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练场上。
吃饱喝足的加里奥,被分配了一套“新装备”。
包括一套陈旧的札甲,一顶萨拉森式样的圆锥尖顶盔,一面用红色染料染上两把交叉铁剑,箍铁的园盾,以及传统式样的萨拉森直剑。
虽说是新装备,但它显然是旧的,头盔后脑勺的部位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将甲片串联起的绳索上,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黑色血迹。
加里奥在着甲的时候,甚至还从甲片缝隙里,发现了一大撮黑色的硬毛。
显而易见,它曾经的主人,一定就是那些跟在贾布里身边的城卫军精锐,而不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兵痞,那些兵痞们穿的装备远没有这么精良。
就算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旧甲,这些科普特新兵们也宝贝得很。
搁往常,他们只配拿一面没有箍铁的木盾和长矛,披一件亚麻布袍遮体,无论是在那个时代,披甲军士都属于一支军队的中坚力量,而非填线的消耗品。
这种待遇,足以说明法兰克人口口声声说的“基督兄弟”不是一句套近乎的空话。
或许是因为座天使雕像的加成,或许是他们平日里难得碰到大人物们给予的善意,也或许是中午吃了顿丰盛的肉汤泡面包,这一刻,如果能将他们的忠诚度量化,就能看到这个数字蹭蹭又上涨了一截。
加里奥知道这是收买人心。
底层的小人物也有属于自己的智慧,狡猾,市侩,贪生,怕死,但平日里哪有人会收买他们这种人的人心?他们也配?
“法里斯大人,长剑连队集结完毕!”
一众科普特新兵来到汉斯面前,列出个稍显杂乱的阵型。
汉斯用科普特语回道:“跟我来吧,我得带你们先去见一位女士。”
他好学得很,还在鲍德温四世宫廷担任王家骑士团团长的时候,他就通过几个宫廷顾问学了些萨拉森语和科普特语,虽然不算特别纯属,但日常交流已没什么问题。
一行人走在大街上,路人纷纷侧目。
一些往日里的熟人,甚至是曾经欺压过他们的商贩,市民,脸上都下意识流露出了一丝鄙夷还有那掩饰不住的畏惧,新兵们也投以凶狠的眼神。
“瞧,他们在怕我们!”
“看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贪婪的,该在地狱中腐烂发臭的杰里科,我为他免费工作了五年的时间,他却为了把大匠师的位置留给自己的私生子,污蔑我偷窃了他的财物,将我赶出了他的工坊!”
行会垄断的城市手工业,一个萝卜一坑,无法获得执照的工匠,就算有手艺,也没办法开设一处属于自己的工坊,因为没有加入到行会体系,地痞流氓,城卫军,供货商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能使人倾家荡产。
“兄弟,天父不会眷顾这种人的,迟早他会因为自己卑劣的行为遭到报应。”
“但我现在就想报仇,用我手中的剑割掉他的脑袋。”
加里奥的头脑很清醒,认真说道:“不,兄弟,他们不是在怕我们,而是在怕我们的领主,那位公爵大人;而根据军中条例,我们是不能对平民动手的。”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兄弟,如果没有公爵的庇护,那位该下地狱的杰里科工匠,根本不会怕你一个没经过几天训练的大头兵,行会的打手们能轻松击败你。”
汉斯适时回过头来,赞许地看了加里奥一眼。
没想到,这群新兵里还真有一个可塑之才。
也算自己当初没白救他。
他们在一处宅邸对面的树荫下,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茱莉亚女士。”
“汉斯骑士。”
两人都很客气。
茱莉亚虽然算不上洛萨的嫡系,属于“俘虏再利用”,也不知道库尔斯使了什么手段,这位本土世界的吸血鬼女士,在筹建黑暗之影的过程中,出力极多,俨然一副洛萨忠仆的模样。
“事情就是这样,大概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力量,也可能是单纯为了在平民身上榨取钱财,这位布料生意起家,但触角早已遍及各行各业的萨曼老爷,掀起了涨价狂潮。”
茱莉亚言简意赅地介绍着他们的目标。
加里奥嘟囔着骂了句:“这些该死的商人!”
他心想,侯赛因那个老东西,不就是因为给萨曼老爷做事,才成为了贫民区的长老吗?如果这位萨曼老爷被掀下台,侯赛因那个老东西也会瞬间跌入尘埃吧?
汉斯问道:“我听说,这位萨曼老爷不是萨拉森人?”
