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七皇子很好我相信他...)

原昭月能够明显感觉到,年节过后,仇不语对她态度来了个大转变。

如果说,原先的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有一种隐约的疏离与戒备;那么现在,这头狼崽子已经卸下部分堤防,从冷硬开始软化。

最简单的区别,就是看着她时,少年眉梢眼尾会抚平些许,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反骨横生。偶尔她为阿母施针,仇不语也不会像先前那样严防死守,站在旁边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而是在旁边写写画画,敲敲打打。

除此之外,往常相处时,要么相对无言沉默,要么暗自防备。但现在,偶尔仇不语也会接她的话,不会那么寡言少语。

原昭月知道,这是逐步信任的表现。

幼崽总是先亮出爪牙威胁,在确定了没有威胁后,再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收回爪子,逐渐将人扒拉着纳入他的领地。

这日用神脉金针疗诊完后,原昭月打着乘胜追击,多和仇不语接触一会的主意,在问雪说要去膳房做饭的时候,提了一句自己也留下来用膳。

于是问雪便提着两个食盒,去膳房多打了一份饭菜。

等到饭菜送回来,揭开食盒的盖子后,原昭月罕见地沉默了。

钵碗内盛着份五谷粗粮米饭,配着一份淡黄色的菘菜,还有两块东坡肉,一碗汤面上浮着零星半点游水的汤。

她本身并不用进食,但也能看出饭菜的好坏。

面前这份饭菜对于南烬皇宫御膳来说,未免过于简陋。要知道在不久前太极宫的年宴,席位上摆着的尽是些山珍海味,燕窝鹿茸,放着的酒也是宫廷玉液,陈年佳酿。

就是在宫宴的时候,仇不语同下人交涉,最后提了个食盒回来,那些应当是些宴会上的剩菜。

“大人,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问雪见她久久没有动筷,不由得有些紧张。

其实平日里,为了节省开销,晚膳殿下一般吃得极为简单。通常就是稀粥配咸菜,佐两三个白面馒头。

今日是因为帝师来了,他自作主张,这才多花钱置办了些,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越发雪上加霜。

“不,没有。”原昭月笑笑,当即开始下筷。

她垂首后,仇不语忽然抬眸看了一眼。

即使是在背景这样阴暗简陋的地方,白衣帝师坐在那里,吃着粗糙的饭菜,依旧恍若端坐于明堂之上,不染纤尘。

仇不语原本以为,帝师是那种会对衣食住行十分挑剔的人,就如同太学里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少爷,还有另外几位金枝玉叶的皇子一样,所用之物无一不美,无一不精。

然而事实上,她并没有出现什么情绪。只是在看见盒中饭菜的时候泛起些许讶异,而后便极快平复下来,十分自然地下筷。好似不是在吃糙米,而是在品尝美味佳肴。

既然吃了,原昭月就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她安静而迅速的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多谢款待。”

问雪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第二日,帝师宫那位第一回见面时趾高气扬的书童私底下特地上门来,手里提着两份食盒。

揭开一看,里面都是些精巧的御膳,还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帝师大人特地吩咐下来,要我们送过来给七殿下的。”

司衍:“大人还说,七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当多吃些补菜。往后每日帝师宫做了膳食,都会吩咐小童多做一份,你记得避开宫人过来拿。”

问雪当即感动地泪眼汪汪,回来后同仇不语道:“七殿下,帝师大人真好,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

在他眼里,帝师简直就是下凡来拯救他们殿下的大好人!不仅医术如同华佗在世,包揽了治疗嬷嬷所用的一切珍贵药材,还经常时不时接济殿下。

要知道,过去那么多年,殿下从未收到过长辈给的红封。

更何况上回仇不语收到的红封就放了不少银钱,足够缓解上一回请御医问诊过后囊中羞涩的燃眉之急。近段时间,殿下鲜少熬夜挑灯画图,眼下常年挂着的乌青消隐不少。

说到这里,问雪心里总算生起些许疑惑:“奇怪,帝师大人为何会对殿下如此之好?大人寻常似乎也没有对其他皇子这般另眼相待。”

平日,原昭月只对仇泓之这个亲传弟子处处加以关照,嘘寒问暖。至于其他不过是些记名弟子的皇子,寻常想见上一面都难。殊不知仇扬耳和仇天武,还有仇正一背后的势力,就算是想给帝师送礼,都不得其门而入。

自家殿下无权无势,在皇宫中更是处处受冷待,凭什么能得青眼?

