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上的危机

谢深玄实在想不明白,皇上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初来太学时,谢深玄便觉得这新学制实在有些奇怪。

毕竟术业有专攻,大多寒门学子一心苦读方能进入太学,根本难以分心去学些其他东西,家中财力也并不能支撑他们去学习其他东西,太学是为朝廷培养官员,而并非是为了养育什么书画名家,也不是为了将所有人都养成文武全才,皇上要他们精通琴棋书画,还要能骑马能射箭,未免也有些太过为难人了。

更不用说今日伍正年所说的这个奇怪规定,太学内若无贴补,那些自千里外来此求学的寒门之人,又如何能上得起这个太学?

谢深玄在太学读书时,太学之内的学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才是京畿人士,大多数都是千里求学,只能住在太学舍内,亦或是结伴在京中寻个住处,那吃穿用度,无一不需要花钱,哪怕太学内常有贴补,日子也过得极为紧凑。

只不过太学生们一心只在书中,就算日子清贫一些,也并不在意,像谢深玄这样家中衣食不愁的,是少数的少数,而今不过才过去几年,这太学却好像是变了一个样,当年对太学生的贴补竟然已没有了,反倒是对寒门学子的筛选变得尤为严苛,照着他们所定下的这条件,谢深玄总觉得最终没有几人能够顺利被选上。

怪不得他总觉得而今太学内的寒门学子,远比他在太学读书时要少了许多,那寒门出身的学子,根本没有余力去学什么书画骑射,可官宦子弟却不同,若家中有钱,父母又有心让他向学,那这些东西,无论怎么也都能会一些。

谢深玄以为皇上一心希望朝中能多些寒门布衣,少些诸如严端林之类的影响,可这太学举措,却是处处都向着那些家中世代为官的官宦子弟的。

他心中实在藏不住话,这种事情,既然他知道了,那他必然要进宫向皇上问清楚,伍正年拦不住他,只好去看一旁的诸野,诸野却也未曾多言,看上去甚至不想阻拦,伍正年只得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谢兄,你若是想去,那就去吧。”

谢深玄:“……”

“我虽不敢揣测圣意,可皇上所想,显是并非如此。”伍正年又道,“我知道皇上一向极为关心太学之事,对这些贫寒学子也多有提及——”

谢深玄:“那他给钱吗?”

伍正年:“呃……这……太学也知道这些学生家境困难,若有办法,自然会多加贴补——”

谢深玄:“他给钱了吗?”

伍正年:“呃……”

“不是我想抬杠,这些学生的问题是没钱,不是其他。”谢深玄挑眉,道,“若学生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你们还在此处说空话,真的有用吗?”

伍正年:“……”

谢深玄:“我还是进宫一趟吧。”

伍正年:“……”

伍正年目送谢深玄离去,心中越发不安忐忑。

他知道谢深玄肯定是要骂皇上的,皇上又在此事之上怕极了谢深玄,因而伍正年原想劝一劝谢深玄,就算谢深玄一定要进宫,他至少也能让谢深玄骂得稍微轻一些,莫要真气着了皇上,令皇上再来降旨罚他。

可现在看来,他不仅没劝住谢深玄,好像还让谢深玄更生气了。

谢深玄一生气,皇上必然要挨骂,皇上一挨骂……最后吃苦的,又要是谢深玄自己。

这可就是个死循环,谢深玄自己心中明明也清楚,可他就是非要去作这个死,硬生生将自己害到了这番境地。

伍正年实在不懂谢深玄的为何要如此,他只能叹气,看着谢深玄离了此处,这才摇了摇头,想,罢了,依谢深玄的性子,他也是必然要有这么一遭的。

反正诸野陪着他,就算谢深玄自己不知深浅,诸野也该是知道的。

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嗯,一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

谢深玄实在忍不住心中之气,他走到太学之外,见诸野还跟着他,不由便想起他今日原还与诸野还有个临江楼之约。

他待会儿要进宫,出来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与诸野的临江楼之约必然要作废,他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诸野,只好与诸野道:“临江楼……怕是要改天再去了。”

诸野点了点头,显是并无意见,可他这幅模样,却反倒是令谢深玄更觉内疚。

他只觉得诸野几乎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决定,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是不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诸野都不会介意或者生气。

诸野像是将一切的重心都放在了谢深玄身上,谢深玄反是因此愧疚难言,他仔细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道:“今日若去临江楼,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诸野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便只是沉默着点头。

