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他的后悔
胆怯的、不够勇敢的容见说的是:“明野,新年快乐。”
可能古代人大多祝福的是平安健康,万事如意,容见作为一个现代人,在明野面前没有刻意提高警惕,就会暴露出这些与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
明野笑了一下,他也忘了那些贺词,说:“殿下,新年快乐。”
又添了一个称呼:“容见。”
容见没有喝酒,却似乎有了些微醉意。
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个除夕。
明野离开后,除夕的夜晚,容见几乎一整夜都没有睡。
他睡不着,一点一点想到和明野从前的相处,回忆起那些看似寻常的事,现在想来,却早有征兆。
初雪的晚上,在湖心亭中,只有彼此的时刻,容见问明野喜欢什么样的人。
那个时候,容见已经失去了无私,他在无意识间想要独自占有明野,不能纯粹地祝福明野得到幸福,因为他喜欢这个人,他的私心过甚。
那样从未有过、没有由来的自私,当时的容见还不能明白。
容见活到这么大,长得这样好看,说没人追是不可能的。上高中的时候就收到过很多封情书,大学后则更为夸张,舍友所在的社团或是部门的同学时常来要容见的联系方式。男女都有,家世好的,长得好看的,性格温柔的,很会恋爱的,舍友介绍得天花乱坠,容见却拒绝得很干脆,没有考虑过和任何一个人试试看。
因为他对那些人没有感觉,也不觉得恋爱有什么好,自己一个人就很不错了。
原来只是不喜欢。
隔着重重帷帐,外面灯火燃烧时发出的光亮也变得模糊,却也照亮了周围,容见觉得刺眼,横着胳膊,遮住了眉眼。
过了一会儿,容见从床上起身,他赤足爬上了软塌,推开窗,凝视着那棵桂树。
明野总是停留在这棵树上,他在这里等待自己。
容见歪着头,他什么也没想,探身出去,伸出手,扯下一片桂叶。
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容见举着那枚叶片,张开嘴,很轻地咬住了。
积雪虽已抖落了大半,但入口还是冷的,树叶的味道苦涩,容见的齿痕留在了上面。
他冻得颤了颤,又觉得自己很傻,做这样无聊的事。
却还是浇不灭心火。
可能他就是这样的人。
容见合上了窗,将那枚咬过的叶片搁在窗棂上。
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想到明野。
说永远时信了,说不会对别人做同样的事也会信,说择偶的标准是要自己喜欢……
明野说的,容见都相信。
但就像每一个人的第一次喜欢,容见像初恋的高中生一样不知所措。
他的善良很多,喜欢却很少,只给了明野。
容见陷入挣扎当中,一时过分自信,觉得明野连自己都不喜欢,还能喜欢什么样的。偶尔又觉得是自作多情,明野那样的人,眼光再怎么高也应当。
还有最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自己的性别不太对……
明野可以接受同性吗?
辗转反侧,失魂落魄,犹豫不决,心若擂鼓,这些复杂的感情,容见在这个夜晚都尝到了。
*
过年期间,容见作为宫中唯一的一位公主,实在很忙。
除了一干应酬,容见还需负责容家先祖的祭祀事宜。这些从前都是太后做的,不放手给别人,而费金亦不姓容,也无权插手此时。今年太后愿意放权,大约是觉得容见的确长大了,而且外面有关他的婚事议论不休,她最大的指望还是孩子,所以想给容见增加一些筹码。
容见忙的脚不沾地,同礼部的官员商讨事宜,一众大小官员都见了个遍,才将祭祀这么大的事完整妥当地办完,一时间朝堂内外都称赞长公主做事严谨,分毫不错。
其间还请教过好多次明野,容见是一条咸鱼,让他一对一和人谈话还好,一对多主持这样的大事,他那点经验就不太够用了。不过胜在长公主的地位尊贵,容见也很会装模作样,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够吓唬一群心怀不轨的官员了。至于更高端的方式,处理官员之间的矛盾推诿等事,还是明野出的主意。
容见有样学样,后来自己做的也不错。
明野和齐泽清都认为容见很聪明,其实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容见一般不愿意去做那些。
但和明野之间的来往,也全是书信传递。
明野是新晋的指挥佥事,过年期间都在当值,没有休息过。但也因此有锦衣卫的消息来源,对容见主持的祭祀一事中的大小官员都很熟悉。
他们只在大庭广众之下见过几面,略说过几句话。
容见很想念他,没有人不想念自己喜欢的人吧。
直到过完年,重新开始上学,容见才有了空闲的时间,想着要约明野见面。
但约的地方既不是长乐殿,也不是湖心亭。那些地方去的多了,容见也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总是明野来自己住的地方,他没去过几次明野的居所。
明显现在住的地方很显贵,周围很多双眼睛盯着,容见若是去了,肯定会引人注意,于是约在了明野的旧院子见面。
那天上完课后,容见收拾了东西,本来打算去湖心亭读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去园子里等明野,没料到却被齐泽清叫住了。
容见只好转身回去,跟在齐泽清身后。
齐泽清心事重重,又极度兴奋,崔桂将告知长公主的重任交给了他。
他们去了春夏上课的地方,四周遮光的轻纱都已撩起固定,大约是怕被冬日的大风吹坏了,此时一眼望过去,十分敞亮,藏不了人,视线开阔,连外人也不可能躲在一旁偷听。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齐泽清这样的身份不好约容见私下见面,传递帖子更怕被别人看到,就是铁证如山。而这里却不同,他们做了什么,别人一览无余,只要压低嗓音,别被外人听到,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
齐泽清邀容见坐在自己对面,甫一坐下,他就开口道:“殿下这次的祭祀之事做的极稳妥,朝廷内外,上上下下,赞不绝口,都觉得殿下有天子之能。”
