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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幔帐中空无一人。
容见缓缓皱眉:「跑了?」
难不成是觉得陪他写作业太折磨,外面又有陈嬷嬷虎视眈眈,所以跑了?
一只手落在容见的肩膀上,轻轻点了下。
容见吓了一跳,屋里明明应该没有别人了,回过头才发现是明野。
他很小声地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明野站在床沿边:「我在殿下心中就这么没有信用吗?」
可现在人并没有走,容见便恶人先告状:「你怎么吓人!」
明野似笑非笑道:「臣又不知道进来的是不是殿下。所以顺着帐子撩起的方向绕到了后面。万一是别人,也可不被发现。」
容见:「……」
这样显得他恶意揣度好心明野,像是狗咬吕洞宾……
他尝试以理服人:「师必胜理行义,然后尊。吓人就是吓了,先生要有师德……」
明野「哦」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
容见想了想自己的书袋子里能有几斤货,还能辩得过眼前这个人不成?又想到作业还要全靠眼前的明野,声音软了下来,这次是以情动人了:「反正先生不能欺负学生,答应学生的事也要做到。」
明野有些疑惑道:「殿下写文章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机灵?」
容见:是人身攻击吧!是吧!
明野已经走到了软塌边,重新翻到方才没写完的文章,朝容见招了招手。
容见想着今天不知道是个什么倒霉日子,是不用抄经,可还是逃不了抄作业。
容见坐回原来的位置,重新拿起笔墨,听着明野报出的句子,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他写得很认真,奈何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早晨和中午应付了徐耀;又在留观阁正襟危坐了一下午;从拙园走回长乐殿的路程也不短,虽然有明野扶着,但还是有好几次险些踩到裙子;回来后忙了会儿作业,方才又打发了陈嬷嬷。现在真的是浑身上下没半点精神。
他靠着意志力强撑了一会儿,然而脸上照着明晃晃的灯光也打消不了他的倦意。容见手中还拿着笔,眼皮却已经合上了,整个人往下栽了下去。
好险被明野扶住了。
明野松开手,看着眼前的容见,意识到他真的是累了。
看到齐泽清帖子的时候,明野是打算替容见写完这些的。
齐泽清听闻留观阁之事,觉得容见是可造之材,懂得利用太后与皇帝之间的矛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要好好培养这位公主,这本没有错。但他并不完全了解容见的真实水平,所以没有循序渐进,出了些容见根本写不出来的策论。
可是容见似乎很不好意思,非要嘴硬说希望得到明野的指导。
明野改变了主意。
他很少会做这样的事。其实教导容见,远比他自己动笔慢得多,这样的过程更像是某种游戏,看到笨拙的、恳求他的公主,的确也很有趣。
但游戏是游戏,明野没有真的让容见累到疲惫不堪的意思。
他接过容见手中的纸笔,轻声道:「殿下去睡吧,剩下来的我会写完的。」
容见才从睡梦中惊醒,但还保留最基本的羞耻心:「这样……不好吧。」
明野解释道:「这些对殿下而言太难了,写起来也没有意义。但是臣很快就可以写完。」
容见觉得明野讲得也很有道理,主要是自己真的太累了,但还是很有义气地说:「那也不能留你一个人写我的作业!我陪着你!」
说出这句豪言壮语时,容见觉得不就是在旁边看着,又不用动笔,自己还能原地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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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不成?然而他低估了自己的困意,看着明野迅速而高效地写文章时,容见眼前发黑,一点一点,承受不住地闭上了眼,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明野看着容见的脸,停了好一会儿。
容见真的是很娇气的小东西。
他长久地长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笔尖上凝了一滴墨汁,落在了那张快要填满的澄心堂纸上。
回过神时,明野没有低头,也知道这份策论毁掉了。
这么低级的错误,不仅容见会犯,明野也会。
但明野不会像容见那么悔不当初、那么可惜,他将那张纸收了起来,重拿了一张铺在自己面前,没有动笔,而是站起身,将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周姑姑看寝宫的灯暗了下来,以为容见写完了文章,正推门而入,准备说话,却见明野偏过头,抬了抬下巴,意思是容见正在睡。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就那么看了周姑姑一眼,周姑姑心中却一惊,不由地退了出去。
甚至到了外面还心有余悸,觉得这个明侍卫好生厉害。
某种意义上来说,容见也没有食言,明野让他陪到了最后。
明野在昏黄的灯光下写完几份文采平庸、合乎容见水平的文章,走到容见身边,俯下.身,揽着他的膝弯和脖颈,很轻松地抱起这个人。
容见实在很瘦,身体轻飘飘,明野抱起来没什么实感,觉得他还没有自己惯常用的那把刀重。
刀有锋利的刃,容见浑身上下,连堆在明野胸前的发丝都是软的。
然而这么被抱起、悬于半空中时,容见在睡梦中也会觉得不安全,本能地搂住明野的臂膀,生怕这个人把自己摔下去。
明野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将容见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看了一眼,重新放下帐子。
一无所知的容见睡了很长的、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容见还有些茫然,昨天他怎么就睡过去了,怎么就自己爬到床上了?