少年皇子站在那里,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没吭声。

当晚,他又点燃了烛台,在桌上铺开一张宣纸,安静地研墨。

冬天冷,墨块研磨太慢,仇不语便催动内力温着砚盘,用笔尖轻轻沾上乌黑的墨汁,反复蘸取。沉思许久,才在宣纸上极慢极慢地勾勒出第一笔。

不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条衣裙的雏形。

仇不语从阿母那里学过丹青,却是正儿八经的书画。拓印到衣裙长衫上,的确是好看。但他还从未自己亲自执笔,裁剪或设计一条。

待好不容易完成一张,少年皱眉打量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够满意,最后干脆默不作声地将其抽走,堆叠到一旁。

关得死紧的窗内,仿佛还能漏出半点火光。

年节紧接着捱过上元佳节,天气终于开始回暖。从原先凌冽的寒冬,缓慢过渡到万物初生,抽条发芽的初春。

先前天气太过寒冷,原昭月特地延后了仇不语和仇扬耳的抄写。如今气温上来了,自然又得重新开始。

仇扬耳还在装聋作哑,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时候,仇不语就已经主动过来每日抄写,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日日晨起,天还只是微亮,原昭月就看见走廊上少年端坐抄写的背影。

他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发尾垂下来,像一颗倨傲的冷松。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以继夜的抄写,成功让仇不语在半个月后提前抄完《岁说》五十遍。书童端着送到殿内的时候,原昭月正好在低头给典籍做批注,看见了便搁下笔翻阅。

和仇扬耳越抄越潦草的字迹不同,仇不语的字迹始终端正凌厉,和他这个人一样,瘦劲清峻,力透纸背。

“殿下的字不错。”她笑了笑:“是跟着哪位老师学的?”

既然过了。仇不语垂眸,正打算告退,却听见原昭月开口:“殿下近来有修炼玉片里的那部功法吗?”

“今日天气正好,不妨让我看看殿下修炼的成果?”

仇不语犹豫片刻:“......好。”

帝师宫占地极广,除了前边有一片山水园林以外,背后还有一块特地用梅树围起来的校场。平日里原昭月来了兴致,也会在这里练剑舞剑。

两人在校场上站定,原昭月特地道:“七殿下不必手下留情。”

话虽这么说,仇不语每一次进攻仍旧留有余地,远远没有当初在冷宫里见到那般狠辣,招式反倒偏向于一板一眼。

原昭月发现,这一回动用内力时,仇不语周身溢散的细微魔气平息不少,看来这段时间的确有沉下心去修身养性,修炼内功。

其中有几剑,要原昭月忍不住“咦”了一声。她很明显能够看出,这一剑很有当初自己对阵华高寒时的影子,虽说只模仿到了一两分,却也初步有了剑意,足够要人惊艳。

她当下微微抬起剑尖,当场为仇不语演示了一套剑法。

白衣帝师莲步轻移,抬指落剑间衣袂翻飞,凛然剑气从剑面上跃起,同缀满珠串的乌发交织在一起,叮叮当当,仿佛将她整个人拢在其中。

比起华高寒的剑法,这套剑法更加圆融如意,抹除了剑意之中的寒冽,看着没有什么花哨的转折,却趋向于大道至简。仅仅只是隔着空气,都能够感受到其中威力。毫无疑问,定然是一套不可多得的完美剑法。

舞完一套,原昭月足尖轻飘飘落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尝试着舞一遍试试?”

