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是在怀疑我?”
这该死的感知情绪,和读心术几乎没有区别。原昭月深吸一口气。
事实上,在几年前,仇不语同她坦白自己有读懂人心的能力后,她就暗自开始堤防。身为精通术法的神女,她自然可以让旁人读不到自己的情绪,但这些术法却有一个缺陷,必须在面对仇不语的时候时时刻刻催动。
六年过去了,谁能想到仇不语会忽然回来。这才一时疏忽,出了纰漏。
既然已经被仇不语察觉并且直白点出,原昭月只好回首,神情冷漠,同记忆里一般无二:“六年前,我送你离宫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不再回来。”
她没有正面回答仇不语的问题,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低声说道:“我想回来复仇,也想......报答您。”
“报答”这两个明显带有感情偏向的字让原昭月脸上神情稍霁,也算是掐灭了直接冲突和隐患。
但她生性多疑,绝不可能因为简单的一句话就打消怀疑:“那么殿下有没有想过,直接出现在巫祭大典,第一次祈福或者旁人看不出什么来,那第二次,第三次呢?南烬史书上可没有连续两次都不被凤鸟眷顾的皇子。”
“我理解殿下想要复仇的心情,但绝不应该选在这个时机。当初殿下的阿母费尽心思,想将殿下送出南烬。怕的就是殿下会在巫祭大典上暴露自己的血脉。而现在,殿下不仅归来,还偏偏挑准这个时间。”
原昭月直言不讳:“我不理解这种行为。”
诚然,仇不语想要复仇,这无可厚非。
母妃被仇帝从北冥国强掳,不仅背井离乡,一辈子羞于启齿自己的身份,最后还因为刺杀圣上落得个酷刑下场。再加上阿母一事,虽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归根结底,罪魁祸首仍在仇帝。
这事落在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身上,都会恨到骨子里。
不管仇不语复仇的对象是当初害死阿母的人,甚至是仇帝,原昭月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但这个时间点选得不对。
他完全可以等到巫祭大典结束,彻底定下储君,一切风停雨歇后,再回来安心报仇,到那时候原昭月甚至也不是不能帮上一把。而不是现在,风口浪尖局势未定之时,一脚踏进风暴中心。
被这双美丽的眼睛完完全全地注视,仇不语能隔着胸膛听见自己的心跳。
老师在关心自己,在担心自己的死活。他......很高兴。
“这些我随后会同老师解释并请罪。”
仇不语知道,但他还是固执的,近乎执拗的那样,沙哑着声音问:“但我想知道......您是在怀疑我吗?”
青年身姿挺拔颀长,如今已经比她高出许多,垂着眼眸问她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如同鸦羽般覆下,深邃又危险。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身上才会显露出这些年在外历练,掌握生杀予夺时干脆利落的凛冽。
至于那些戾气凶性,狂犬般锋利的寒芒,却是在站在白衣帝师身前之前就尽数褪去,收敛了浑身的刺,却仍是一副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
仇不语这幅模样,倒是要原昭月有些失神。
六年前,还是少年的他也是这么站在她面前,固执地讨要一个答案。
既然被识破,原昭月就干脆大大方方承认。
当然,与此同时,她拢在长袖下的手也开始掐起法决,默念术法,隔绝自己的情绪。
她看似坦诚,实际上也想借机不动声色的试探。
野心这种东西,很难完全说得清。若是仇不语回来复仇,互不干涉,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他干涉到自己,亦或者打着干脆覆灭整个南烬国的偏激地步,原昭月也在用态度表明立场。
“殿下知晓,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扶持四殿下登基。”
虽然早就做好会被老师猜疑的准备,但听见老师这么说,仇不语仍旧默不作声地收拢手心,几乎克制不住心底汹涌的涩意。
特别是在与此同时,白衣帝师站在殿前,用一种格外平静,毫不避讳地语气,亲口说出她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和偏宠:“毕竟事关巫祭大典,为了避免其中不出现差错,我必须谨慎以待。”
“作为老师,我必须对四殿下负责,为他扫除障碍。”
她抬眸,恰好流银般淌过的月光落下,投射到仇不语身上。将他额前黑发笼罩,投下细碎阴影。有那么一个瞬间,原昭月看到那双好看的狭长凤眼里涌现出的淤泥黑雾。
但只有一个瞬间,旋即恢复正常。待原昭月惊疑不定再去看时,青年再度睁眼,眼眸仍旧黝黑如墨,仿佛错觉。
“殿下临走前,我曾经同殿下说过......我不需要殿下报答我什么,只希望日后若有再见之时,望殿下念及旧情,不至于兵戎相见。”
