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温肃柠靠在地铁的栏杆上,昏昏欲睡。
他每次出门都专门挑着人流量小的时候,保证自己能有座位,不然站上几站路,他可能真会中途晕倒。
播报铃声响起,温肃柠挣扎着抬起眼皮,他努力保持清醒,起身来到车门附近。
昨天他预约了心理咨询,还是在之前做过检查的中心医院。
这是秦暮走的第四天,温肃柠肝到爆炸,终于靠着做ppt赚了900元,刚好够了检查费用。
作者后台里还有暂时取不出来的打赏钱,昨天更新之后,那位叫做[基本无害]的读者又来了,再度打赏了他100元。
温肃柠点进他的读者主页,这位书龄6年的高级资深用户id旁,挂着明晃晃的“赏金猎人”称号,代表打赏金额超过10万元。
[基本无害]关注的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作者,粉丝值最高的一本书占据着网站完结榜榜首,看起来至少打赏了7万。
温肃柠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这位富豪读者看上的,明明那时候他的合同还没完成录入,没什么曝光机会。
和那些知名作品的大额打赏相比,100元似乎都不算多了,但温肃柠仍非常感激。
眼热么?倒也不至于。
前世从温肃柠手里过的资金都是成千万上亿的,他接受中小企业的邀请,听负责人们讲述发展理念和方法,谨慎地评估前景,决定是否投资。
温肃柠很清楚,有钱之后的生活也就那样,并且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有钱人更会抱怨的了。商务舱不如另一家航空不够舒服,总统套房外的风景不够好,黑鱼子酱不够新鲜……他见过太多太多。
他早就过了疯狂追求金钱的阶段,目前,只要能别让自己饿死就行。
温肃柠来到医院的心理科,他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在外面的椅子上暂且等待。
他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打开作者后台app,昨天早晚更新两章,今天早上更了一章,蹭着最近更新的榜单,目前收藏倒是突破了50个,评论区也热闹点了。
温肃柠挺高兴的。
他数据在新人里面应该算不错,无论是很快就成功签约,还是被野生读者们看到,都给了他相当正面的反馈。
也许他真的能走这条路子,实现前世没能完成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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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笙拿着缴费单站上扶梯,他本来是要去住院部给牧柏岩办理入院手续的,结果医院太大楼太多,让他给走迷路了。
三楼好像有能过去的廊桥……牧云笙张望着寻找,却意外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单薄纤细的少年裹在松垮的灰色亮面运动服中,站在扶梯上,他戴着黑色口罩,松软的黑发扫在耳稍,只露出一双平静眼睛。
但牧云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对这位几天前突然晕倒在自己面前的哥们印象太深刻,当时可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忙冲上去抱住对方,却被手臂上的重量惊到。太轻了。
牧云笙把自己点的奶茶给了少年,陪着对方坐在台阶上喝完。
少年垂下眼眸去看标签时的沉静,含住吸管两颊微鼓的样子,还有最后展露的清浅笑容,全都不是短短几天时光能够从记忆里抹除的。
牧云笙看到他下了扶梯,径直左转,走向诊区。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腿已经自动迈开了。
牧云笙远远跟着,看他将身份证交给分诊台护士,登记后坐在椅子上等待。
他后退两步,抬头去找科室名称。
精神心理科。
诶?
牧云笙颇为意外,他本来以为少年虚弱成那样,是有身体上的疾病。
要不要去打声招呼呢?
他应该不会想被发现看心理科吧,如果贸然过去,会不会让他心情更不好?
响起的手机铃声把牧云笙从纠结状态中拉回,是牧柏岩。
牧云笙赶忙接通,最后看了眼少年安静的背影,转身离开的同时,低声道:
“快了快了,我找着路呢,马上到。”
牧云笙通过三楼廊桥来到住院部,终于把所有入院手续办好。
他推着轮椅上的牧柏岩,走进病房,搀扶着兄长坐在床上。牧柏岩换上病号服,让牧云笙帮他把床升到合适的高度。
牧柏岩靠在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公务。
牧云笙坐在床边,看到屏幕上的报表,一行行数字搞得他直眼晕。
“怎么住院还要工作啊。”
“小手术而已,又不影响别的。”牧柏岩笑道,“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跟我学学?”
“不要,这些玩意光是看着就犯困。”
牧柏岩也不强求,问:“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牧云笙知道他指的是那四千万。
很多注册公司的资金也就几百万,父亲一下子给了他四千万,实在太多了。
“没呢,我这什么也不懂,就让我创业,不是白瞎钱吗?”
牧柏岩:“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他喜欢的事情……牧云笙陷入思索。
他喜欢看小说,看电影,打球,健身,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了。
牧云笙:“要不我去开健身房?不行,市里健身房本来就挺多,市场饱和再进去插一脚,就真成白瞎钱了。”
牧柏岩:“不着急,你慢慢找,只有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能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好。”牧云笙顿了顿,好奇道,“那哥你能不能把干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感觉分享一下,好让我也找得快点?”
