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谢府一叙

诸野看出了谢深玄心中的恐惧。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回过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宅邸。

而今天已全黑,这附近的官邸大多灯火通明,一路也燃了不少灯火,可这灯光,在到达诸野的房外时,便忽而全都消失了,诸野以往并不在此处居住,府中未有仆役,自然不会有人去点灯,这宅子看起来又老又破,像极了那民间故事中的鬼宅,谢深玄会害怕,似乎也很正常。

更不用说,除了这宅邸外,谢深玄还怕他。

诸野只好叹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那还是明日再说吧。”

谢深玄点了点头,飞快转过身,朝着谢府走去。

谢府的门房早看见谢深玄回来,将大门打开了等候,诸野站在原地,目送谢深玄走回到谢府门边,又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却又猛地听见另一个嗓音嘹亮响起,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谢深玄吓了一跳,这才看见高伯撩着衫子一路颠颠小跑,身姿矫健冲出府来,一点也没有他平日花甲高龄的稳重,更是连看也不朝外看,一口气都不曾顺上来,便已提声大喊:“啊!诸大人!许久未见了啊!”

诸野:“……”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觉得有有些不对。

果真下一刻,谢深玄便见他的表哥贺长松也出现了。

他没有高伯那么着急,慢吞吞绕过影壁,站在门边,对谢深玄和诸野笑了笑,并未说话。

谢深玄沉默片刻,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小宋也跟在贺长松身后,像是跑得太快,现在还有些急喘,这看起来就像是他和诸野二人站在门外交谈,小宋偷偷摸摸溜进府中,跑去将高伯和贺长松当做他的救兵请了出来。

谢深玄不由微微蹙眉,道:“小宋。”

准备齐全的小宋无所畏惧。

他拿出一件谢深玄的外袍,用双手恭敬捧到了谢深玄面前。

“我看天气太冷,少爷您和诸大人好像还要聊很久。”小宋理直气壮说道,“所以我就回去给少爷找了件衣服。”

谢深玄:“……”

高伯也理直气壮说:“少爷回来了,当然得出来迎接。”

谢深玄:“……”

“外面天气冷。”贺长松倚在门下,笑吟吟看着他们,道,“深玄,诸大人,先进来暖暖身子吧。”

谢深玄算是明白了。

这三人联起手来,不就是为了让诸野到他家中来坐一坐吗?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么一尊凶神,是能随便往家里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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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野有些犹豫。

他看得出谢深玄在迟疑,想着谢深玄不想见着他,他每日在谢深玄面前晃悠便已经很过分了,若谢深玄不想……他还是不进去了。

诸野便摇了摇头:“时间太晚……”

高伯有些急了,匆匆道:“天才刚黑,晚什么晚!”

贺长松更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看了谢深玄一眼,低声与谢深玄说:“你既有话要问他,让他来家里坐一坐,也并无不可吧。”

谢深玄:“……”

贺长松想了想,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你不是想知道那日救你的玄影卫,究竟是什么人吗?”

谢深玄:“我……”

贺长松:“趁现在,快问他!”

谢深玄:“……”

谢深玄纠结万分,勉为其难,道:“你……进来吧。”

诸野:“……”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先一步转身迈入门中,不再回头去看,高伯像是松了口气,跟在他身边,用力喘了两口气,问:“少爷,这天气太凉,不若我温两壶酒,给您送到书房中去,您再慢慢与诸大人谈,如何?”

谢深玄:“……”

谢深玄不想回答。

贺长松又说:“只有酒怎么够,再来两碟糕点吧。”

谢深玄:“……”

谢深玄揪住贺长松的衣领,道:“表哥,你跟我一起过来!”

贺长松:“啊,这……”

他看起来略微有些犹豫,可他知道诸野与谢深玄已经多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他便还是点了点头,与高伯说:“我想吃花生米,那再来一碟花生米吧!”

谢深玄:“……”

诸野沉默仍站在谢府之外,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门槛,迟疑着要不要迈步进入,边上的小宋看不下去了,急急蹿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指挥使,我好不容易给您制造的机会!”

诸野:“……”

诸野深吸了口气,跟上了谢深玄与贺长松的脚步。

谢深玄在京中住的,是皇上赐给他父亲的官邸,诸野以前从未来过,可毕竟是谢深玄的母亲曾经花费心思打理过的地方,好像哪儿都有谢家在江南那大宅子的痕迹,谢深玄的书房也与他在江南家中的书房极像,屋中四处堆满了书卷,他不喜欢下人进来打扫此处,便略显得有些杂乱。

可此时此刻,谢深玄也懒得去想此处适不适合会客了,高伯为他们端上了酒菜,可除了贺长松,其他人好像都没这个兴味,谢深玄不愿过多废话,便直入正题,还是继续先问了问赵玉光的情况。

诸野老老实实回答:“首辅家中情况,与你有些相似。”

谢深玄:“我?”

诸野点头。

赵首辅与谢深玄的父亲一般,都是先帝起事时便跟在先帝身边的文臣,最初之时,天下混乱,首辅担忧妻儿安全,便将夫人与尚且年幼的赵瑜明留在老家,过了几年,略微安稳一些后,方才将妻儿接到身边。

之后他们又有数次分离,以至于赵瑜明幼时几乎没与父亲有多少接触相处,他的性格显然受首辅夫人影响更深。待本朝新立之后,首辅夫人便进了京,那时候赵玉光约莫也有七八岁了,他之前未见过几次父亲,首辅又惯常摆着一副严肃的模样,现在看来,对赵玉光而言,与父亲相处,显然是不小的刺激。

谢深玄不由问:“那为何赵瑜明一点也不受影响?”