“他们若要备好菜肴,也需时间准备。”谢深玄道,“今日仓促过去,只能见得一些招待寻常客人的玩意,你我难得小聚,多少有些可惜。”

诸野答:“无妨,改日便好。”

“对,改日。”谢深玄与诸野笑了笑,说,“回去之后,我让高伯提前派人过去,知会他们一声。”

诸野:“……”

谢深玄所言之语,有些超出了诸野的预料。

“今日是我要改约,那下一次,还是我来请客吧。”谢深玄又道,“让他们早做准备,多备些佳肴美味。”

诸野:“……”

诸野有些发怔。

他其实并不经常外出饮宴,玄影卫公务繁忙,常需伴驾,他轮值之时几乎整日都在宫中,没有什么出来享乐的时间,又心不在此,入京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去过临江楼几次。

以往他看玄影卫调查其他官员的密报时,的确见过那些官员在临江楼内饮酒作乐,还说这临江楼有两个价码,直接去临江楼中是一个价,令他们提前准备则是另一个价格,后者可见得不少天南地北的美味,却要价不菲,若是吃俸禄的寻常官员,应当是去不起的。

对,哪怕诸野的俸禄极高,远超朝中绝大多数官员,可对他而言,这样去临江楼享乐,仍旧算是有些奢侈,可对谢深玄而言……显然就不是了。

诸野头一回觉得自己见识浅薄,哪怕已在谢家住了那么多年,很清楚谢家家财丰厚,他却仍旧莫名觉得紧张。

这感觉就好像……好像……

在吃谢深玄的软饭。

他脑中猛地冒出唐练所说的话,莫名被这古怪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觉得……唐练所说的话,好像的确很符合他与谢深玄之间的关系。

他现在住在谢家,还要让谢深玄请客吃饭,而若是他真与谢深玄在一起了,谢深玄肯定不会要他的俸禄,也用不着他那么丁点的俸禄来贴补家用,那些钱照旧留着由他自己开销,谢深玄绝不会动他分毫。

那他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吗?

诸野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可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或是借口,只要他喜欢谢深玄,他最后要与谢深玄在一起……那他就得老老实实吃谢深玄的软饭。

诸野:“……”

诸野沉默了。

谢深玄不知诸野为何不说话,他只是皱着眉,继续问诸野:“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诸野:“我……”

谢深玄实在嘴快,下意识便抢在诸野开口之前说了话,道:“与以前一样?”

诸野:“……”

“若是一样便好办一些。”谢深玄笑了笑,说,“我还记得。”

诸野微微一怔,脑内关于方才的软饭推论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谢深玄而今所说的话——哪怕两人分隔多年,已有许久未曾见面,谢深玄却连他喜欢什么都记得。

他心跳微促,面上却还强装着镇定,冷静点了点头,谢深玄又问:“若还有多了什么喜欢的东西,回去之后,也记得告诉高伯一声。”

诸野:“……嗯。”

谢深玄却稍稍一顿,想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还是告诉我吧。”

诸野:“……”

“分隔多年,这些年你有什么变化,我倒是全部都不知道。”谢深玄蹙眉,道,“既然你这段时日住在我家中,那去太学需要带饭时,总也得给你带上一份。”

诸野:“……”

谢深玄:“你先同我说一说,待会儿回去后,我再告诉厨娘。”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

什么软饭,什么丢人。

都随他去吧。

他脑内,只记得谢深玄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了。

谢深玄关心他,谢深玄想知道他的饮食喜好,想将这种事记在心中。

此事他当然颇为理解,他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此去做,只要谢深玄对他好,夸赞他,他便总忍不住想要将此事记在心中,而若是恰好这时候谢深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谢深玄忽而愤愤骂道:“太学之事,果然还是皇上太过分了。”

诸野:“……”

谢深玄请诸野扶他上马,方才爬上马背,又忍不住道:“他所为之事,不就是要这太学沦为严端林之流的私学吗?”