牧柏岩笑了笑,并不回答,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刚毕业时,没有人问他想做什么,没有人给他资金去发展喜欢的事情,他直接进入到集团工作,从事最基础的文秘工作,用八年时间一点点积累,才跻身管理层。
所以,他很羡慕牧云笙。
牧柏岩很快就调整回状态:“既然有这个资本,你就多去尝试,不用顾虑太多。”
“那行,我努力找找吧。”牧云笙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道,“我去拿行李,顺便买点水果啥的。”
牧云笙关上病房的门,病区非常安静,护士正在值班台埋首做记录。
他走进电梯,按下地下2层,电梯运行之后,他突然间想到什么,又迅速按了3层。
几分钟后,他到达了三楼,通过廊桥去到门诊部。
精神心理科的长椅上,少年的身影已然不见。
牧云笙隔着玻璃墙站了片刻,方才被打断的纠结再度浮现。
两种念头在脑海中厮杀,最终想要再和少年说一次话的强烈念头更胜一筹。
他走进科室门诊等候处,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先等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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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样。”
温肃柠说完最后一句,伸出手,接过对面心理医生递过来的纸巾:“谢谢。”
纸巾碰上面颊,立刻湿掉了,将涌出的泪水吸收殆尽。
温肃柠全程都尽量平静地讲述着属于原主的故事,分明和他没半点关系,却仍不受控制地情绪失控。
温肃柠也终于确定,属于原主的影响,确实还残留着。
是啊,那毕竟是二十年来的伤痛,早已印刻在身体之中,就算换了个灵魂,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抹除。
这些内容,原主此前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如今温肃柠讲述起来,仿佛切身感受到了他曾经的自卑和彷徨。
无论再如何小心翼翼,也得不到爱。
最冷静的语言仿佛精准的手术刀,将这具身体剖开,露出流着血的内里,带来的不光是疼痛,还有释然。
心理医生的嗓音温柔,温肃柠认真听着。
大脑因长期抑郁和焦虑产生的不良变化,紊乱分泌的神经递质和多巴胺,都需要慢慢调理,绝非换了个灵魂就能彻底解决的。
从诊室里出来,温肃柠明显感觉到那股脚镣般沉重坠着他的压力缓解了不少,他目前确实需要稳定的治疗。
但中心医院距离太远,打车太贵,每次问王姨借电动车,坐地铁过来要花费不少时间。
也许后面他应该在附近看有没有靠谱的心理咨询机构。
温肃柠思索着往外走,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金灿。
在一众黑色的脑袋中,浅金色实在太扎眼了,想注意不到都难。
温肃柠抬起头,对上了玻璃墙另一边那双茶色的眼睛。
青年眸中含着笑,朝他挥了下手,通过对方的口型,温肃柠判断出来,他说的应该是“好巧”。
是前几天在小巷里给了他一杯奶茶的好心人。阴暗柠檬。
温肃柠点了下头,走出候诊室,来到阴暗柠檬对面。
眼前青年比他高一个头,敞着怀的黑色牛仔外套里是件图案夸张的宽领T恤,搭着工装裤和马丁靴,配合他的金发和单边的黑曜石耳钉,有种放荡不羁的叛逆。
混血感十足的精致五官抹消了和街头党微妙的相似之处,让他完全像是从杂志里走出的模特。
上一次巷子里挺黑,温肃柠又头晕,没怎么看清对方的样子,只记得他优越的侧脸和染成的金发了。
谁能想到打扮那么潇洒的青年,会蹲在酒吧后门的台阶上,等一杯草莓奶云麻薯呢?
温肃柠正想着再给他好好道一次谢,就听到对方颇为不安地说:
“抱歉。”
什么?
他抬起眼。
被那双蒙着水光的通红眼眸望着,牧云笙呼吸都停滞了。
少年明显才哭过,眼眶鼻尖全都红着,睫毛都被打湿,眸中润得似乎一眨眼,泪就会簌簌滚落出来。
牧云笙先前纠结就是怕过去打招呼,会影响到少年情绪,他独自一人过来医院看心理科,大概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结果眼下发现他诊室里出来,哭成这个样子,牧云笙懊恼得要命,天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莽撞?
看到他局促的模样,温肃柠大概明白了。
“没事,没什么好道歉的,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嗓音平静,“正好我也想再谢谢你,那天多谢了。”
温肃柠的坦荡出乎牧云笙意料,他赶忙摆手:“举手之劳,低血糖的话出门记得随身带点糖。”
“嗯,从那之后我就记得了。”温肃柠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巧克力,向牧云笙伸出手。
牧云笙将手掌摊开,一枚巧克力被放在了他的掌心里,作为温肃柠对那杯奶茶的谢礼。
萦绕在心中的所有慌乱一扫而空。
牧云笙放松下来,主动道:“你要去坐地铁吗?正好我也去那边买点东西,要不要一起?”
