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秦家老六走了,走的那一日,一人一马,什么也没带,消失在了上京城冬日的薄雾中。
“啧。知道那是谁不。”守城门的小兵撇撇嘴,冲身边的同伴道,“那是镇北侯家的大傻子,秦老六。”
“竟然是他!可真是个孤拐性子。”另一个小兵惊叹,“这都快过年了,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非闹成这样。”
“嗐,那些个高门大户家的恩恩怨怨,哪里是怎么这些小喽喽能知晓的,你有所不知.....”
窃窃私语中,镇北侯家的“爱恨情仇”又给守城的小兵们添了一份谈资,消磨了一上午的站岗时间。
此时的镇北侯府,镇北侯秦初跪在春华院的正院里。那是非常标准的跪姿,身子匍匐于地,下巴含胸,双手交叉贴于额前。自打成为了镇北侯,秦初专专请了教习来学习各种礼仪姿态。据说那教习也曾是世家出身,只不过如今家道衰落,才做了这等行当。
“侯爷,您且先回吧。”花嬷嬷取了斗篷披在秦初的肩头。
“花嬷嬷,阿爹如何了,可还气得厉害,六弟还小,只是糊涂,万万再给他一回机会吧!”秦楠出走,秦初这个做大哥的劝不住,只得到院子来跪着,哀求阿爹能软和一回。
“唉。”花嬷嬷为难地叹气,着急的原地打转,“侯爷,天寒地冻的,哪里能这样跪着了,要是跪伤了可怎么办,如今阖府上下可都指望着侯爷呢。”
“老夫人那边也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自认无愧于你们兄弟姐妹九人。如今孩子们长大了,腿脚长在他们身上,便随他们去吧。”
闻言,秦初一愣,直起身来,不可思议道,“连阿妈也不管了么?!”一时间,秦初的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有物伤其类,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
“老子还没死呢!跪什么跪!”秦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屋内传出,紧接着,一只软底鞋飞出,直直砸在秦初的面前,“那孽障是个倔驴,你也是个倔驴不成?!你是秦家家主!”
秦初被轰走了,一回院子,高氏便迎了上来,口中惊呼连连,“我的个爷唉,你这又是何苦,你要是冻伤了,我和瓜哥儿、虎姐儿可怎么办。”说着端上一碗热汤便让秦初服下。
一碗热汤下肚,秦初总算觉着冻僵的四肢百骸又活了过来,瞧着一脸焦急不满的妻子,解释道,“我是大哥,六弟出了这档子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行吧!你是大哥!可你还是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爹!你怎么不想想我们!”高氏觉着自家丈夫真是吃力不讨好。
“行了,行了,不提这事了。”秦初揉揉额头,和高氏说起旁的事情来,“过年的节礼准备好没,今年我们第一年当家,可不能出了差错。”
“放心吧,爷。”高氏拍拍胸口保证,“礼单我都拟好了,依照往年的惯例,各家都丰厚上了两成,保管大家都念着侯爷的好呢。”
闻言,秦初脸上总算有了两分喜色,对高氏笑道,“没想到你竟是有成算的,这侯爷夫人做的有声有色。”高氏出生贫寒,家里是秦家沟隔壁镇上的菜农。
“我这是做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儿。”高氏得意。
这厢夫妻二人说着过节的事儿,另一边的春花院里却是一片静默。秦老爷侧躺在暖笼旁的软塌上假寐不吱声,秦老夫人只低头研究着手中的绣花样子也不说话。秦朔坐在小软凳上,左看看,右看看,左立难安。
虽说事以秘成,语以泄败,但是看着大哥这般为六哥奔走,他们却集体隐瞒着大哥,这让秦朔心中难安。
“瞧你那样,这才多大点的事情。”秦老夫人抬眼撇了眼秦朔,直言道,“难不成你真觉得把南边的事儿告诉你大哥合适?”
秦朔抓耳挠腮,纠结道,“感性上来讲,我不该欺瞒大哥。理性上来说,这事儿还是不告诉大哥为好。唉.....我好难啊!”
瞧着小儿子一本正经的发言,一则什么,二则什么的,如同汇报工作的公文似的,秦老夫人便觉得好笑。
“小九,你别痴想了,你大哥那边不能说。”秦老爷还是斜躺在软塌上,眼睛依旧闭着,却一言奠定了大局。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是一家人啊!”秦朔还是心里难受。
“可是你大哥还有媳妇,那才该是和他一辈子到老,最最亲密的人。明白吗?”秦老夫人又道,“倘若你和瓜哥儿都掉水里,你说你大哥是先救你,还是先救瓜哥儿?”