原昭月清醒的很,六年前,她的确成功驯服了一头狼崽。
但六年时间,狼崽逐渐长大,成为头领,成为狼王。他未必还会再愿意臣服于自己手下。
现在再说什么后悔将人放走,早已经没用。
原昭月从来不是那种沉湎于过去的人,既然做出选择,就绝对不会回头。即便她现在已经确定,自己真的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向来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
仇泓之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更何况还是在这种各大势力争相想要拉拢他的前提下,就算不能把人争取到自己的阵营里来,也不要弄成敌人。
这几年,原昭月没有再做预知梦。但她永远清楚地记得,梦里那位敌国皇帝看向她的,复杂又充满侵占意味的视线。
曾经费尽心思驯服一头狼,却又主动松开缰绳,没有比这更蠢的事。
“现在,就是殿下做出抉择的时候。”
寂静下来后,夜空中静悄悄的。
仇不语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他却感知不到她的情绪了。
唯有先前的怀疑和敌意,绝非作伪。
这六年,仇不语过得绝对称不上好。
当年从南烬国离开后,他没有选择前往北冥,而是去了西梁。
西梁没什么好,一半是延绵不断的黄沙,一面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黄沙上荒无人烟,一直要走到关外才能撞见些稀稀拉拉的绿洲,处处荒凉。草原上倒是有各个族群部落,其中最大的那一支游牧民族被称之为西梁皇室。
多年来,因为资源匮乏有限,西梁皇室并不安宁。
首领单于每年同各个部族送上的美人结合,后者产下子嗣后抱回去养,于是每任皇储争夺都是一阵腥风血雨。比起其他列国时不时才会开战,西梁则是时刻处于内乱状态。正因如此,当他们不内斗了,有时间腾出手来攻击其他列国时,早就经过战火洗礼的游骑才会这般所向披靡,叫其他国家难以招架。
但毫无疑问,想要变强,西梁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仇不语毫不犹豫地来了。
这里刀光剑影,势力错综复杂,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容易落得个身首异处,尸骨全无的下场。仇不语迫切地想要变强,进入的自然是最危险,最鱼龙混杂的区域,干的也是刀口舔血,出生入死的活。
曾经无数次,仇不语同死神擦肩而过。也曾无数次失败,无数次跌至谷底,无数次孤身一人。
他以黄沙做枕,星辰为被,心怀仇恨,在烈火和鲜血中淬炼自己。
在尸山血海中,白骨嶙峋的死人堆里,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的,不过只有简简单单的“老师”二字而已。
他将自己硬生生磨成一把锋利的剑。
一把足以复仇,足以为她所用的剑。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走过整整六年,要他不至于就此迷失在血于仇恨的战场上,成了他心底唯一温柔的旧梦。
当初他带着十三骑离开北冥时,鬼七不解地多问了一句:“公子,您为何要放弃北冥老皇帝许诺的皇长子之位,返回南烬?”
当时的他脸覆鬼面,眺望着南烬都城的方向。
面具掩盖了他的神情,却掩盖不住他冷冷的声音:“不该问的别问。”
闻言,后方的鬼八给了鬼七一拳:“你个没脑子的,公子难道不想回去复仇吗?还一天到晚问问问。”
但只有仇不语自己清楚。
并非完全只有复仇,更因为......老师在这。
沉默中,他忽然上前一步,撞进一片浅淡冰寒的梅花香域。
即使时隔多年,仇不语仍旧熟悉这种香味。因为老师平日只用这一种熏香,身周时常萦绕,并不馥郁,却就是要人怎么也忘不掉,稍微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
“老师。”
青年忽然屈膝,半跪在地。
玄色的寒甲披风铺在帝师宫前冰冷的台阶上,极尽虔诚卑微。
“老师,我永远是您最锋利的剑。”
月光下,他展开右手掌心,以一个臣服的姿态,将手中的东西奉过头顶:“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五节嶙峋的指骨上,静悄悄地躺着一块狰狞的鬼面骨牌。
这是鬼面十三骑的最高调令,别名为“鬼骨牌”,传说中拥有即可成为鬼面主人的物证,列国中人求而不得的存在。是仇不语整整六年的心血,也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不管是少年仇不语,还是青年仇不语,都不是一个花言巧语,擅长用油嘴滑舌解决问题的人。他从来都是直白的,若是原昭月要他剖开胸膛,他也愿意让老师看看自己的心脏,从头至尾,都为她忠诚地跳动着,从未改变。
他不知道该如何打消老师的怀疑。
所以,像献祭那样。
“我的一切,都属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