平心而论,她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人了。

寻常在沧澜学府里,宗师们教导一套剑法,至少要将其拆分成一个个姿势,逐步教习。可尽管这样,最终想让弟子们彻底掌握,都足足需要数月。

原昭月没想到这点,再加上下凡后一直在教授文课内容,下意识以为是仙界过目不忘的仙人。

偏偏不巧的是,另外一个也没有半点被为难的自觉,提着木剑在原地沉吟片刻,竟然真的开始一招一式尝试起来。虽然动作看起来生涩,但的确颇有章法,显然是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等到仇不语足足舞完一套剑法后,原昭月才猛然想起来。

他竟然真的看了一遍,就全部记下来。对于凡人来说,这已经不是简单能够用“天才”两个字概括的了。

原昭月心情复杂:“有人同殿下说过吗,殿下非常有天赋。”

仇不语还在看着木剑垂眸感悟,闻言不由得一怔。

“......没有。”半晌,他才敛下眉眼,低低说道。

不仅是学生,事实上,就是沧澜学府的一些老师,平时也惯爱捧高踩低。

仇不语记事比寻常人晚,许多幼年时候的记忆并不完整。但从他四五岁开始记事起,身体内便萦绕着一股精粹内力。

因为并不熟悉这股内力该如何使用,所以众皇子们第一次去学府的时候,他特地留了下来,想要请教宗师,却被对方极为鄙夷地避开。甚至就连众皇子人手下发一份的功法,到他这里也独独没有。

久而久之,仇不语就不去了。

“那现在有了。”原昭月朝他微微一笑:“殿下的武学天赋是我生平仅见,好好练武,日后未尝不可问鼎大宗师,探索武道极境。”

不管怎么说,多鼓励学生总是没错的。

遇到这样根骨极佳的习武天才,原昭月也愿意好好指点指点,当下便开始同他见招喂招。一来一回,竟然也从天光微亮打到正午时分。

直到书童过来通报,原昭月才收剑,顺口问了句仇不语留不留下来用膳。

仇不语放下木剑,接过书童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摇了摇头:“多谢帝师好意,我还要回去照顾阿母。”

见他坚持,原昭月也不强求,只让司衍带人去帝师宫的膳房。

稍微大些的宫殿都会自己配备小厨房,皇后的长乐宫,贵妃的近春宫都有,帝师宫自然也不会落下,甚至还有御赐的膳夫。平日里帝师宫里的宫人的膳食都是小厨房负责,但往常帝师对吃食并没有多少要求,不挑剔,吃的也不多,让御厨相当扼腕,感叹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后面知道帝师让他负责七皇子的膳食后,御厨瞬间精神抖擞,用尽浑身解数,变着花样给七皇子进补。

托这位的福,仇不语最近就像终于感受到阳光雨露的青竹,蹭蹭往上拔高,前几天原昭月看了他一眼,私底下又吩咐司衍去碎玉轩多订了几套衣服,生怕赶不上他的生长速度。

御厨小心翼翼将温热的饭菜装进食盒里,又在中间摆了块温热石,保证膳食在短时间内不会冷却后,这才盖上盖子,恭恭敬敬递过去。

仇不语接过颔首:“多谢。”

他还要急着回去,便没有多留,匆匆道谢后便提着食盒离开。

却不想刚踏出帝师宫,就迎面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下人推着四皇子仇泓之的轮椅,从不远处驶来。

见到站在帝师宫殿前青石砖台阶上的少年,仇泓之唇角边噙着的浅笑顿时冷了下来,转瞬间消隐无踪。

看见仇不语手中提着的明显是从帝师宫里拿出来的东西,他扣在轮椅边缘的手蓦然收紧:“......难得能在老师的宫前看见七皇弟。”

仇不语淡淡地抬眸,视线轻飘飘地从仇泓之身上掠过。

无论四皇子表面上伪装地有多么好,他都能轻易地从这幅看似平和的表皮上窥见下方汹涌的妒火和恶意。

仇不语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维持表面功夫的人。

既然仇泓之对他厌恶至极,他便连应都没应一下,施舍都没多施舍一眼,径直同对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踩着初春的草地走远。

“七皇子当真是不知礼数,粗鲁无比。殿下好生同他讲话,他倒好,半点都不领情。”为四皇子推轮椅的小厮连声打抱不平:“难怪上回年节宫宴,陛下气得发了好大的火。”

“不过话又说回来......七皇子怎么会从帝师宫里出来?看他背后的下人,手里还提着不少东西,真是奇怪。”

仇泓之不说话。

等到帝师宫门口,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推着轮椅拐到偏殿后方,状似无意地问站立在殿门两旁的书童:“这位小童,请问你可否有见到七皇子?”