听到经典的二救一的选择,秦朔嘴角抽抽,只嘴硬道,“我自己会游泳。”心中则明白了阿妈的意思,即所谓的亲疏远近。
“这便对了。”秦老夫人丢下手里的绣花样子,欣慰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明白么,小九。”
又道,“你六哥离京,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你大哥,那都是件好事情。”
“嗯。”秦朔呐呐点头应下。
秦朔心里明白,阿爹阿妈心中的难受一点都不比自己少。老人家都是喜聚不喜散的,可他们却要眼睁睁瞧着好好的一下子四分五裂了。
“对了,开过春便是春闱了吧。”秦老夫人忽而提起科举考试的事情来。
“别,你别想这事儿。”秦老爷子不容置喙道。
“我怎么着就不能想了?!”秦老夫人不服气。
“不合适。”秦老爷子道。
秦朔夹在二人中间一头雾水,不知爹妈在打什么哑谜。
“春闱?春闱怎么了?”秦朔追问。
秦老夫人也不避讳,直言道,“我欲榜下捉婿,为你八姐物色个夫君。”
“哈!”秦朔蹦起来,磕巴道,“我、我...八姐才多大!就...就...夫君啦!”翻过年,秦请和也不过才虚岁十五,还是初中生呢!
“不小了,都是大姑娘了。”
说起大姑娘,秦朔便想起前几日那“姑娘家的事情”来,又闹了个大脸红。
“你别想着找个进士女婿,和咱们这种武将家结亲那就是断人前程,人要恨咱们的,能好好对待小八么?”秦老爷子连忙打消老妻的白日梦。
“我也不一定要进士的,便是个举人就行了。寻个家境一般的人家,不敢亏待了小八。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给他谋个外放的职,带着小八赴任去,不用伺候公婆,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这是秦夫人的打算。
“不行。”秦老爷坚决不同意。他的五女婿便是个举人,秦老爷早就受够那人一股子的书呆子迂腐气,再也不想再找个书呆子回来气自己了。
“小九,你说。”秦老夫人需求小儿子的支持。
“啊?”秦朔张张嘴,呆滞道,“八姐还小呢,况且,要嫁也要嫁个八姐自己中意的人吧。”
“傻孩子。”秦老夫人摇头,觉着自己干啥去问小九,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净说孩子话了。
“榜下捉婿你不同意,那你有甚好人选?”秦老夫人将问题踢给了秦老爷。
秦老爷子将上京城里适龄的儿郎们想了一圈,竟然想不出个合适来,思来想去竟都是些纨绔子弟,没一个配得上他家小八的。末了不禁感叹,“要说教养儿郎,还是南边儿的世家厉害,一水儿的漂亮孩子。”
“老头子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哈!”秦老夫人不客气道。
“我怎么就是癞□□了!我家小八哪里就配不上那世家小子了?”秦老爷梗着脖子不服气。
老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六子背井离乡的愁思冲淡了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果然能够消减一切的情绪。因着秦楠离家而阴郁低沉了好几日的侯府总算缓过神来。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节日气氛日渐浓郁。转眼间,除夕夜就在眼前。
“阿妈,这是今日除夕夜的安排,还请您过目。”高氏命人将帖子送至秦老夫人面前。
秦老夫人却不翻看,只道,“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闻言,高氏的脸庞上多出几分笑意来,又邀着秦老夫人去戏台子看戏,“今日好几个曲目都是阿妈你爱的呢,有孙猴子大闹天宫,还有那热闹的《踏摇娘》。”
正说着话,忽有门吏急忙忙进来,通报道,“有宫里来的太监公公来降旨!”众人不知何事,连忙停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开了正门准备接旨。
来的还是那小刘公公,不知是年节的缘故,还是秦初塞的荷包着实丰厚,那小刘公公的圆盘脸上一团喜气,一对眼睛笑成了弯弯月,满面笑容地走至正厅,南面而立,宣旨道,“特旨:宣镇北侯阖家入宫,共享除夕喜宴。”说毕,来不及喝茶休整,便乘马离开了,只道自己还有好几处要去宣旨,容不得耽误。
小刘公公一走,秦家众人才站起身来,高氏脸上喜不自禁,高呼着让人取了自己的品服来,一时道,“快给虎姐儿梳洗打扮,记得带上那个赤金盘螭璎珞圈!”一时又道,“瓜哥中午可是吃酒了,快用些解酒丸,莫要到御前失了态。”
高氏忙活极了,秦朔和秦清和两小的相视一笑,俱是觉着好玩。秦老夫人一手拉着一个,嘱咐道,“等进了宫里,莫要害怕,小八跟在我身边,小九跟着你阿爹,不要乱走、不要乱看、不要乱说。”末了又交代两个人,快些回去用些糕点馍馍压压肚子,不要喝汤汤水水。
待秦朔换上轻裘宝带,戴上青玉抹额,登上了马车,摇摇晃晃间才后知后觉地明悟过来,自己今日竟然是要去皇宫里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