太累了,累到失忆。
容见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生活不易,文盲叹气。
正打算起床的时候,容见发现枕头旁多了两团东西,准确来说,是用于填充他女装时某个没有的部位。
因为这样东西颇为羞耻隐秘,而且不能被旁人看到,容见有时候就随手放在床上,穿衣服的时候再装上。
他的寝宫一贯没有外人,可是昨天危急关头,他把明野推到了床上,还待了很久。
一想到这里,容见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热得难以想象。
昨天他到底是回来时就把东西拿下了放在床上,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落在枕边的?
如果是睡姿很差,自己掉下来的,会摆放得那么整齐吗?
容见从不敢置信,左思右想,疑神疑鬼到接近崩溃,满床乱爬,最后思维跳跃到想要和明野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太丢脸了……他人生中的重大失败,他的社会性死亡,他要跳楼……
周姑姑推门而入,本来是打算叫他起床的,看到容见呆呆地坐在床上,有些惊讶:「殿下醒了啊,我来为您梳洗上妆吧。」
却听容见心如死灰道:「姑姑,你去和齐先生说,就说本宫要退学,不念书了,自此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留长乐殿,再不见外人了。」
周姑姑走上前,撩起帐子,还未反应过来:「殿下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
容见捂着脸,摇了摇头:「没什么,刚睡醒,脑子不太清醒。」
他自欺欺人了一番,且说明野有没有看到,就算看到了,女装大佬的东西,像明野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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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洁的十八岁少年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
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么想着,扶着铜柱站起来,跳下床,趿着鞋走到梳妆台边。
昨天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所以此时面上还留有很少的一点眉黛口脂。容见看到铜镜里的自己,觉得有点像上大学的时候,他被舍友拉去做苦力ser,学姐帮他化完妆,晚上回来后他也不会卸妆,第二天起来就是这个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很难适应这里生活的容见也开始熟悉现在的一切,渐渐地忘掉了从前。
容见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他随口问:「陈嬷嬷呢?」
周姑姑道:「陈嬷嬷早晨才走的,临走前毕恭毕敬地说天色还早,就不给您请安了。但请殿下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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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于辰正起床,梳洗过后,先念了半个时辰的经。
陈嬷嬷进来的时候,宫女正在为太后梳头发。
太后吃了口养生茶,清了清嗓子,问道:「昨儿她怎么样了?」
陈嬷嬷一夜未睡,此时站在太后面前,强打着精神回道:「昨日老奴奉旨前往长乐殿,公主听闻太后的懿旨,谦逊受训,一整夜都在抄经。老奴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呢,公主困得睁不开眼也不敢睡,直到天亮才歇下的。」
说完将写好的两本佛经递了上去,太后认不出容见的字,略翻了几页就丢在一边,她听到容见得到了惩戒,郁结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如果不是她,昨天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真是让哀家丢尽了颜面。」
而对于容见昨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后却没有想太多,总觉得是小孩子的把戏。
太后道:「听寻秋说你一个人看着她,旁人都在旁厅?」
陈嬷嬷揣度着太后的心意,赔笑道:「老奴想着,殿下好歹是太后血脉,代表着皇家的体面,虽奉娘娘的旨意,但也不该让外人瞧见,难免闲言碎语。」
太后怎么也想不到陈嬷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跟她经历过那么多事,能被容见一个十七岁养废了的少年人拿捏住了,倒也没什么奇怪,只觉得陈嬷嬷办事妥帖:「你做事,哀家一贯是放心的。」