诸野想为皇上解释,可仔细想想,若不是因为皇上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那今日他本可以与谢深玄在临江楼内品茶赏景,而后一道骑马归家,说不出美好快活,哪儿用得着在此时进宫,闹得他兴致全无。

从此处来说,那的确是皇上的过错,谢深玄骂得虽然是公事,倒也算是在私事上位诸野出了气,诸野觉得,谢深玄骂得没有错。

对,谢深玄就是不会错的。

诸野牵着谢深玄那匹马的缰绳,引二人朝宫中而去,谢深玄又皱着眉,小声抱怨,道:“若不是因为他,今日我与你,应当已在临江楼中了。”

诸野:“……”

诸野想,谢深玄不仅没有错,谢深玄好像还很想与他共度这一晚上。

他更加难抑心中欣喜,沉着脸同谢深玄点头,一面却又忍不住摸向怀中,拿出了那本小册子。

谢深玄微微一僵,而后不可置信般睁大双眼,看向诸野,道:“你……诸大人,不是吧?”

诸野:“……”

谢深玄:“你我都已和好了,你还要记我的坏话?”

诸野:“……”

谢深玄:“不行,你们玄影卫真奇怪,你将册子收起来。”

诸野:“……”

诸野冷着脸飞速写了几个字,还摆着一副义正言辞般的模样,道:“皇上既让我盯着你——”

谢深玄咬牙:“又是他。”

诸野:“……深玄,谨言慎行。”

谢深玄冷哼,道:“这句话就你听见了,难道你真要去皇上面前告发我?”

诸野闭嘴了。

谢深玄越想越气,仔细算来,只觉得今日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呵。

谢深玄想,竟然全都可以算在皇帝头上。

-

诸野不敢阻拦谢深玄,只是将那册子贴身藏好,而后方沉默牵着谢深玄那匹马的缰绳,将谢深玄带到了宫门外。

诸野常在宫中进出,哪怕伤后也经常来宫中面圣,守宫门的禁军全都认识他,当然不会过多阻拦,就算他带着谢深玄,他们也只当做是皇上有事要召见谢深玄,才让诸野将谢深玄带进宫来。

他们在宫门处未受阻拦,可到宫中时,便不是如此了。

玄影卫知皇上未下谕令,那哪怕是诸野将谢深玄带进宫来也不行,谢深玄必须在外等候他们通传,诸野便也留在外陪着谢深玄,一面与今日轮值的玄影卫闲聊了几句。

那玄影卫压着声音,低声同诸野道:“诸大人,你们来得恐怕不是时候。”

诸野:“不是时候?”

“皇上方与娘娘吵过架,而今正是生气的时候。”玄影卫轻声说,“他平日就不愿见谢大人,今日怕是更不想看见谢大人了。”

诸野:“……”

“我们只能代谢大人通报,皇上见不见谢大人,我们也说不准。”玄影卫叹了口气,道,“不过娘娘也在御书房内,也许会劝劝谢大人。”

诸野不由便想了想以往皇上与娘娘吵架时的境况。

有些糟糕。

诸野觉得他们实在挑错了日子,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在今日过来的。

诸野又回到谢深玄身边,略有些紧张,将方才那名玄影卫所说的话复述给谢深玄,道:“今日恐怕不是个好日子。”

谢深玄挑眉反问:“皇上与娘娘吵架,难道就不办国事了吗?”

诸野:“这倒不是……”

谢深玄:“我只与他谈公务,其余之事,我不会理会。”

诸野:“……”

诸野勉强道:“娘娘与你……有些相似。”

谢深玄:“什么相似?”

诸野正想解释,方才去通报的那名玄影卫已经回来了,此人看上去比离开时还要紧张,连玄影卫们头上惯常有的那「该死的谢深玄」几个大字都不见了,他有些无措,先看了看诸野,再看看谢深玄,小声道:“谢大人,皇上请您去御书房。”

谢深玄沉着脸微微点头,正要随那名玄影卫过去,诸野却蹙眉扯住了那名玄影卫,问:“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谢深玄:“……”

那玄影卫迟疑着道:“起初……皇上不太愿意……”

诸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谢深玄,道:“情况真的不太妙。”

谢深玄:“?”

“到御书房后,你要与皇上谈论太学之事,我不方便插嘴。”诸野蹙眉道,“可深玄,你千万记住,你是为了太学一事来的。”

谢深玄很是不解:“我当然是为了太学之事来的。”

诸野:“无关之语,千万不要多说。”

谢深玄:“……我为什么要说无关之语?”

诸野压低声音,道:“收收你喜欢刺人的脾气。”

谢深玄:“呃……”

“你若是想骂,我们回去写折子骂。”诸野说道,“今日真的不可以,我怕娘娘会跟着你一起骂。”

谢深玄:“……啊?”

