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荒对这些目光向来都不甚在意,可今天他却频频看向观众席。
他想知道小企鹅到底会不会看篮球赛,很好奇她目光的落脚点。
结果,人压根儿不在。
为此在下半节还丢了两三个球。
动作跟着烦躁的情绪有些变形,总之心情不妙。
队伍里的吴健越语气带了些怒意,本来自己碰不到球已经很难受,这人还要连着给对面送球,于是便发火:“陈念荒,你能不能好好打?这种球都能丢?”
陈念荒把球扔给他后就站在了原地。
吴健越连接都没接到,被别人断了,只能站在原地控诉:“不会好好传啊?”
“对不起,手滑。”
他摊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吴健越怒火中烧:“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念荒丝毫不惯着他,挑衅式地回他:“我说你,小脑发育不完全,大脑完全不发育。”
“我靠,你丫才脑子有问题!”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周柏羽见情况不妙出来打圆场。
身体牢牢地挡在陈念荒面前,以免他下一步动作。
陈念荒自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他上前的目的无非是想欣赏被自己惹怒后,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对方愈发在意抓狂,他就愈发心情愉悦。
还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微眯的眸子里只剩倨傲和轻蔑。
周柏羽看了眼对面的人,摇了摇头:“等下请你去小卖部。”
叹口气,害,又是帮陈念荒减少树敌的一天。
吴健越目光有些松动,不过他还是看不惯那人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每次结束一次纠纷,周柏羽都得在自己的功德簿上狠狠画一笔,他不能理解那些女孩子为什么听到这种话还喜欢陈念荒。
面对这种“你的语言很刻薄,但是你的脸又很帅气,请继续用你帅气的脸说刻薄话吧!”的类型,他也只能同情。
看着那人视若无睹的熟悉劲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你消停一会儿,OK?”
陈念荒眼中短短闪过几秒心疼,说话格外违心:“辛苦。”
拍拍肩膀又是一条好汉,周柏羽就这么被打发了。
人善被人欺啊!
下课铃响,所有人都回去了。
向春生原以为还要集合,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回到操场时,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体育老师手里还拿着一件落单的校服,正愁找不到人带走,就询问她:“这是应该你们班同学丢的,你先带回去吧,不知道是谁还不带校徽。”
向春生拿了校服赶紧回去上课,铃声已经响了,走廊里过分安静,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心跳和脚步。
她从后门进的教室,万幸老师还没来,那件校服被塞进桌兜里。
语文老师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长相是儒雅那挂儿的,偏偏有一张风流幽默的嘴。
他上课引得那些经,据得那些典,即便再枯燥从他嘴里也能说出朵花来,语文课一跃成为最热门最受人欢迎的课。
他讲香草美人,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瑰美韵律;驰骋于韦庄《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想象;讲那个因《檄英王鸡》覆埋的风发才子,如何用华丽骈文酣畅淋漓挥洒“青云之志”;不管《长恨歌》去他的“若得苍生乐,死亦足。”那样的白居易;探讨坨耶托夫斯基朴实又准确的语境下,关于人性美丑的无意识算计;在世界角落划出一道口子,反复按压出血,那是三岛由纪夫。
在这样一个被高考挤压地失去灵性,苟延残喘只剩下冷冰冰分数排名的时代,遇上这样一位老师是他们的幸运。
那些枯燥的看着不太喜人的文言文,在他的修辞譬喻之下,不断增值和异变。那些兴、比、赋,成了他缓慢展开的绢本长卷画,饱含东方审美的言、象、境。
他说:“如若不急着赶路,那么语文会是最浪漫的一门学科,那些妙趣横生的文字会承载人类无处安放的情感,并与现实短兵相接。”
应试教育终究是掣肘,让他们停不下脚步,不过他还是尽可能地让过程创造出乐趣。
顾弋乾,懂得用一种巧劲儿,能毫不费劲地消除老师与同学之间的隔阂,让他们都亲切地叫他老顾,让世界成为他们可以轻易撬开的牡蛎,让文字成为灵魂的栖息地。
在他的课上很自由,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不会循规蹈矩收到约束,没有人会不爱这样一位老师。
语文老师与他们班班主任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向春生的习惯慢慢被解构,她善于运用的理性和逻辑也逐渐溃败,不那么如鱼得水。可以说,他的某些鸡汤很难被向春生吸收,除非直接静脉输液,强行灌输。她这个人很奇怪,好像自我运行着一套不为人知的系统。
一条独立的容不下任何尘埃的星轨。
顾弋乾在下课前布置了小任务,就是让同学们去思考“人类争论的源头”。
向春生把这个问题记在小本子上后没去管。
教室前面的讲台站着好多人,把顾弋乾团团包围,拉着他探讨这个问题,他笑着示意这些同学去办公室问。
教室里还剩下不少的人。
其中一个声音从嘈杂中凸显:“唉?我校服呢?”
