索性独善其身,求自身得以解脱。
这等人无功无过,乃是凡俗之人。”
“第四种人,见天下朽坏,自觉在这天下已无有精进,便是弃故土、亲族于不顾,登上更高处,寻自身之道。
这等人称不上高尚,可为自身谋也称不上大过。”
陆景说到这里,语气陡然间变化,多出些许不屑。
“可却不想,这天地间竟然还有第五种人。
这等人眼见家乡遭难,心中既无怜悯,也无慈悲,挺胸抬头投奔令家乡蒙难者,转过头来却要对自己的出身,对自己的同族吐痰。
哪怕不曾被他心中的高贵之地彻底接纳,也要自命不凡,时刻与自己的出身分裂!”
“前辈,你句句不离仙,句句不离天下如泥潭……却不知你是哪一种人?”
作者染了诺如病毒,大家出门一定戴口罩,不管是防新冠,也是防诺如病毒,甲流,这个季节还是要小心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