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屋,一股子苦腥之气就扑面而来。
只见沈夫人口中呕出一大口羹汤,全都吐在了被褥上!
“朝……朝露,今个儿你炖的又是什么,怎么这么腥气……”沈夫人惨白着脸色。
朝露只是将那脏了的被子推开,温声冷道:“食补总是难吃的,这也是为了您的身子好。”
沈夫人痛苦地闭着双唇。
可那朝露却又伸了一勺到她嘴边,还要硬喂。
见状,周绵绵铆足了劲扑了过去,一下子把朝露手里的汤羹撞翻在地。
她瞪大了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气呼呼的:“没看到你家夫人不想吃了吗?”
周老太眯了眯眼,立刻过去打圆场。
“小孩子无心之举,辛苦朝露姑娘了,快收拾了出去吧,我们陪沈夫人说说话。”
说罢,周老太用余光瞥了眼那地上残羹。
心中顿时觉得不妥。
这羹汤似乎故意做得细碎无比,让人一时瞧不出用了何等食材。
可周老太还是看见了一点点苦瓜皮,和甲鱼肉丝的痕迹。
甲鱼苦瓜汤?
苦瓜寒性大,怎能给沈夫人吃。
而那甲鱼偏偏又是大补之物。
沈夫人内里亏空至极,补得这般猛烈非但不奏效,反而会耗空她最后的一丝气血。
周老太想起前两日朝露向老三要过甲鱼,只说是给老爷炖汤。
却不曾想竟用在沈夫人这儿了……
她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只好先找条干净被子为沈夫人盖上。
很快,朝露就将地上的一片狼藉收好了。
可却迟迟没有离开屋子。
似是有意不想让周家人和夫人独处。
沈夫人握住绵绵的小手,蜡灰色的嘴唇动了动,看向朝露的目光带着三分顾忌。
可本就病入膏肓的她,现下再发号施令也显得勉强了。
于是周老太不得不板了脸。
“你个做丫鬟的,没见到你家夫人被子都脏了吗,还不快去拿出去洗了!”
碍于周老三同沈老爷关系不错,朝露不好驳什么。
她神色晦暗,磨蹭了会儿才终于离开了。
等屋子里只剩下周老太祖孙,和沈夫人三人时。
周老太这时才仔细打量了沈夫人,心头微微震惊。
这人咋就一下子成了枯槁之态。
就像是风干了的藤树似的,全然没了半点生气。
沈夫人也知自己大限将至,半抬着一只枯瘦的手。
眼泪却止不住的,顺着眼角扑簌簌滚落下来。
周绵绵着急地扒着炕沿,嫩声唤她:“沈夫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老村长爷爷会看病,回头让他给你多开两幅好药啊!”
沈夫人的眸子勉强动了动。
似乎是对这安慰之话很是欣慰。
不过她却摇摇头,知道自己没时间应承这些了。
“周、周老太,我想求您件事……”沈夫人气若游丝道。
说着,她的手指朝一旁的红木妆奁指了下。
周老太忙过去把它拿了过来:“夫人要的可是此物?若是有什么嘱托,您尽管告诉我,只要是能办到的,我会尽力全了您心愿的。”
沈夫人长长喘了口气,嗓子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可见她是连呼吸都用尽力气的。
“打开它……”
周老太这便照做了。
只是妆奁刚一打开,里面却是早被拿空了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周老太正疑惑是不是拿错了,就听沈夫人用力地挤出两个字。
“夹层……”
等她赶紧撬开盒子底部,果然,里面露出一只白玉镯来。
此玉油润如羊脂,触手生温,还是只童镯。
沈夫人一见到它,便不由露出了半分甜蜜柔色。
她缓缓抓着那镯子,又费力抬起绵绵的小手,竟将那镯子戴了上去!