一个姑姑走了进来,呈上了一封信。
太后拆开来,才略看了几眼,就气得将信拍到了桌案上:「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那几个阁老听说昨日的这事,今天就上书要为公主选驸马了。」
慈宁殿内一片安静,几个侍奉的嬷嬷姑姑连呼吸声都不敢了。
片刻后,太后念了会儿佛经,似乎平静了下来,问道:「哀家从前听说,公主是不是和一个侍卫走得很近?」
陈嬷嬷小心道:「这个……老奴还有所不知。」
太后低着眉,她长久地拜佛念经,连神态都有些像墙上挂着的菩萨画像,不过眼角的皱纹却像是烧好的细瓷上的裂痕,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如初了。
其实容见和谁生孩子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要掌控那个孩子。
陈嬷嬷记着她的话,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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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路上,容见装作忘掉早晨醒来时发生的事,谨慎地对明野道了句谢,然后就努力保持距离,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太久没来上课,一到教室,容见立刻被同学们的问候所淹没。
长公主在书斋的名声倒是很好。他平日里并不摆高人一等的架子,与旁人一般学习读书,也从不迟到早退。上次的校场案过后,还有好几个学生义愤填膺,说真凶不真,得寻出真正的凶手才是。
容见一一和同学们寒暄,如往常一般上课。
往日里容见总觉得上课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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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经过疯马和徐耀这两件事后,他才深感平平淡淡才是真,他爱上学,让他上学。
中途休息的时候,容见将齐先生昨日布置的作业交了上去,因这是额外的作业,所以等今天的课上完了,容见得留在仰俯斋,齐先生另外再看。
容见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一下,怎么复学第一天就要额外上课?
就这么到了午休的时间,如今天气冷了,宫里头拨了一个专门的院子,让公主上完课后可以在那休息。
容见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寡淡的饭菜,翻着手头的书,便见明野推门走了进来。
明野道:「殿下,天水园外跪了个宫女。」
容见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听明野继续说:「是萧贵妃的宫女。说昨日在拙园摘的花不好,伺候不得力,罚她在那跪到天黑。」
容见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昨日他做的事是把皇帝从萧贵妃那截了胡,萧贵妃肯定心有不悦,明面上又不能说些什么,只好用这样的手段泄气。她惩罚宫女的缘由是拙园之事,而昨日长公主也在拙园遇险,宫中的人何等精明,立刻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而天水园又是从仰俯斋回长乐殿的必经之路,萧贵妃让人跪在那里,就是等着容见回去时撞见,要给他难堪。
其实容见不在意被人嫉恨,也不在乎别人的背后谩骂,反正都是他听不见的话。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人因他的事而被牵连,还是一个无关的人,容见都不能不管。
明野看着容见站起身,就要往天水园那里去。
他没劝容见用完饭菜,因为他知道容见不会吃了。
这样的事,在明野看来再小不过,本来也没必要告诉容见的。
以容见的性格,知道别人骂了他,他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转瞬即忘。而如果有什么人因他受到伤害,他会一直记得,而且会后悔。
容见就是这样的人,在深宫中格格不入的那个。
所以明野还是说了。
容见一路快走,甚至有些不符合礼仪的小幅度跑动,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明野所说的地方。
天水园外的路是主道,现在又是午时,事情正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仆从络绎不绝,目光也不由地落在那个跪着的小宫女身上。
在宫中伺候主子,犯了错受罚是常有的事,但让人跪在这样的地方,不仅是为了惩罚,也下了面子,日后在奴才里的前程也都没了,未免太狠了些。
左右不免窃窃私语,问这是怎么了,哪个殿的小宫女,犯了什么大错,受了这样的严惩?
