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曦光洒落,昭城门洞大开,数百骑士具策马奔出,众骑士之首竟然是洛氏家主洛谌,蹄落尘扬,寒冬渐过,冰雪皆消,白雪皑皑已渐作山川苍翠。
在数百骑士后,是数不清的大车,大车上所装的是粮食、布帛、厚衣,在天下间有不少富可敌国的商贾大族,譬如无极甄氏、东海糜氏,皆累货巨万,但除了皇族外的任何一家和汉朝富贵至极三百年的洛氏比起来,只能说萤火与皓月争辉,荒谬至极矣。
在行出昭城数里后,洛谌身侧的洛襄还是颇为不安的劝道:“伯父,您当坐镇昭城中极,统率洛氏群星,如今孤身北上,若有意外,那可真是山川倾覆亦不能挽其失啊!”
洛谌内着软甲,外罩单衣,一扬马鞭指着那湛蓝之天朗声笑道:“阿襄,你看那青冥之上,臣民常将君王比作骄阳,寓意国不可失君,在外如此,但在洛氏中,一轮太阳落,又有骄阳升,嫡系不绝,可王者便不止,我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自邦周以来,未曾听闻有安坐族中,视族人沦落苦域之君,祖宗不为,吾亦不为也,且为族人试风雪寒霜去!”
洛襄遂不复再言。
昭城据黄河之北,数百骑士中,有百人着甲,过冀州诸郡县,其势凛凛,河北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有父老以粮相送,虽天下人皆不信胡命昌盛,然洛氏雄踞河北三百年,声望盛隆,今日别离,尽为唏嘘,曰:“贵家尊人,自此不能见昭公圣颜,愿尊家早返,河北不可无尊家,士不可无洛氏典藏也。”
其间慨然者众,乃至于有乡老之人泣泪,持仗拜于马前,奉壶浆以上,洛谌皆纳之,亦有来投豪杰,洛谌未曾问缘由,或曰感义,或曰受恩,或曰避难,皆可,只道:“父老之礼,吾皆受之,有豪杰愿同往,昭城去即可。”
洛氏出行,天下皆知乃为北迁,汉国诸关自然放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入燕国幽州境中,一入幽州,顿有别样之意,汉国政治清明,丞相颇善治政,冀州入汉国后,颇为繁茂,战乱时或有凋敝,然战乱结束,不出数年,便蔚然兴盛。
幽州为燕国所有,俱如旧制,土不若南国肥,人不若南国盛,洛氏众来此正和夏时,地间有焦作,民颇似疲也。
数百骑士入燕国后,洛谌前行至普陀河,但见地势翻腾,抬眼看,骑兵云从,尘烟四起,数不尽的骑兵奔袭而来,敢战士皆持马槊列阵,洛谌手持马槊位在众军之前,洛襄持弓位在身侧,燕国前列千余骑散成两列,一位头顶白羽的将军便从众骑后现身,一路疾驰到两军阵前,不停歇,独骑而行至洛谌身前数步,翻身下马摘盔提于右手,而后叉手行礼,面容肃穆道:“燕大将军慕容承光拜见昭公,愿惟公千秋。”
洛谌下马回礼问道:“大将军来此,可有要事,燕国入幽州时,我昭公国曾照面,此行骑士不过数百,有皇帝令,当可通行。”
慕容承光抱拳道:“昭公与我燕国有大恩,我等一日不敢或忘,承光焉会以此苛公也,陛下尚幼,不能亲自拜见,使承光前来,有一二言语劝说昭公。”
洛谌知道慕容承光会有何言语,但慕容承光谨守礼节,便道:“大将军请言!”
慕容承光语带回忆道:“公率众北迁,承光以为不智也,辽东之地,燕国先祖流放于大鲜卑山以开拓,三十万人,竟只得十万活之,若无昭公尊族施以援手,纵不覆亡,亦早已化为狄胡,做那茹毛饮血之辈,纵有公族之教,我大燕子嗣之艰难,何其多血泪也?公族当知!