容见也没太在意:“都是先生们教得好。”
齐泽清不以为意,继续道:“首辅有言,此时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想为殿下择驸马。但殿下不必在意那些,首辅都会解决。当下之际,殿下只需用心读书,贤臣良将,必然会拥护殿下。”
容见一怔,前面的那句,还能说是齐泽清的口误,可后面的话,实在是太过明显,令人不能忽视。
……怎么形势一转,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恶种》里不是这么写的,黑月光直至意外去世,手中也毫无权力,所以才会死的那么轻易,更别提文臣拥护他登上帝位这一说啊。
谈到这里,齐泽清迫不及待道:“殿下可愿登上那个位置?不是成婚育子后的垂帘听政,而是真正以帝王的身份,掌握朝政。”
容见愣了愣:“先生,我没有想过。”
可能是太过惊讶,他连一贯的自称都没有用,只是很震惊。
片刻后,他又添了一句:“我也没有那样的意愿。皇位自有归属。”
会有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登上皇位。
按照书中所言,容士淮其实也非常有能力,但他死得太早了,没有继任者,这之后的二十余年和前朝无异。后来有了明野,重振山河,驱除羴然人,锐意开拓,才算是继往开来,且明野当时才三十岁,会有很长时间打理江山,才算是真正结束了这乱世。
这是容见以一个穿书者的角度说的,齐泽清身处其中,自然不能理解。
他以为容见说的“皇位自有归属”,说的是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或是胆怯退缩。
而此时已不能再退了。崔桂将费仕春的身世说明了后,所有人都明白费金亦想做的事,他们到了悬崖边,已退无可退,必须奋进向前。
齐泽清一时难以置信。他不能明白。容见有一颗仁善的心,他很善良,且能感同身受,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在皇族里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多少皇帝不食肉糜,抑或是孤傲自矜。容见很适合成为帝王,只要不偏听偏信,不与世家沆瀣一气,这大胤的江山,不是不能力挽狂澜。
齐泽清悲痛道:“殿下身负皇家血脉,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该护佑万民。如今天下苍生何其可悲,世家剥削,北疆铁蹄,几乎要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殿下却看不到吗?”
容见被他问住了,实际上他只穿来不到半年,当了很短时间的长公主,扮成女装大佬也好,忙于锦衣卫之事也罢,都是为了活下去。但这里不是一本书,那些人不是几句话的背景,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他想说以后会有人整治,却忽然想到,明野已当了锦衣卫,弃都起事,似乎遥不可及。
恍惚间,容见站起身,踉跄了一下,他扶住一边的柱子,勉强道:“先生的话,我是明白。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需细细考量,日后再谈。”
齐泽清看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说的不似是违心的假话,容见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不知道是喜是悲,喜的大概是容见并不贪恋权力,一听闻此事,就什么也顾不上,想要称帝,悲的就是容见也对皇位毫无想法。
齐泽清道:“殿下是得好好想想,毕竟这事不仅关乎到您的一己之身,更关乎到朝堂内外,也关乎到天下黎民。”
*
暮色已至,明野交差的时候,和属下的人说了两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实则去了从前住的旧院子。
从内廷侍卫一跃成为指挥佥事,内务府当然将所有的东西置办一新,所以从前的旧物还留在这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一个月没有住人,屋子里的东西都蒙了一层灰尘。
明野抬眼望去,容见坐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裙摆顺着床沿垂下,怔怔的出着神,眉头紧蹙,似乎在想着什么要紧事。
他走到容见面前,轻声问:“怎么了?殿下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容见听到他的话,骤然回神,但也没有回答,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野卸下身侧挂着的刀,撂在桌子上,可能是怕不小心碰到容见,刀鞘太冰,而屋子里没有烧炭火,本来也是冷的。
容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明野脱了大氅,披在容见身上。
容见的个头实在不算小,在男子中都算高的,若不是真的很瘦,且容貌是异于常人的美丽,加上平日里小心谨慎,早就被人发现不对劲了。
然而被罩在明野的大氅中,容见整个人都显得很小,他托着腮,仰头看着明野。
在没有和齐泽清谈话之前,没有想到那些事的时候,容见只有将要见到喜欢的人的喜悦,而现在看到明野的一瞬间,他的心中泛起桂叶尝起来的味道。
是苦涩的。
容见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在《恶种》的小说里,明野是小说的男主角,作者为他安排了完美的一生,然而这些都被他无意间改变。
这个人是他喜欢的人。
容见知道自己的问题很奇怪,也知道会引起明野的警惕,可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冲动之下,还是问:“明野,你想要当皇帝吗?”