诸野一愣,思索片刻,道:“赵侍郎他……很豁达。”

谢深玄:“豁达?”

贺长松在旁做出批注注解,道:“心大。”

谢深玄:“……”

诸野:“他对首辅大人了解更深。”

贺长松:“同朝为官,知道他爹什么德行。”

诸野:“容易看穿本质。”

贺长松:“见过他爹疯狂炫耀儿子的模样。”

谢深玄:“……”

这两人说的是一件事吗?!

为什么他仔细想一想,竟然会觉得表哥说得也很有道理啊?!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又问:“裴麟带着赵玉光他们打架,又是怎么一回事?”

诸野:“赵玉光没有打架。”

谢深玄:“啊?”

诸野:“裴麟带头,叶黛霜冲锋,柳辞宇跟着就上了。”

谢深玄:“……”

谢深玄难以想象那个场面。

诸野向来用词简略,他极为简短地和谢深玄解释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去年太学内还未有学制改革,分斋仅按补试成绩来定,赵玉光和叶黛霜的文章都写得很好,一入太学便在甲等小斋中,柳辞宇虽略差一点,可也擦边进了甲等。

裴麟是皇上钦点进的太学,那就是太学中最大的关系户,他当然也在甲等中,而甲等小斋除了他们几人外,大多都是些高官子弟,赵玉光不擅言谈,又外貌不佳,衣服破旧,首辅不许他吹嘘自己的父母,也未曾对外说过自己的孩子进了太学,那些高官少爷便以为他家贫,时不时便要欺负他。

赵玉光脾气好,他还能忍耐,裴麟却是个见不得这种事的性子,他挑了头,大家打了场群架,全都受了处罚,赵玉光虽然没有动手,但也觉得不能让裴麟他们为了他白受处分,可他没有打人,伍正年想着能保一个是一个,怎么也不同意他主动要求处罚的请求。

谢深玄深吸口气,问:“那他是如何负分的?”

诸野:“他弃考了几门课。”

谢深玄:“……”

诸野:“学制改革,劣等倒扣分数。”

谢深玄:“……”

谢深玄如遭雷劈。

等等。

劣等还要倒扣分数?!

伍正年怎么没告诉他这件事啊!

他不会越教大家分数越低吧?!

-

这件事对谢深玄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缓过来,缓缓说:“我原以为赵玉光懦弱羞怯,倒看不出来,他还挺有骨气。”

贺长松轻轻戳了戳谢深玄,让他记得问一问报国寺那名玄影卫的事情。

谢深玄这才回神,略有些紧张道:“还有一件事。”

诸野:“你说。”

谢深玄略微停顿片刻,道:“报国寺时,有一人救了我。”

诸野果真微微侧首看向了他,却未曾有任何言语,只是沉默着听他继续往下问。

谢深玄:“那人所用的,是玄影卫的刀。”

诸野:“……”

“您曾同我说过,这刀四品以上方能佩戴。”谢深玄道,“玄影卫中四品以上之人并不多,而皇上说您查过那件事,诸大人,您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诸野直白回答:“不知道。”

谢深玄微微蹙眉,显然并不相信诸野所说的这个答案。

可他又想不明白诸野有什么理由骗他,他只能抬眼看向诸野,却见诸野正微微眯眼盯着贺长松,那神色有些吓人,谢深玄想不明白贺长松何时得罪他了,正想要问,诸野又将目光停在了他身上。

谢深玄不由打了个哆嗦,那神色只令人觉得冰寒彻骨,倒还像是带了些许杀意,他不敢再多问,甚至也不敢让诸野在此处多留,只好干笑两声,匆匆道:“诸……诸大人这么说,一定有您的理由。”

诸野:“……”

谢深玄:“诸大人总是对的,诸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贺长松:“啊?”

诸野:“……”

谢深玄:“哎呀,天色不早了,诸大人,您快回去休息吧。”

诸野茫然站起身,往外走出几步,又回过神来,道:“过几日是花朝节。”

谢深玄不由打了个哆嗦,在诸野那可怖眼神的映衬之下,他总觉得诸野的这句话,是在宣布他的死期。

诸野又道:“太学……也许有……”

谢深玄立即讨好:“嗯您说吧我听着呢!”

诸野:“……”

诸野:“没什么,明日见。”

他直接便出去了,谢深玄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逃过一劫,可回过头时,却见贺长松一脸无言看着他。

谢深玄解释:“他刚刚的眼神,有杀气。”

贺长松:“……”

谢深玄:“我觉得他想打我。”

贺长松:“……”

谢深玄:“一定是因为我的问题太冒昧了。”

贺长松:“……”

贺长松心情复杂。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为谢深玄解释。

“在长宁军时,诸野的左眼受过伤。”贺长松说道,“昏暗之时,他视物浑浊。”

谢深玄不明白贺长松的意思:“所以?”

贺长松:“……你不觉得此处的烛光,有些暗了吗?”

谢深玄转过目光,看向了桌案上摇曳的烛灯,再想了想诸野那个闻名朝野,不怒自威,饱含杀气的眼神。

谢深玄:“……”

原来他只是看不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