周老太一惊,忙推拒道:“这可使不得,这镯子一看就贵重无比,我家绵绵可不能收。”
“您先听我说完……”沈夫人喘着粗气央求:“我与绵绵投缘,此物又没个人传承,与其使它明珠暗投,不如给绵绵……另外,此镯还事关我托您家所办之事呢……”
周老太一顿,只能先抓紧问究竟所托何事。
“这镯子、是我年少时同表哥的定情之物,因家中不允,后来我才和他被迫分离……”沈夫人的眼底露出浓浓的血丝来。
她歇了两口气,才捏着被角不甘道:“如今……如今我表哥已是定北抚远大将军,平叛时说不定他也会来……到时请您家以此镯为信物会面于他,求他查明我死因……我总觉得我这病来如山倒,实在透着古怪……咳咳……”
这话一出,周绵绵心底顿时一个咯噔。
像是有块大石头沉了下去。
原来,夫人也知自己这大病来得蹊跷!
看着沈夫人已经张嘴瞪眼快不行了,周老太立马做了决定。
“您放心,此时我们家一定会为您办到,若是您蒙了屈,我们就让那个大将军给你报仇!”
至于这镯子,既然沈夫人不信任沈家人了,那周家只好先为她收着。
沈夫人痛苦地张大嘴巴呼吸。
可眼神里却透着欣慰。
她怜爱地看着周绵绵,又道:“我表哥名叫魏……魏……”
沈夫人很想把表哥的全名说出。
可是嗓子却如同卡住了一般,已经没力气再说半个字了。
周老太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我们既知姓魏,是大将军,又有信物可认,这便行了,您方才说了好些话,已经耗光了力气,现在只管好生歇着吧。”
这时,听着门外朝露的脚步声。
和沈老爷的咳嗽声。
周老太知他们祖孙俩不便久留,不然会惹人怀疑。
临走前,周老太问了沈夫人最后两件事。
一个是那盒没有送出去的首饰要如何处理。
还有便是沈夫人对自己的病,可有怀疑的对象。
沈夫人一直盯着周绵绵,冰凉的掌心也一直握着绵绵的小手。
她想把那盒首饰嫁妆都留给绵绵,也不愿便宜了自家的贼人。
不过这一次周老太却不肯收了。
“不如交给翠雾傍身吧,她也算对您用心。”
沈夫人知拗不过周家了,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便是同意了。
至于那怀疑之人,沈夫人却没有说出,只是双眼不停流泪。
听着朝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周老太只能忍痛先带绵绵离开了。
周绵绵爬上炕,对着夫人的额头亲了一下,最后依依不舍的跟着周老太离开。
果然,她们祖孙俩回去没多久。
就听到了沈夫人病逝的消息。
这让周家多少都有些跟着难受。
本以为沈家看着颇为不错,老爷夫人也待人和善,从未有半点架子。
可到头来,沈家竟会出夫人被暗害这等腌臜事。
而且还害得不明不白,难以察觉。
“这些所谓有钱人家,大多都是表面光亮,内里却总藏着三分污秽的。”周老太看着门外的蝴蝶,低声感叹。
傍晚时,天边暗云滚滚,一片肃杀之气。
郑巧儿担心要变天下雨,裹着外袄,抱了好些干柴囤在棚下。
周老太在屋里烧火蒸饭,宋念喜在扒葱剁肉。
“晚上两道菜就成,拿葱烩下肉,再给绵绵他们单独蒸点虾出来。”周老太发话道。
宋念喜刚要应下,这时,在沈家帮忙的周老三就跑回了家。
周老太正想问他沈家那边如何了,却见他径直进屋要喊周老四出来。
再一细问才知,沈家让村里人帮忙,想在村里寻个风水宝地,将沈夫人草草下葬。
宋念喜一听急得脸都红了。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儿?他们沈家的夫人,竟要埋在和沈家没半点关系的桃源村?难道不是应等到将来回去了,葬在他们自家的祖坟吗!”
周老太也眉间深蹙:“老三,沈家怎能如此对待自家夫人,真是荒唐。”
周老三无奈地捋着头发。
“谁说不是,可沈老爷却说自家祖坟已有一位夫人了,他还说想让沈夫人尽早入土为安,就只能先行下葬在咱村。”
原来,现在这位沈夫人其实是沈老爷的续弦。
虽说二人在一起已有二十年有余,不过也最多只是相敬如宾的程度。
而那沈夫人的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
周老三察觉出来,沈老爷对此是想草草了事,既因感情不太深厚,也有因沈夫人没娘家撑腰的几分缘故。
周老太立马放下手里的柴棒,不悦地站起:“不行!绝不能让他们随便把沈夫人这么葬了!”