若无百五十年教化狄胡,若无先武王多掠幽州民,燕国焉有今日之盛,辽东兴运之地,却弃而不用,概因其天愈寒,人多毙命,士卒多离,戍军多叛,及至弑杀君上,艰难困苦,忍无可忍,故有此凶厉之事!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族百五十年不得不弃,公生于温柔之所,贵族皆文质之人,又有若水之天女,文华昌盛,能言经词,有大能于身,何苦置于存亡难言所在,自受其难乎?南国之花不当于北国凋零,胡人不过尔尔,不值尊族视也,还望公慎之再慎。”
慕容承光言辞恳切,是真心实意的劝告,而且相比中原人以讹传讹,燕国贵族是真的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话中的每一字都带着深深地后怕,那是燕国人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味道,他们再也不想回辽东了,谁让他们回去,谁就要死,皇帝也不例外!
洛谌自然能感觉到,略一沉吟后故意感慨道:“大将军你可知无论一人,还是一族,在这世间俱有气运之说,诸夏乃素王垂眸之地燕国从十万人的孱弱小国,如今据百万生民,威慑北疆,这等气运由何而来,便是用辽东祖祖辈辈的艰难困苦,攘除东胡,抛血洒泪所换来的。
天下俱以胡运昌盛乃是虚言,然如今燕国南迁,这便是胡运兴盛所在,洛氏从不曾逼迫一族奉献,燕国子民受尽寒霜之苦,我族也知晓,既如此,便由洛氏亲往镇守,素王血裔自有职责于身,慨然为天下先,奋勇为天下志,这是洛氏之道,大将军不必再劝,倘若有朝一日,胡人真的兴盛,大将军若能遣一偏师,吾族便感激不尽了。”
慕容承光为洛谌语中之言所震撼,顿觉方才自己所言实在是以卑微之心加豪杰之腹,真是可笑,他抱拳沉声道:“公今日之言,承光谨记,若真有那一日,若慕容氏还能舞燕国节杖,定挥军助之!”
普陀河畔,燕国骑兵乘风而来,又踏云而去,烟尘起处,尽没于其中,烟尘落处,燕骑已俱无影无踪,洛氏再启向辽西走廊而去,洛襄见洛谌若有所思,上前道:“这燕国大将军真是诚人啊,燕国有这等臣子何愁不能兴盛呢?”
洛谌却轻声道:“是啊,于燕国有大利,于燕帝则有大害,先有二帝被弑,后有主弱臣强,这燕国后事无穷。”
洛襄讶然道:“伯父是说这燕国将再次动乱?”
洛谌点头道:“慕容氏不是忠谨臣子,燕国自辽东出,能带族群兴盛者王之,慕容氏若要功劳,定会南击汉国,燕国据幽州形胜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人虽不众,而有悍马健勇,汉国若无英主,无贤臣,国虽大,人虽众,仅河北防务便会拖垮其政,不夺幽州,则河北天府无骨也,阿襄莫要忘记,以袁绍之神能,公孙瓒之无用,袁绍亦曾被公孙瓒攻陷于死地!”
洛襄受教,回身往汉国望去,摇摇头,中原纷纷扰扰,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不过是些许王朝列国,兴衰存亡罢了。
辽西走廊是极其少见的不需要翻越燕山山脉就能通往辽东的大通道,但依旧是崎岖难行,洛氏行到此处,因有大车随行,速度顿时大减,出昭城时春意已极盛,至过辽西走廊,夏意已至,风卷云聚,乌沉压下,山川之际,风云突变,让人猝不及防,伴着狂风而至的是黑色的狂潮,电如蛇龙,雨如天幕。
借着那一刹那的光亮,有支起的军帐在雨幕下摇曳,大车上蒙着皮质油纸,亦有来不及支起的军帐,躲在大石旁,临时避雨。
洛谌头上的冠冕被风吹歪,他直接取下来扔在地上的泥水中,被雨点打湿的发丝混着泥土粘结在一起,贴在脸上,洛襄解下身上湿漉漉的皮甲,狼狈不堪,未曾支起的营帐直接被几人披起来盖在身上,洛谌与洛襄以及另外几名敢战士踩在泥水中,一动不动,细细看去,脚下正踩着营帐的一角,狂风暴雨下,营帐鼓起又瘪下,似乎随时都要伴着狂风飞走般,天下间黑暗一片,大石后鼓起的小包,真如沧海一粟,狂流扁舟。
那雨流击在众人头顶,洛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虽然上了些年纪,但毕竟是悍将,还能坚持,只是不知道那些同样未曾支起军帐的敢战士如何了,暴雨难歇,黑暗中烧灼人的心智。
洛襄只觉脚有些麻,略一移动,几人皆闻帐外有所响动,微微掀起一角,瞬间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雨,隐约间有人影在雨幕中狂奔,恰好经过不远,洛谌瞬间冲出,顿觉透心凉彻,他一把将敢战士揪住,大声喝问道:“大雨倾盆,尔到何处去?”