谢深玄愣住了。

可诸野已不打算再往下说了,反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转过身,让那名玄影卫在前领路,带他们一道去御书房。

谢深玄觉得很奇怪。

今日入宫之后,他总觉得诸野和玄影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透着诡异,让他有些摸不清当下的情况,据他所知,皇上与娘娘相敬如宾,虽说皇上有在报国寺金屋藏娇的可能,可两人至少表面上是和睦的,至少就谢深玄所想,处在他们这等位置的人,就算心中有再多不愿,表面上也该是和睦的。

可听玄影卫所言,此事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什么叫做娘娘会跟着他一起骂?

这种古怪的场面,不太可能会出现吧?

可谢深玄清楚诸野事事总为他好,那待他待会儿见到皇上与娘娘,他还是按着诸野的意思,稍稍收敛一些,不要骂得那么直白,多少给皇上留些面子。

谢深玄下定决心,也已想好了接下来要与皇上说的话,待到御书房外,那安平公公正候在外头,愁眉苦脸看着几人,又一次重复了那几名玄影卫所说的话,道:“谢大人,诸大人,你们来得可实在不是时候。”

谢深玄:“……”

谢深玄不解看向诸野,便见诸野皱着眉问:“里面如何了?”

安平公公道:“还在生闷气。”

诸野将声音压得更低,问:“今日又是因何争吵?”

安平公公叹了口气,说:“本来只是些琐事。”

谢深玄不解:“只是琐事?”

“可谢大人突然求见,皇上心情不好,本不愿见谢大人。”安平公公略带哀怨看向谢深玄,道,“娘娘一听皇上因为这么点个人好恶,就不愿去见朝中重臣,不由更生气了。”

谢深玄:“……”

等等,皇上与皇后吵架,还有他一份功劳?

“娘娘现今正气得厉害,谢大人,您与皇上说话,可千万要收敛一些。”安平公公又叹气,那神色间倒像是有说不出的苦楚,道,“若是骂得太凶,只怕要出事。”

谢深玄:“……”

谢深玄也开始慌了。

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得甚至难捺心中的犯上之举,若是对皇上动手不会受罚的话,他今日是想揪着皇上的衣领子骂的,可现在……现在他不敢了。

且不说太学来此处的路途太远,消磨了他不少骂人的心情,如今光是听安平公公与诸野这么说,他便不由去想接下来那有些难以估量的结果,他虽不知娘娘同他一道骂人是什么样的,可这应当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是收敛一些,尽量就事论事便好。

安平公公嘱托完那些话,便过去敲了敲御书房的门,站在门外战战兢兢道:“皇上,谢大人来了。”

御书房中稍稍停顿了片刻,谢深玄才听得晋卫延冷冷应了一声,听这强调,皇上今日心情实在不佳,好像比以往一日之内挨了谢深玄几顿骂时还要差。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要迈步入内,却又听见皇后娘娘的声音幽幽从御书房中传了出来。

“哇,好冷淡哦。”皇后娘娘小声说道,“朝中重臣有事求见,你就这么冷淡啊。”

谢深玄:“……”

诸野:“……”

等等,谢深玄微微睁眼。

他听到了什么?

又停顿片刻,晋卫延的语气好像僵硬着略微热络上了几分,道:“谢卿,进来。”

谢深玄正要提步入内,皇后娘娘又凉飕飕道:“啧啧啧朝中那么多个姓谢的人,你说的是哪位谢卿啊?”

谢深玄:“……”

诸野:“……”

晋卫延再提高了一些音调,一字一顿道:“谢深玄,请你进来。”

谢深玄僵住了。

等等,方才娘娘是故意在阴阳怪气对皇上挑刺吗?

不过这几句话挑得未免有些太过分了,谢深玄都听不下去,不过皇后娘娘竟然敢对皇上这样挑刺——

谢深玄不由在心中佩服。

不愧是皇后娘娘,真是好胆量。

-

晋卫延正坐在御书房的书案之后。

安平公公领着谢深玄入内,而他颇为勉强看着谢深玄,那脸上几乎写满了不情愿三个字,若是可以,谢深玄觉得,他大概不会想见到自己。

除了晋卫延外,皇后坐在书案一旁,正盯着面前奋笔疾书的大皇子,也不知道大皇子究竟在写些什么,而还不会走路的小公主坐在皇后身边,睁大了乌黑的眼睛,一见谢深玄进来,便忍不住咯咯笑,学着她皇兄以往称呼谢深玄的语调,软绵绵道:“谢太呼!”

