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偌大走廊,纹路奢华的地毯吸走了来人的脚步声,女人的高跟鞋轻巧地走过长廊,正要打开房门。穿着白衬衫背带裤的小男孩从隔壁房间探出脑袋,幼嫩的脸蛋上写着渴望和畏惧。
“妈妈,妈妈......”
女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走开。”
“妈妈。”男孩张开手臂,蹒跚着跑向她。
“走开,别来烦我!”
“你这是干什么?有你这么对儿子的么?!”看到这一幕的男人暴怒,一旁女佣连忙把陌寒舟抱进房间里。
隔着那一扇门,小小的陌寒舟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的争吵:
“你这种态度对待你儿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儿子,那只是你的儿子,我宁愿我从来没有生过他!”
“你敢这么说我儿子,小心你在外面的野种!”
平城最具标志性的中心商业区内,数百米高的某层大楼里,透明的玻璃窗闪烁着钻石花般的光芒,陌寒舟眉宇紧蹙,神色痛苦仿佛被噩梦纠缠,下一刻他猝然惊醒!
“母......”
陌寒舟胸口剧烈起伏,额前鬓发微微湿润,看清眼前熟悉景象后,他才回过神,伸手扶着额头,深深吸了口气。
上午邵文允过来后,陌寒舟就无法集中精力,与其出错不如休息,只可惜似乎也休息不好。
简单收拾后陌寒舟走出休息室,方仲白敲门而入,手上还拿着一封密封的文件袋。
他把文件放在陌寒舟的桌子上了,迟疑了瞬,道:“关于关于邵文允家庭情况的调查报告。”
若是这一封报告早一天到,或许还有用,它来的太过缓慢,以至于它现在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连方仲白都感觉到手指被烫伤了。
“放下吧。”
方仲白看着陌寒舟的脸,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陌寒舟冷白的目光里还泛着刚刚洗过脸的湿润,他的指尖在信封边缘碰了碰,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几小时前青年在座椅对面激动的模样。他眉头微蹙,最终,他拿起报告粗暴地塞进了抽屉里。
“方助理,安排车子,我要回去。”
——
花卉市场里,鸟语花香,兔子乌龟面面相觑。一个花店门口,鹿乔正在数手上的种子。
“这个是太阳花种子,这个是绣球种子,还有这个......”
“老板,这些都要么?”
“全都包起来!”
鹿乔愉快地眯着眼,在充满春天气息的街道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走吧,老张,我们回去吧。”
“好的,夫人。”
鹿乔带着大包小包的种子和花盆回了家,庄叔从屋里迎出来,看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东西,满脸惊奇:
“这都是夫人买的啊?”
“对啊,春天了,我要把我的花房彻底改造好。”
“好好好。”庄叔连连道:
“那是不是要把土运上去?”
鹿乔点头:“要!”
......
......
“这个土不行,说了几次了,这个土没有营养的,你们真是......”
“别挖那的土,那是用来养兰花的!”
“小心搬砖,别漏了。”
“......”
陌寒舟住的别墅拥有一个大花园,对于他们这样的有钱人来说,花园就等于他们的门面,不只是要够大更要漂亮,还不能都铺满牡丹玫瑰这样美而艳的花,得有格调有审美,让人看了就觉得优雅有气质。
总之就是得精细得养着。
陌寒舟的花园自然也不落俗套,以他的财力,连园丁都是国际知名园艺大师,平日里各种名贵花肥养着。然而此时此刻,他眼前宛若皇家花园般的院子里,不是这块缺了地皮,就是那里挖了个坑,东洼西坑,满目狼藉。
饶是心事重重的陌寒舟也不觉得沉默了。
“......”
一院子忙碌的人里,还是庄叔注意到了陌寒舟,因为要挖土,他把一向的西装换成了一件灰色的外套,手上还带着袖套,乐呵呵地跑上来:
“先生你回来了。”
“你们,这是在......”
“夫人说是要在屋顶扩建花房,我们正布置呢。”
“是这样啊......”
陌寒舟绕开来来往往的佣人,走进屋子里。一路二楼都没有人,他上了屋顶,果然看见正蹲在一个盆子前念念有词的鹿乔。
别人是换上了工作服,他就更离谱了,不只上下全副武装脸上戴着口罩,头上都绑着一条汗巾,倒是有种别样的健气美。
见到陌寒舟,他眼睛亮了亮,把花盆端起来走到陌寒舟面前:
大概是因为只有一双眼睛露出在口罩外,就显得这双眼睛格外得大,瞳仁清亮澄澈,能让陌寒舟清晰得看到里面的自己。
“先生!”
鹿乔喊了他一声,神情很是雀跃:“快,给我这株绣球花拍一拍土。”
陌寒舟低头看着盆子里朴实无华的泥土,嫌弃地皱了皱眉。
“为什么?”
“因为新年新气象,拍一拍,所有霉运都会消失的!”
“......”