大雨灌了他满嘴,声音亦只能传到耳边,洛襄几人拽着军帐盖住二人,那敢战士望着浑身湿透,不住有水从发丝间、眉目间、衣裳间滴落的家主,嘶哑道:“家主,臣记起有马未曾拴紧,那马车上有许多粮草,臣死不要紧,若是粮草出现问题,臣百死难辞其咎啊。”
洛谌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低声吼道:“人比马贵的道理你不懂吗?没了人,要马做什么,要辎重又有何用?”
松开敢战士后,洛谌眉眼间全是焦急,他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其他敢战士为了身外之物而置己身于不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那天茫茫,地漫漫的暴雨终是停下,昭阳升起,洛谌几人一把将军帐撇下,吼道:“集结,清点人数!”
此番出行不过数百人,谁不见极其显眼,大多数敢战士身上未曾有雨水痕迹,很快就有三具尸体被抬回放于洛谌身前,洛襄悲声道:“伯父,有三位族人死去,一人死于重石,二人陷于坑中溺毙。”
洛谌抬眼望了一眼空山新雨后的澄澈天空,泥土的清香,一侧巍巍的苍山,遍地崎岖的碎石,挥挥手无力道:“为三位族人祈祷,以圣火焚其尸体,待到达迁徙之地,为三位族人祭祀,为家族牺牲者,录入史册,阿襄,记录下来,此地风云变幻多雨,为家族后续迁徙要点。”
料理了三人后事后,洛氏队伍再次踏上了前行之道,气氛又带上了些许压抑,这不是此行第一次出现族人伤亡,只要是远行这便是不可避免之事。
昔年秦朝征讨岭南,未曾交战,便有数万人死于途中,先汉时征讨匈奴,未曾交战便有万余人死于道边,或因疫病,或因疲累,敢战士乃是天下精锐,又人数稀少,配有良医,伤亡才如此之少,任一将领都该为此自豪,但洛谌又怎么能保持克制,敢战士中的每一人都是他的血亲骨肉啊,因为他父亲和他迁徙辽东的大业,出现了伤亡,又怎么能不自责呢?
洛襄知晓洛谌之心慰道:“伯父,我等先行,本就为族人除患,不止牺牲的儿郎,我等乃至于伯父,难道不是亦随时愿为之奉献吗,往后族人每安全一分,这便是九天上的慰藉,伯父莫要自责。”
经过风吹日晒的敢战士脸色俱有些黝黑,此刻肃然的脸上却皆是同洛襄相同的神情,“家主,能为族中而死,乃是敢战士无上荣光,千年前的敢战士,八百年前的敢战士,五百年前的敢战士,牺牲者何止十数人,先祖未曾有怨言,至辽东与胡人交,又要牺牲多少,我等又有何惧哉?”
人有大愿时便是如此,愿为之而死者不觉其艰难,倒是见者为之伤,若是死者是洛谌,他亦不惧,见族人死,他反倒悲怆不已。
望着围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张张黝黑的脸庞,一直以来压力都颇大的洛谌只觉烦躁一扫而空,朗声道:“古圣人曰生死间有大恐怖、大悲哀、大寂寥也,今日有诸君言,吾颇觉生死亦有大欣然、大欢喜、大极乐也,恢宏壮志,洛氏儿郎随吾一路向北,在明年盛夏到来前,寻找到我洛氏新居!”
众敢战士脸上带着干掉的泥痕,人马俱站在泥水中,那暴雨形成的洪流自众人身后涌过,众人皆视而不见,抽出马身侧的环首刀高声呼唤起来,真正的勇士敢于笑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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