谢深玄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躬身行礼,道:“殿下,臣已经不是太傅了。”

他伤病之前,因才学出众,大皇子到了年岁开始学习时,他便做了太傅,教导大皇子学业,这些年来也的确相处融洽,至少谢深玄自认与大皇子师生和睦,他受伤之时,大皇子还特意跑来他家中探望过他几次。

如今他撤了太傅一职,去了太学执教,听闻皇上另外寻了几名才学出众的官员为大皇子讲课,不过此事已与他无关,因而他也不曾过多关注,只是大概知道那几人是谁,后来大皇子课业如何,他倒是不清楚。

诸野和安平公公毕竟都特意嘱托过他,让他不要胡乱说话,谢深玄便连弯都不拐,直接便道:“皇上,臣今日求见,还是为了太学中事。”

晋卫延沉着脸点了点头,问:“怎么了?”

“往年太学内的寒门学子,在太学内读书时,太学总有贴补,至少能解决他们的食宿之忧。”谢深玄竭力收起自己骂人的心思,道,“为何如今却没有了?”

晋卫延看起来并没有心情与他解释此事,可皇后正在一旁凉凉盯着他,他只好强压下心中烦躁,尽量耐心道:“当初是严端林上疏,说近年来西北西南一代连年受灾,府库之内钱粮尽数拿去赈灾了,于日常开销略有不足,只得暂先削减一部分各处开支——”

谢深玄:“就削到了太学?”

晋卫延却不直说,只是道:“严端林说是如此。”

谢深玄问:“皇上,这等大事,只是听他说是如此吗?”

诸野轻轻咳嗽一声,扯了扯谢深玄的衣袖,让他莫要绕远了,谢深玄只好再将这话收回来,道:“而今太学之内,十人之中,有□□人是官宦子弟,皇上,此事难道也是严端林请命吗?”

晋卫延一顿,道:“朕本来希望你去查一查这件事——”

谢深玄:“查不查另说,您这新学制就有问题。”

诸野又扯了扯谢深玄的衣袖,让他说话稍微客气一些。

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皇后却从未插嘴,看起来并不打算参与到这等事中来,谢深玄不明白诸野究竟在顾虑什么,也不愿再过多停顿,毫不犹豫便往下说:“这学制,该不会也是严端林提出来的吧?”

晋卫延:“……”

“严大人说府库钱粮紧缺,需得削减各部开支。”谢深玄笑了笑,说,“臣以为倒是不必如此,反正严大人事事都要操心——”

“是啊。”皇后忽而阴阳怪气说道,“朝中只要有严端林一个官就好了嘛。”

谢深玄:“……”

谢深玄噎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突然说话,更没想到皇后这言语带刺,竟比他还要凶恶,他平日不过也就是骂一骂严端林罢了,倒好像还没说过朝中只需严端林一个人这种话。

晋卫延未曾开口,只是沉默,却也看向了皇后,而皇后面带笑意,笑吟吟对几人微微颔首,道:“哎呀,本宫只是随便说一说罢了。”

晋卫延:“皇后,你——”

皇后:“不会吧,不会有人当真吧?”

谢深玄:“……”

晋卫延:“……”

谢深玄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

这些话听起来未免太过熟悉,他……他是不是也常常这么与人说?

“皇上,您看臣妾做什么?”皇后摊了摊手,道,“臣妾就随便说说而已,怎么了,难道严大人还不许人说了吗?”

谢深玄:“……”

晋卫延:“……”

谢深玄微微后撤一步,看向身后的诸野,以极低的声音,尽量不动唇问:“娘娘一向是这样的吗?”

诸野点头。

谢深玄又道:“……你说我与娘娘有些相似,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诸野又点了点头。

谢深玄倒吸了口凉气,有些想从此处离开了。

说实话,骂皇上这种事,他可以回去多写几封折子,写出来的措辞还能够反复修改与思考,不太容易会出错,又何必在此处受罪。

谢深玄自己先打了退堂鼓,道:“皇上,太学之事,回去之后,臣会另写一封奏疏——”

皇后笑吟吟道:“谢大人,来都来了,还是说完再走吧。”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己虽喜欢挑别人的刺,可却从未想过,这种咄咄逼人的感觉,在他人眼中看起来竟是这样的,而今自己终于体验了一回,他便有说不出的难受,甚至已控制不住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谢深玄万般犹豫,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好容易勉强凑成了一句话,正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时,他却忽而看着沉默的皇上头上猛然蹿出了一句话。