狭小的房间陷入安静,明野没有说话,容见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不过明野沉默的时间不算长,他垂着眼,问的很认真:“殿下怎么会觉得臣想要当皇帝?”
容见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偏头看着周围。
这间逼仄的旧院子装载了明野的过去,代表着明野曾被磋磨的数年岁月。而在此之前,《恶种》的故事没有开始时,明野没有过过可以被称得上舒适的生活。即使在弃都起事后的数年,他也是一己之身,风餐露宿,常年战于马背,从不会松开手中的刀。
明野是很厉害,却也过得很辛苦。
皇位不是命运对明野的奖赏,而是明野努力后得到的结果。
容见想说,你本来就该当皇帝的,在书中作为爽文男主,得到所有最好的一切,而在这个真实的朝代,也会名垂青史,彪炳史册。
也许明野并不在意,但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他有这样的能力、天赋、品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他相比。
容见不敢面对,也不愿意面对现在的情形,他将一切都变得糟糕,他改变了明野的人生。
可这些话都不能说出口,容见低着头,缓慢地说:“没什么,就是问问。”
索性明野似乎也没想真的要一个答案,容见愿意说就说,不说也可以,他不在意。
容见的心情还是不可逆转地沮丧了起来,他抱着膝盖,整个人都成了一团,也许这样会让他有安全感。
明野安静地看着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容见却深陷其中。
明野皱了皱眉,他伸手掐着容见的下巴,将容见的脸抬了起来,明野的力气很大,容见不能躲闪。
偶尔明野也会表现出过于强硬的一面,他对待容见总是很温柔,实际上骨子里却并不是如此,平时不是伪装,现在也不是失去耐心,这就是他的天性。
对视的时候,容见的眼眸里有着雾气,湿漉漉的一片,像是连心也变得潮湿,他很轻地说:“你以为会后悔的。”
他不知道明野会怎么样,但他很在意,他觉得明野会后悔。
那是明野本该得到的东西。
明野有点无奈,他不知道容见怎么能惦念那么久,一个未来的、不确定的皇位,容见非要给自己。
他不知道容见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怎么得知的那些事,为什么这么傻,又这么固执。
但如果人的一生只能走一条路,那明野在很久前就已经不假思索地选择陪在容见身边。
明野挑了挑眉,低下头。
容见浓密纤长的睫毛似乎都碰到了明野的眉眼,令明野感觉到痒,之前用掌心碰过很多次,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容见逃避似的眨了下眼。
明野漫不经心道:“别想了,也别为了那些事不开心。”
容见的脸被抬得很高,连脖颈都觉得痛,他的嘴唇抿着,下颌绷的很紧,有很漂亮的线条和轮廓。
明野靠得太近了,有一瞬间,甚至令容见产生了错觉,明野似乎是想要吻自己。
是喜欢的缘故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很快的,明野又重新抬起了头,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近,明野还是那么冷静理智,是容见看不穿的神情。
其实不是错觉,在对明野的情绪感知上,容见有超越常人的天赋。
“我不想当皇帝,”明野搭着眼帘,随意道:“我会成为殿下的一把刀。”
容见不会握刀,他没有学过,力气也不够。而明野是世上最危险的一把刀,曾经试图掌控明野的人,都死在这把刀下。
但明野心甘情愿这么做。
他会成为容见的保护者,成为容见的情人,成为容见的丈夫,也愿意成为一把为容见劈开一切阻碍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