陌寒舟依旧是嫌弃地皱着眉,然后他伸出手,在中间灰不溜秋的土上拍了拍。
“好的好的,绣球你要快快长大,带着先生的所有心愿一起长大。”
说完,他就又抱着花盆跑了回去,吭哧吭哧地用小铲子挖起了泥土。
下午四点多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把他黄色的轻薄羽绒外套都晒得融化了。
陌寒舟盯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生了锈的自行车一样再次缓缓地运转起来。空气里的气氛又回到了从前,就好像前两周他和鹿乔在屋顶晒太阳的时候,就好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没有一个叫邵文允的人。
人大多都会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仿佛世界没了他就不能运转了,陌寒舟亦是如此,毕竟他这样的身份,总是会比较重要的吧。
但是这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痛苦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果世界没有因为他的痛苦而停滞,这就说明他的痛苦不重要,邵文允那个人,也不值一提。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空气陡然变得清新,陌寒舟闻到了泥土湿润的气味,带着一点腥气,还有潮湿,但似乎没那么难闻。
“阿乔过来。”
“嗯?”
鹿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陌寒舟无奈地伸出手,拇指在他左边脸颊抹了一把。
“脏了。”
鹿乔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山涧饮水的小鹿,非常得漂亮。陌寒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的妻子是鹿乔真好。
男孩忽然朝笑了下:“太好了,要是被家里其他人发现就糟了,我太太的形象就没有了。”
陌寒舟故意道:“你还会怕没形象?”
鹿乔:“当然了,我可是家里的太太,必须要有威严的。”
“嗯,对对对,那你要不要下去了?”
“下去吧,阿乔饿了,要吃点心。”
因为快到晚餐时间,就没有再让厨房单独准备点心,鹿乔拿出了自己之前珍藏的零食,像只啃瓜子的小仓鼠般一口一口地咬着。
陌寒舟因为邵文允的事,近来也没有好好吃饭,看他吃得香也有些饿了,拿过一片饼干一起吃。
鹿乔:“嗯?先生怎么也吃?”
“不可以么?”
“可以啊,就是比较少见。”
陌寒舟笑了下,低下头又吃了几口,才放下手用湿巾擦着沾染碎渣的手指,他轻缓地道:
“今天,邵文允过来公司了。”
鹿乔动作一顿,慢吞吞地把最后一片葱香饼干塞进嘴里,他嘴巴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
“然后呢?”
“他只是,抒发了下他对我的兄弟之情。”
“……”
鹿乔表情微妙地,但是又没有那么难懂地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纵使陌寒舟此刻心情沉重,也不由扯了扯唇角。
“好了阿乔,别露出这种表情,可不是豪门太太该有的。你来陪我……陪我看些东西吧。”
……
……
鹿乔盘着双腿坐在沙发上,边上是陌寒舟,因为太阳落山后天气微凉,他们在腿上盖了一条毯子。
陌寒舟从文件袋抽出文件,翻开了第一页,这是关于邵文允家庭情况的报告,映在最上面的就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鹿乔想象了许久的“婆婆”照片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冲入他的视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照片上的她大约二十多岁,她年轻美丽,朝气蓬勃,笑容甜美而自信,一看就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大美人。五官和陌寒舟有一点像,陌寒舟的双眼皮和高挺的鼻梁或许就是遗传自她,又或许只是他先入为主。
看到照片的一瞬,鹿乔飞快地扭头看了眼陌寒舟。
陌寒舟的表情非常得奇异,那显然不是恨,但要说是爱和怀念也过于牵强,如果非要说的话,他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
鹿乔转回脑袋继续往下看。
报告里面写着邵文允是7岁的时候搬到的罗切斯特的一个小镇,依附近的邻居表述,他的母亲是个漂亮的东方大美人,父亲也是一个温柔谦逊的男人,他们就像任何一个美满的家庭一样,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直到五年后,那个女人忽然不见了,邻居起初觉得很奇怪,问男人他妻子去哪了,男人回答说是回国探望父母去了,于是,邻居们不再询问。又过了没多久,男人也搬家了。
鹿乔看了一眼父母栏里男人的照片,如果相由心生这个词可以作为依据的话,男人显然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看起来似乎和女人很相配。
“看完了么?”
“看完了。”鹿乔快速回答
陌寒舟翻到下一页。
那之后,邵文允随他父亲辗转到了很多地方,都住的不久,最多的两个月最少的只有两周,他们就像是在躲什么人。
直到大半年后他们再次稳定下来,但是这一次,只有父子两个人。
照片里的男孩已经露出了少年的轮廓,五官中有了棱角,隐约有些现在的影子。
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年多,一年多的某一天,他们的母亲再次出现了,不过这一次,照片里的女人憔悴了许多。
鹿乔盯着上面三人合照,眉头蹙起。
和前一张照片比起来,女人老去的实在太快了,她就像是失去了养分的花朵,骤然枯萎,就连那种耀眼的光芒都从她眼中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照片给他很不舒服的感觉。
女人这次回来后身体就很不好,没过多久就生了病,几年后就去世了。
鹿乔看着上面她去世的时间,那是……那是陌寒舟车祸后一个月左右的时候。
可是网上写着的她的去世时间还要更早,大约是这个时间的三年前!