「好哇,这该死的谢深玄,竟然也有今天。」

谢深玄:“……”

谢深玄瞥了眼皇上面上的神色,觉得皇上的心情看起来……好像略微好上那么一些了。

晋卫延又看了身侧的皇后一眼,唇边竟然不由带了一分笑意,头上另有字迹飘荡。

「这天下果然只有朕的皇后,才能治得住这该死的谢深玄。」

谢深玄:“……”

谢深玄看着皇上唇边越来越深的笑意,总觉得皇上好像莫名其妙便消了气,这两人的争吵因他而加深,如今又因他化解……他竟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他们几人沉默许久,无人说话,气氛诡异,谢深玄不知自己是不是还要告退,而就在此时,从头到尾不曾说过话的大皇子忽而紧张抬起了头,想下意识看了看谢深玄,像是遇到了课业上的难题,却又想起谢深玄已不是他的太傅了,他不该向谢深玄求问,便只好看向离自己最近的皇后。

“母……母后……”大皇子小声说道,“这里……要怎么写?”

皇后对大皇子时倒还算是和颜悦色,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与他道:“此事得去问你父皇。”

大皇子不由又战战兢兢举起手中的书页,看向晋卫延,可怜兮兮道:“父皇……”

晋卫延:“……”

晋卫延的唇边仍带着亲和笑意,显然已经恢复了心情,他将大皇子手中的书册接过,可不过才看上一眼,便脸色一沉,道:“此处朕前几日方与你说过——”

大皇子:“……”

晋卫延:“你怎么今日就忘了?”

大皇子:“儿臣……儿臣……”

晋卫延:“你自己回去抄十遍。”

谢深玄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皇上,殿下年岁尚幼……”

“是啊。”皇后凉丝丝说道,“怎么会有人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呢?”

晋卫延:“……”

谢深玄:“……”

糟糕,皇上心情恢复了,可皇后显然还没有。

他二人吵架,看起来像是皇上生闷气,而皇后不住挑刺,若是如此,单单皇上心情缓和是没有用的,只要皇后不消气,那眼下这奇怪的局面,便永远不可能和缓下来。

可谢深玄并不知他们为何吵架,谢深玄也不想参与到他们的争吵中来。

谢深玄弱声道:“皇上,臣已无事了……”

晋卫延巴不得早些让他离开,毫不犹豫道:“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

“谢卿,既然无事,那你就过来看看大皇子的课业。”皇后毫不犹豫说道,“不是本宫挑刺,可换了这么多个先生,还是你教得最好。”

谢深玄:“……”

谢深玄看了看皇上。

晋卫延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反是咬牙切齿,甚至连拿着大皇子的书册的手都收紧了,那指节泛白,显然很难压下他心中的怒意。

谢深玄又看向皇上的头顶。

「她怎么非得觉得这该死的谢深玄教得好?还非要因为此事与朕争执,看看这混蛋都将皇子与公主都教成什么样了!」

谢深玄:“……”

等等,不会吧?

他们方才吵架……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谢深玄想,他虽然知道自己为人次了一些,人缘也不怎么好,可至少在教学一道上,他应当还是合格的。

当然,他不敢自称媲美那古今闻名的名师,可应当也算不得太差,教大皇子读书时,也是尽心尽力,谆谆善诱,绝无半丝不耐,应当也没有将大皇子带歪才对啊?

再说了,他只教导大皇子,公主年幼,还未到上学的时候,虽然总喜欢来听她皇兄上课,可也只是随便听听罢了,公主被教成什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既是如此,皇上为何要这般说他?

晋卫延显然十分不满,道:“我看李太傅应当也还未歇息,皇子课业上有问题,将李太傅请回来便是。”

大皇子小声说道:“儿臣不要李太傅。”

晋卫延挑眉:“李太傅桃李天下——”

“不是儿臣挑刺,李太傅他自己都背错书写别字!”大皇子大声说道,“儿臣发现了,他还不肯承认!”

晋卫延:“……”

谢深玄忍不住啧舌,下意识随口道:“啊这,不会吧。”

皇后阴阳怪气跟着谢深玄道:“啊这,不会吧。”

小公主左右看了看,奶声奶气举起了手,大声道:“阿介!不费吧!”

谢深玄:“……”

等等,谢深玄好像明白了。

皇上说他将皇子与公主带歪了,不会指的是这件事吧?

晋卫延:“……”

晋卫延对谢深玄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