温肃柠并非社恐,也不介意与人同行,答应道:“好。”
两人并肩走上扶梯,牧云笙道:“看见你之后我还纠结了半天要不要打招呼,最后觉得这么巧又重新遇到,这种缘分要是错过了有点可惜。”
温肃柠:“为什么要纠结?”
牧云笙颇为不好意思地道:“额……我看你一个人过来看病,觉得你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心理疾病不是很容易造成挺严重的后果么,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就糟了。”
温肃柠笑了下:“不用这么担心,发烧也会出人命,每年都有很多烧成肺炎或者脑炎的孩子留下永久的后遗症,但也没几个人会对发着烧的病人小心翼翼吧?”
“说到底还是没把心理疾病当做正常的、人人都可能会发生的疾病看待,我不知道其它患者是什么态度,但我本人并不介意,我只是暂时生病了,正在积极治疗而已,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
“如果更多的人能抱着这种平常观念,不再特殊对待,真正患病的人才可能会得到更好的环境吧。”
温肃柠语调平缓,还带着哭过的鼻音,软软的。
他神情淡然,似乎真的在说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牧云笙意识到,身边少年压根就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脆弱易碎。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方才选择了在诊区等待,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少年,其实有着很成熟的内心。
两人离开医院,走的还是温肃柠之前晕倒过的那条小巷。
这几天温肃柠也就只和王姨说过话,还蛮怀念聊天的感觉:“你呢?来医院做什么?”
“我哥要做个小手术,我负责陪床。”
“走这么远没关系吗?”
“没事,明早才手术呢,他现在甚至都还在病房里办公。”
“这么辛苦。”
“是呢,家里人都说我要有他一半努力就好了,搞得我压力好大。”牧云笙笑道,“怎么家长就是不愿意接受自己有个平凡的孩子呢?”
牧云笙说完,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藏在心里的苦恼这样轻飘飘地讲出来了。
明明身边少年比他还年轻,两人才见的第二面,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平凡么?”温肃柠想了想,轻声道,“做个平凡的人当然没有问题,但你怎么能知道,自己是真的平凡,还是只在用平凡粉饰自己呢?”
温肃柠没说太多,毕竟现在他俩只是偶然遇见的路人,从诊室外看到牧云笙的第一眼,温肃柠就认出他外套里那件似乎没什么特别的T恤,是Lv的。
z市有钱人很多,碰上个倒也不稀奇。
前世温肃柠见过太多有钱人,包括他在内,凭借自己能力白手起家的富人很少有烦恼和怨言,因为他们得到的所有都凝聚着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是他们应得的。
反倒是这些人的孩子,容易出现一些问题。
他们无需像长辈那般劳苦地进行财富积累,便拥有太多唾手可得的东西,也因此容易产生在旁人看来堪称矫情的烦恼和迷茫。
牧云笙愣了愣。
这话好像很深奥的样子,他还没能完全想清楚,就看到前方地铁站的轮廓。
什么这条路竟然这么短的吗?感觉还没聊上两句就到了。
牧云笙赶忙掏出手机:“那个,可以加一下微信吗?”
温肃柠下意识在几秒钟内想到了一百种婉拒对方的办法,但紧接着牧云笙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和你聊天很开心,我想和你做朋友,好吗?”
这样的直球叫人难以回绝。
他总不能回答说抱歉虽然我们聊得挺好,但我不想和你当朋友。
尤其是对方茶色的眼眸中满是期待,似乎完全没想过会有被拒绝的可能,手机就举在半空,随时准备扫码。
温肃柠很擅长说“不”,他作为投资人,拒绝过的企业数不胜数,只有最优秀的才能获得他的青睐拿到投资。
只是现在可不是做生意,他好像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
而且就算是在做生意,他也愿意投资面前的青年,他确实需要朋友,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
“好。”温肃柠拿出手机,点开自己的二维码名片。
牧云笙迅速扫上,温肃柠看到了来自[阴暗柠檬]的好友申请。
和他的外卖软件是一个名字。
备注里写着“牧云笙”三个字。
“你呢?”
“我叫温肃柠,温暖的温,严肃的肃,阴暗柠檬的柠。”
牧云笙噗的笑了出来,他把温肃柠的名字备注上,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那就有机会再见了。”
“嗯。”温肃柠点头,“再见。”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地铁站内,牧云笙转身回去医院。
路上他从口袋里摸出温肃柠给的巧克力,拨开包装纸放进嘴里,醇厚的苦味和香甜在唇齿间蔓延。
走进住院部,巧克力的外层融化,微凉的液体流了出来,朗姆酒的味道让牧云笙一愣。
酒心巧克力啊,他很久很久没吃过了。
小时候他觉得味道奇怪不喜欢,等长大了再尝,竟然还蛮好吃的。
牧云笙心情雀跃地推门,走进病房,办公中的牧柏岩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定格在弟弟快要扬到天上去的唇角。
遇见什么高兴事儿了?
但牧柏岩没问,因为还有另一件事情。
“行李呢?”
牧云笙:“……忘了。”
“水果呢?”
“……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