人都讲个落叶归根。
就算将来不埋进沈家祖坟,这位夫人也得葬在老家,有人祭奠才成。
况且,若现下就葬了,将来找到了那位大将军,还该如果查夫人的死因。
“老三,我跟你走一趟,咱既已经答应了沈夫人的嘱托,就不能随意沈家轻慢了她!”周老太的目光凌厉起来。
走起路来都带风。
她三两步冲进沈家,把前来帮忙的周老三周老四、和白家兄弟都叫到了自己身后。
见这架势,沈老爷也有些怯了。
只好先让自家仆人停下手上的活计。
最后,周老太以外人下葬桃源村,会坏了桃源村百年来的好风水为由,干净利索地制止了此事。
老村长他们自然都听周老太的。
沈老爷也没了法子,又不好强行在别人的村里动土。
加之此事又惊动了小世子,那位小世子受过沈夫人照顾,便命沈家不可做让已亡人魂魄不宁之事。
临了沈老爷只好答应,先由桃源村出一口好棺给沈夫人,停在一处空屋里。
等将来造反的乱子平息了,再由沈家做主带走此棺。
……
眼下,周老太对寻找抚远大将军一事,颇为着急。
而更让她心急的,就是周老二两口子的下落了。
“世道这么乱,老二他们也不知咋样了。”周老太盘腿坐在炕上,眉眼带愁。
周老三只能说着安慰的话:“娘,我二哥虽然有时糊涂些,不过他也不是那种傻大胆,外面虽乱,但他和二嫂都是老实人,肯定能想法子保全自个儿的。”
周老太淡淡点头。
目光透过黄色的窗布,朝远方飘去。
“娘不求别的,只愿他俩能保住性命就好啊。”
只是一直困在村子里,属实让人心焦。
周家很想知道镇上的叛乱咋样了。
于是吃过晌饭,周老四忽然说出一个大胆的提议。
“娘,咱在村子里啥也不知道,要不就让我出去看看吧,说不定那些造反的逃兵已经被平叛了呢。”
周老太大手一挥,很是不同意。
“你们还年轻,没经过事,所以才不懂。像造反这么大的事,若是真已有了了解,官府一定会挨村挨户地下来告知。”
一来是为了安定民心。
二来也是为了搜捕漏网之鱼。
现在各处都静悄悄的,可见此事肯定还没个解决。
只是周老四却不愿意在家干坐着等。
他又去问了白家兄弟。
白老二和白镖师都不赞同他的想法,不过白老大却是个憨勇的。
“周家兄弟,我也早就受不住这憋闷了,况且现在还要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面,这算咋回事儿嘛?”白老大威武地拍拍肩膀。
“走,咱俩出去看看!若真有什么事儿,我也能护你周全!”
说罢,白老大和周老四一拍即合。
他们俩没有赶牛车或是驴车,免得动静太大,二人靠着脚力,一路往杏花镇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儿时,四处都很平静。
周老四这时候也放松了警惕,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大肉饼,和一个水囊。
“白老大,走这么久也累了,咱俩坐下来吃会儿?”
“嘿嘿,好!”白老大一张嘴,半个肉饼就吞了下去。
待水足饭饱后,他们俩人拍拍后屁股上的泥巴,便要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这时,前面却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
紧接着还传来叫骂的动静。
“这些该死的脚夫,快点儿快点儿!”
“前面就是桃源村和东稻村了,咱跟着都尉,再去村里收了粮,只等过些天就能去打朝廷了!”
白老大顿时警醒:“是造反逃兵!”
他一把拽着周老四,躲闪进旁边的林子里。
周老四屏气凝神,藏在树后,瞪大了眼睛看着叛军。
这些人少说有三百人。
除了造反逃兵外,队伍中还有被他们抓来做苦力的百姓。
有的辛苦背着辎重。
还有几个苦力则抬着轿子,艰难前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塌肩驼背的脚夫,忽然引起了周老四的注意。
“是二哥?”周老四的瞳孔猛的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