众所周知,四皇子是帝师大人的亲传弟子,书童自然不会怀疑,只说七殿下方才和帝师大人在校场,现在或许去了膳房。

在校场上能够干些什么,一目了然。

书童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一番话,彻底点燃仇泓之心底最深处的不安。

仇泓之坐在原地,许久,才心生恍然。

他最不妙的猜测终于还是印证。

......

走在路上的时候,问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直持续到冷宫,用完膳食之后,他还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仇不语,有话要说,却又不敢问。

即便平日里服侍七殿下日常起居,但问雪对于殿下,心中向来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在他眼里,殿下已经到了多智近妖,能够完全猜中他心思的地步,又敬又怕。

“你想问什么?”

这样的情绪要一直端坐在木桌前挑灯画图的仇不语有些烦躁。

他不喜欢去太学,不喜欢去沧澜学府,其实也有这一部分原因。人太多了,不仅吵闹,每个人不同的情绪纷杂喧闹交错在一起,善意恶意积压着......潮水般朝他涌来,本就是一件相当要人心烦的事。

问雪吓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小的在想,帝师大人是不是想收殿下为亲传弟子......”

“你想多了。”话还没说完,仇不语就冷冷地打断了他。

被那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一扫,问雪迅速噤声。

然而这不经意的问话,却成功扰乱了另一个人的心湖。

半晌,仇不语只得搁下笔,干脆出门练剑。

“木剑呢?”

问雪寻了一圈,讪讪道:“殿下,好像忘在帝师宫里了。”

仇不语拦住他想要出门的脚步:“你继续候着阿母,我去拿。”

左右冷宫距离帝师宫也不算远。仇不语一路埋头走路,很快就来到宫前。

这几个月来,帝师宫的下人都认熟了七皇子的脸,不需要额外通报。于是他轻车熟路地拐了几条长廊,来到上午练剑的校场。

可是在校场里找了一圈,仇不语都没能看到自己遗落的木剑。

他想起自己在练完剑后浑身大汗,到偏殿换了件衣服,于是便脚下一拐,朝着殿内走去。

庆幸的是,他的记忆没有出错,木剑的确搁在一旁茶几上。

仇不语拿起木剑,正准备离去,却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名弟子这数月来都闭门养伤,怎会忽然生出癔症,变成癫痫......想来是心中留有阴影,落下病根,才会寻短见。此事实在影响恶劣,非同小可。”

屏风后便是正殿,偏殿的门没有关紧,漏出一条细缝,这才要人听见。

仇不语虽然认出了这个声音便是那日在沧澜学府中一袖扫开自己的大宗师,却也没有要探听旁人谈话的意思,抬脚便往外走。

然而下一秒,他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弟子被七皇子几乎抓着脖颈提起,若非我上前阻挡,恐怕当日便会酿成大祸。大人同样习武,应当不难看出,七皇子心性怪戾乖张,凶性难驯,长久以往,恐怕酿成大祸。”

华高寒今日便是为这件事而来。

上回在沧澜学府被仇不语当众差点掐死的弟子,被救下后便一直在家静养。但不知怎的,明明伤都要养好了,弟子却突发癫痫,整日变得痴痴傻傻,家里下人抓了药后便逐渐演变成呆症,整日整日像木头一样坐着。

直到某一日,下人发现弟子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的确同七皇子没有半点关联。

但不知怎的,华高寒总有些心神不宁,这才登门。毕竟那位弟子临死前神情极为惶恐,明明是自缢,却处处透着诡异,极为骇人。

“此子心性冷恶,帝师加以教导,很容易使其以后越发猖獗。”

华高寒苦口婆心:“我一路走来,就连宫人也说七皇子有些邪门古怪,世上绝无空穴来风......帝师千万三思。”

一道屏风之后,仇不语垂眸沉默。

他并非第一次被人误解,也向来不在意世人眼光,更不屑于解释。

但不知为何......他很想知道,帝师会如何回答。

帝师久久没有说话。

独自立于廊下的少年皇子垂下了眼,视线掠过廊面的光影。

也是,久负盛名的大宗师和无权无势,毫无长处的皇子,想也知道应该相信谁。

无意识紧抱剑柄的手臂慢慢松开,仇不语转身,悄无声息准备离去,却因为下一句话,骤然顿在原地。

不远处,那个好听的声音淡淡地道:“七皇子很好,我相信他。华大宗师往后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