而在她身旁立着几个玉芙殿的宫女,其中一个叫梅云还是萧贵妃的心腹。
消息灵通点的也猜出了个大概,知道是萧贵妃和长公主不对付。
所以容见一走到那条路,周围无论什么人,都望向了他。
容见没在意那些目光,径直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宫女灵颂已在这跪了好一会儿了吗,初冬的青石板冷得刺骨,她的膝盖跪得生疼,但疼也是不能动的,动了只能加罚。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允许自己露出那样的丑态。
就这样熬着吧,能熬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她忽然听到有人问:「这是怎么了?」
灵颂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张容貌昳丽的脸,那人长长的裙摆落在自己跟前。
是长公主。
为首的宫女叫做梅云,朝容见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回禀公主,昨日贵妃娘娘命她在拙园摘花,这个贱婢刻意挑了不新鲜的花,令娘娘心烦郁闷,不得消解,便罚她今日在这跪着思过。」
容见轻轻「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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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没听她说完,直接道:「四福,你把这位姑娘扶起来。」
梅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容见说了什么,就见公主身后的小太监走上前,要扶起灵颂。
怎么会这样?和她在宫中与娘娘商量过的情形完全不同。
在她心中,这桩差事并不难做,公主一贯是不得罪人的,何况这事也只是为了娘娘泄气,明面上并未与长公主过不去。
长公主怎么会现在就插手。此时人来人往,可都看着呢。
梅云定了定心神,她是一介宫女,不可能阻止公主,只能试图以理服人:「殿下,是这个宫女犯了错……」
容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宫里的人都是个什么意思,杀鸡儆猴是吧,不把人当人是吧,便淡淡道:「你就同萧贵妃娘娘说,这个宫女虽然做错了事,但已经罚了这么久,本朝以慈悲为怀,也该够了。而本宫见她聪明伶俐,心生喜欢,要带回去让她陪侍左右。」
容见并未刻意压低音量,此话一出,周围鸦雀无声,连来来往往的侍从都停了下来,在看这场热闹。
长公主往日在宫里头的名声是温顺平和,万事不沾边,只保全一己之身,何曾有过为了一个小宫女出头,张扬到近乎嚣张的时候。梅云都听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道:「是、是、谨遵公主之令。」
容见寻思着这宫里头的皇帝和太后都得罪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个贵妃他还怕什么?
于是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若是不愿意,不妨亲自来长乐殿要人。本宫静候萧贵妃的辇轿。」
梅云等一众玉芙殿宫女,哪里敢接这句话,全部噤若寒蝉,不知道回去后该如何给萧贵妃交待。
而主道上的众多仆从也都吃了一惊,谁能料到今日萧贵妃杀鸡儆猴,闹得好大一场,阖宫都传遍了,却没给到长公主脸色看,自己反倒丢脸至极。
灵颂被人扶了起来,还有些失神。
长公主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吗?
但不管如何,也是长公主救了自己。灵颂沉默地想着,自己该记着公主的恩情才是。
然后,灵颂就被长公主握住了手腕,长公主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膝盖,很担忧地问:「好凉啊,你跪了多久,会不会跪坏了膝盖?」
今日是个阴天,天光甚少,彤云密布,周围的一切都是冷的。
只有长公主的手很温暖,虽然隔着衣裳,灵颂仍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也不是冷的,很小声、很谨慎地回答:「回禀公主,我没事的。」
容见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古代的医疗水平不比现代,他怕宫女年纪轻轻就冻坏了骨头,叮嘱道:「四福,你先把人扶回去,再去找个太医来瞧一瞧。记着就说本宫的命令,让太医院的最擅长看骨头的那个院判过来。」
四福连连答应下来,搀着那个宫女走远了。
待终于解决完这件事,容见才松了口气,想起午饭没吃,饥肠辘辘,准备回去吃饭。
容见今日一直竭力避免与明野单独相处,更不想开口说话,但回去的路上没了四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明野落后容见两步,他忽然问:「殿下今日怎么一直避着臣?」
容见停下脚步,支支吾吾道:「怎、怎么会……」
明野听了,漫不经心道:「这是用完了就扔吗?昨晚还说什么,学生对先生极为感激,要陪伴先生左右写完文章。」
这些逾矩的狼虎之词,当然是不能说给旁人听的。
然而不提昨晚还好,一提起昨晚的事,容见就不自觉想到今天早晨一觉醒来,看到枕头边东西的那种冲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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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野低头看着容见,若无其事地问:「殿下的脸好红,是怎么了?」
「是病还没好吗?」
容见心里想,是不想面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