茱莉亚点头道:“对,人们都传他是埃兰沙赫尔的万王之王,巴赫拉姆六世的后裔,不过我觉得他就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而且,一个远支王室,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确实。”
埃兰沙赫尔就是萨珊王朝,后者的称呼对应的是高卢卡佩王朝,东帝国科穆宁王朝,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名。
这条世界线里,萨拉森人没有征服埃兰沙赫尔,萨珊波斯依旧是拜火教的中心,万王之王被视作拜火教的最高领袖,萨珊王室血脉还是有点含金量的。
当然,也就是有点罢了。
一个传承这么多年的王室,不算主支的旁系血脉,至少也是数以千计,就像昭烈帝的中山靖王之后一样,数目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波斯人正被东方的敌人搞得焦头烂额,能派出一些加齐勇士支援萨拉丁就已经不错了,根本无暇顾及这边。
“好了,接下来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女士。”
目送茱莉亚如同烟云般消失,汉斯回头看了眼一脸震撼的科普特新兵们,笑了笑道:“走吧,我带你们去会会这位塞曼努德城的大人物。”
他派人前去通报,很快就进入到了这座低调但奢华的宅邸内。
堂内居然挂着一支十字架,只是跟天主教的十字架有着许多细微不同。
“赞美天父,阁下就是汉斯将军吧。”
萨曼老爷的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虽然心中对那位洛萨公爵没有亲身莅临感到不悦,但他却也没有表露出来的意思。
就像以前,他虽然万分看不起愚蠢刚愎的马赫里总督,但也不影响他被马赫里视作挚友,聪明人想要交好一个人的难度可太低了。
“鄙人其实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聂斯脱里派的传教士,在鄙人故乡也是不禁传播的,许多地方酋邦,甚至视聂斯托里派为正统信仰。”
聂斯托里派就是景教,被东正教会视作异端,曾于唐时传入东方,在长安,乃至全国各地,都有“十字寺”兴建。
如果是在欧洲,信奉这种学说的自然是该杀千刀的异端,但这里是埃及,科普特派的信徒都是基督兄弟。
东正教的异端求援,十字军也竭力去救。
这种情况下,聂斯脱里派似乎也显得眉清目秀了起来。
汉斯露出了礼貌微笑:“没想到我们竟也是基督兄弟。”
“呵呵。”
两人相视一笑,并未在这个话题上深究。
埃兰沙赫尔虽然不禁景教,但这改变不了其国教是拜火教的事实,自然也不可能对“基督徒将塞曼努德从拜火教统治者的魔爪中解救出来”表示出多么热切的情绪。
“早听说汉斯将军名声在外,是洛萨公爵麾下最勇猛的战将,常身先士卒,冲锋在第一线,能见到你这样的勇士,实在是我的荣幸。”
“既然都是基督兄弟,我便直言不讳了,公爵大人希望你能平抑最近高涨的粮价,使这座城市的秩序恢复正常。”
“上帝为证,我绝没有参与到哄抬粮价这种事上,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是任何一个基督徒,甚至是信仰圣火的正直之士都应极力避免的。”
他义正严辞,仿佛城里的暗流汹涌,那些动荡都与他无关一样。
“那就最好不过了,大人要求此城的行会,大商人尽一切所能平抑物价,保证居民的生存,此外,大人还希望你能向圣拉撒路修会捐赠一批粮食,修士们会将粮食布施给那些需要的人;另外,随着十字军陆续抵达,塞曼努德城需要收缴四分之三民间的军械,铁甲,铁匠行会也要为十字军服务。”
他脸上的笑意迅速变得阴沉下来。
他怎么敢的!
我还当他是个聪明人,结果却是如此贪婪可憎,他想得到一切,却不打算付出任何代价。
难道我,还不如那个软弱可欺,愚蠢无知的科普特主教更值得他收买吗?
他早就打听过了,那位科普特主教什么都没干,就得到了一半拜火教寺庙和地产的支配权。
轮到自己就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如果自己同意的话,简直是在挖他的根儿,因为这损害了所有市民阶层的利益,他也就不配再当市民阶层的话事人了。
他沉着脸,冷声道:“我无权约束他们,因为行会本就有自由定价的权力,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们的举措不合理,这不是什么哄抬物价,海盗,天气,战争共同作用的结果,市场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面包,价格自然就会上涨。”
真的,如果洛萨愿意发给他一堆诸如免税特许,特许经营状,能入驻艾拉港,利马索尔港的许可,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也能说服其余市民阶层的大人物。
就当是一笔投资。
但眼看着,这位公爵大人似乎跟所有法兰克人——不,应该说他更像是那些连修女都抢的诺曼暴徒!法兰克人都比他更有契约精神!
洛萨当然不愿意收买这些人!
科普特派的神职人员,大部分都是穷鬼,不是的也被排挤在外了。
收买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家伙几个钱?
那些分给他们的地产甚至都要正常缴税,没有任何特权,换来的,却是科普特派完全绑上他的战车,派出教士参军,鼓动平民顺从等方方面面的支持。
从不用免税这方面,甚至比划给天主教会都要强!
而一系列特许状发出去又是几个钱?相当于这座城市他几乎白打了。
就算这能换来足够的钱粮,但问题在于——他有刀剑呀!
那些耗资巨大的铁甲骑兵。
那些装备精良的步行军士。
难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洛萨乖乖跟这些商人们谈公平交易?
开什么玩笑!
更何况,不清理掉本地行会的一部分人,怎么给穆勒负责的艾拉港商会腾地方?不趁着他新征服此地,威势甚重的时候,怎么为这座城市塑造新秩序?
加里奥咬着牙,突然开口道:“那那些饿着肚子的人呢?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吗?”
虽然全未料到一个小卒子也敢在此刻开口说话,但萨曼依旧保持着克制,微笑着说道:“当然不是,但不劳而获可不是什么美德,只要一个人勤劳能干,我想,就算是谷物价格略微上涨,他们依旧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只是日子过得要艰难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