鹿乔心头微动,可能只是他素来太过谨慎的原因,但是他还是把这个时间记了下来。这封文件给予的信息实在太多了,鹿乔的大脑还在处理,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阿乔。”
陌寒舟的视线始终落在雪白的文件上,鹿乔却觉得他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么?”
“……”
说不想自然是假的,他讨厌这种只有自己身在云里雾里的感觉,尤其对面还有个自己厌恶的人在。但是——
鹿乔迟疑了一下,还是遵从本心:“比起知道先生的过去,我更想要守护你的未来。”
陌寒舟惊异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鹿乔一眼,眼底有还未来得及消失的惊讶,仿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阿乔你真是,让我惊讶。”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如此惊讶。
因为看了文件而泛出冷意的心脏,也因为鹿乔的话渗出些许暖意,像是坚冰下有一团火焰靠近,陌寒舟轻轻地吸了口气,放在毯子上的手指爬过几厘米的路程,勾住了鹿乔的手指。
鹿乔收起了手指,不许它逃走。
陌寒舟的唇角有了一丝弧度。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商业联姻。”
他开始讲述:
“他们并不相爱,在他们结婚前,我母亲有一个交往许久的恋人,但因为那个人家庭条件一般,我母亲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我不清楚我母亲是怎么嫁给我父亲的,但总之应该不是很愉快,婚后一年,我出生了,但那并不是爱的结晶也不能成为那个花心的男人收心的理由。他依旧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母亲对他失望至极,又与前男友旧情复燃,很快,在我三岁的时候,邵文允出生了。”
那实在是一段说不上愉快的时光,就算记忆已经模糊,那种被忽视被冷淡甚至偶尔还被迁怒的痛苦始终萦绕心头,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毫无预警地侵入他的梦里。
但那跟后来的事情相比,那段平静的时光或许都称得上“幸福”了。
“我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发现了母亲在外面的事,那天开始他们经常大吵大闹。”
陌寒舟的唇角拉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显然也觉得那男人在外面私生子无数,妻子不过一个有一个就生气发火的样子很可笑。
“总之那几年,他们就是这么吵过来的,事情在我九岁的时候发生了变化,我母亲带着她的情人和孩子一起私奔了。”他用一个冷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鹿乔低下了头,那就是文件上写的“邵文允七岁时候的事了”。
“但是好景不长,五年后,那个男人发现了他们,我母亲被他抓了回去,她的情人和孩子也只能辗转各地逃离我父亲的追查。”
“那他们第二次相聚……”
“是因为我母亲又进行了第二次的逃跑,她被抓回来以后身体就不好了,精神……精神也不太好,我父亲把她送进了疗养院。”
鹿乔瞳孔中光芒骤然一缩。
“陈家虽然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有正常人,我母亲的弟弟一直很同情她,连同疗养院的人终于把她救了出来,但是如你所见,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已经不大好了。”
“……”
“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我甚至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鹿乔迟疑着开口:
“她的百度百科写的去世时间比文件上面的早。”
“那是因为我父亲面子上过不去,她第二次逃跑后不久,他就对外宣称她去世了。”
“……”
“你和你父亲关系那么坏也和这有关么?”
“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吧,他大概看到我就想起我母亲,心里就烦我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陌寒舟语气和表情都非常平淡。
“……”
鹿乔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倒是陌寒舟先开口:“阿乔。”
“嗯。”
“邵文允今天来找我,我非常生气,同时又很无奈低落。”
“嗯。”
“到家前我都心情很沉重,直到看到了你,阿乔……”
没有被“绑”住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鹿乔的额际,拨过他柔软顺从的乌发。
短发了自己,他的脸色苍白阴郁,眉宇中压抑着深深地痛苦,就连陌寒舟自己都很少见过这样的自己。
“虽然我依旧痛苦自责甚至自我厌弃,但我觉得没那么难熬了。如果我很痛苦,阿乔,你会抱住我么?”
在将文件拿出来之前,陌寒舟都没决定好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鹿乔,但当他看到鹿乔的时候,一切就顺其自然地完成了,连他想象中的反复挣扎自我怀疑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面前的是自己的妻子,不是说,夫妻本是一体么。那么自己应该,是可以相信他的吧?
鹿乔在一瞬间溺进了陌寒舟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他的大脑瞬间抛开了所有试图安慰的语言,转身用力地抱住了陌寒舟。
“会的我会的。”
手臂中的身体竟然有一点在颤抖,鹿乔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语气坚定:
“我会用力抱住先生的!”
陌寒舟闭了闭眼睛,将自己短暂地依靠在男孩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