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家的院门是万宝屯里唯一一家被漆油过的木板门,谈不上气派,但很讲究。
更讲究的是小梅家的院落地面平平整整,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周的篱笆规规矩矩,每一棵篱笆桩子都不是随意埋下的。
且说,四姑娘一进小梅家院子,立马感到焕然一新。
此时,院子里一群散鸡显得无动于衷,只顾觅食。
鸭子却不同,像是受到了惊吓,张着翅膀呱呱叫着躲向了一边。
几只大白鹅像管事婆,看见四姑娘进院,纷纷仰起脖子扯着嗓门“嘎嘎”叫着凑上前来。
小梅的妈妈高秀兰见有人进院,扎着围裙,戴着套袖迎了出来。
这是一位既文雅体面又十分干练的中年妇女,与生产队里每日风吹日晒的妇女社员大不相同。
见到四姑娘,小梅妈笑着打招呼:“四姑娘来了,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以后就这样穿,看谁还敢叫你假小子。”
一句话说得四姑娘尴尬难当,不好意思,直挠脑袋。
小梅妈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打量着四姑娘的衣服,有些好奇,不免问道:“这身衣服是谁做的?做工不错,挺合身的。”
四姑娘怕小梅妈挑理,马上解释说:“衣服是镇上我大姐给我做的,头巾是我二姐给我买的,她们不让我打扮成假小子样儿。”
“怪不得,要不真没听说十里八屯谁还会做针线活。”
小梅妈一边说一边把四姑娘让进屋里。
小梅家分东西屋和厨房。东屋是小梅父母的房间,房墙上糊着报纸,贴着几幅年画,大山墙上整齐地横挂着马恩列毛相框,相框上配着彩纸做成的小红花,显得屋子既亮堂又有气氛。
大山墙下有两个黄花梨木箱,上面中间摆放着一个座钟,两边摆放着暖水壶、茶盘、杯具,还有镜子、花瓶和油灯。
一铺北大炕铺着一领细糜炕席,炕沿擦得油光铮亮,正对炕沿上方是一条幔杆,搭着毛巾。
炕尾立着一个镶嵌花瓷和铜饰的黄曲柳桐油炕柜,上端整齐地摞着被褥。
南窗下是一台脚踏式缝纫机和一张裁缝案板。
缝纫机上正在缝制衣物,案板上规规矩矩摆放着剪刀、木尺、皮尺,熨斗、针箍、线板、粉袋和衣服样子。
这样体面的房间和裁缝摆设在万宝屯是绝无仅有的。
小梅妈出身在一个裁缝世家,出嫁前就学会了做针线活,不论是缝缝补补还是做成衣她都在行。
当初嫁给小梅爸爸叶坤时,小梅妈不要彩礼,只要求叶家买了一台缝纫机。
成家以后,小梅妈凭着手艺,在家里做起了裁缝生意,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很体面滋润。
解放土改以后,为乡亲们缝穷做衣服,变成了义务为人民服务,但是乡亲们心里都有数,谁也不会让小梅妈白出力。
缝缝补补不算,一般做件衣服就拿二十个鸡蛋,或是十来斤米面。
乡亲们生活日子艰苦,布票紧张,而且又没有余钱,一套衣服一穿就是几年,大的穿完小的穿,缝缝补补又三年。
尽管乡亲们三两年也做不上一套衣服,但是,家里红白喜事的衣服是必须做的。
单凭做这些衣服,小梅妈辛苦一年得到的回报远比在生产队里出工干活挣工分强得多。
而且,小梅爸爸叶坤老师除了每年有固定工资和口粮外,他还会绘画,最绝的是二十四孝图画得惟妙惟肖,常常被人请去画棺椁。
这差事没有白干的,赏钱多少都是约定俗成而且是不能回绝的。
一年下来,这样的俏钱积累下来也赚得不少。
这样,小梅家的生活自然要比普通乡亲家充裕得多。
四姑娘不止一次来过小梅家,方方面面虽然不觉得稀奇,但每次来都十分羡慕。
她心里明白,与小梅比起来,小梅就是阳春白雪,而她只是个下里巴人。
羡慕归羡慕,可她心中有牤子哥,这些都不重要。
小梅和与牤子哥、小梅的家与牤子哥的家距离越大,她心里越踏实。
且说,四姑娘进得房间就一直站在门口,小梅妈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炕沿。
“来,坐炕上。”
“不用坐,站一会就行。”
小梅妈招呼着四姑娘坐在炕上,四姑娘没有坐。
小梅妈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四姑娘,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急呀,让你坐都不坐?”
四姑娘吞吞吐吐地说:“我马上要去镇上供销社,我娘让我来问问婶,给牤子哥做一套劳动布衣服要用多少布料?”
小梅妈很是纳闷地问:“给谁做?”
“牤子哥。”四姑娘低下头又重复一遍。
“你娘怎么想起给牤子做衣服?”
“我把牤子哥衣服撕坏了。”
“你怎么能撕到他衣服?”
四姑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实话实说吧?但又不知道如何撒这个慌。
憋了有一会儿,四姑娘不得不答,才避重就轻说:“牤子哥说我是猪八戒小姨,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衣服袖子撕下来了。”
小梅妈说:“那也用不着做新的呀,拿来我帮你缝上就行了。”
四姑娘解释说:“缝不上,都零碎了,再说,牤子哥的衣服也太破了,补丁摞补丁的。”
“说的也是,那怎么做一套呢?”
“我妈说,只做一件上衣不协调,没法穿。”
小梅妈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眼见四姑娘憋得满脸通红,猜出了几分意思。这让她的心里隐隐的不是滋味,这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小梅妈明知道小梅与牤子不合适,但还是替小梅吃四姑娘的醋。
此时,她不知不觉地收敛起了笑容,马上估算好面料、兜布、纽扣用量,用铅笔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四姑娘。
四姑娘说:“谢谢婶,我这就去供销社,回来麻烦婶帮忙给做。”
“麻烦啥,别说外道话,信得着婶就行。”
小梅妈说完,送四姑娘出了房门,满怀心事地看着她走出去的每一步。
这哪里是她心中以前那个假小子?分明已成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