“有没有人看到我的校服?”
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的他,脸色阴沉。
在学校里没穿校服不仅会被扣纪律分,还会被标榜成特立独行的“酷哥”,当然以上皆为贬义。
向春生看到了人群中张望的吴健越,立刻把课桌里的校服给拿了出来,递给他,平和地说:“你落在操场上了。”
言简意赅,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好像只是完成一个任务,没有多余的寒暄,也不需要别人的客气与感谢。
吴健越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件校服,他疑惑地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校徽。但这件确实是他的,靠近胸口处的白色部分有不小心被水笔划下的墨痕。
心里狐疑,如果自己不小心把校服落在操场上了,那为什么会在她手上,怎么还丢了校徽?
吴健越回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清高模样,不可遏制怒火的外放,他向来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位“借读生”的。
径直走到她前面的空位坐下,趾高气昂地问:“喂,我的校徽呢?”
向春生抬头,冷漠道:“不知道。”
“你拿的,还会不知道?”吴健越显然是想纠缠到底。
向春生没有继续跟他掰扯的心情,低头不理他。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样子他就怒火中烧,不就是一个走后门进来的吗?装什么装?跟他们这种堂堂正正考上来的坐在同一个教室里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他的音量逐渐变大:“你想要一中的校服就直说,没必要用这种手段。”
引得教室里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两人。
什么手段?
这是一句充满引导意味的话。
二中校服上面的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古代囚犯脸上的黥墨之刑,那么不堪。
就好像她不惜用偷拿别人衣服的手段,洗去脸上的刺青一样。
好心成了驴肝肺,甚至还要被扣上如此恶毒的罪名,这种恶毒无异于把她摆在全班人的对立面上。
向春生抬眸,一言不发,手指用力导致关节发白,指甲嵌进手心,呼吸变得短促,她这人不习惯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
她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盯着他。
可以说那个眼神,是他看过最冰冷的,像是一柄利刃出鞘时,薄锋摩擦钢铁的振声,令人生畏。
周围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同白鹤般纤细的女孩身上,他们不知道事情的使然,就只是想逼迫她说些什么,这样就有了足够的资格去同情她,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视她了。
向春生眼下这个失去鲜度的现实,即便她挣扎着费尽气力,得到的不过是他们短暂嬉闹后快步流星离开,横卧在她面前的残羹冷炙。那种青春期特有的残酷的调笑,像白炽灯一样在头顶炙烤,引诱她落入自证的圈套。
向春生好像知道了解开“人类争论的源头”这个题目的线索。
她轻笑一声:“你想表达什么?”
语气中有轻蔑有不屑更多的是无语。
刺激地吴健越哑口无言,他一时间说不出反击的话,眼中俱是“她怎么不反驳我”的错愕,这种情绪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还强烈。
巨大的黑影笼罩了她,隔绝了周围人的全部视线。
陈念荒出现她的面前。
在那个瞬间,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黑白红三色的校服边。
吴健越看见来人,皱了皱眉,不过眼下他坐得是陈念荒的位置,便开口道:“坐你位置,没关系吧?”
“随你。”
他单手插兜,语气不耐:“不过我现在很不爽。”
“滚。”
……
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周围人败兴的目光,以及他万般嫌弃的眼神,向春生觉得有些好笑。
陈念荒以一个极为松散的姿态坐在位置上,长叹一口气,郁闷烦躁地抓着后脑勺。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听到这群人的话,但眼前的场景很明了。
陈念荒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气愤,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爽,是她一个人曝晒在阳光底下的时候?或者说是刚刚,她不卑不亢只知道低头写那破作业的傻样。
顿时没了心情。
向春生发现自己没有仔细看过前面的人,刚开始觉得他长得太高了有些挡视线,现在看长得高不算一件坏事。
偏亮的光线反而恍惚了他的五官,略显凌乱的额前碎发逾显眼眶深陷,骨骼雕琢得立体精巧,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某种微侧的角度,居然会觉得有些温柔。
加之坐姿,耸出的喉骨、锁骨、肩骨,落在校服硬挺的拐点处,那是少年的轻盈与俊朗。
他符合向春生以往看过电影中任何美少年的形象。
可惜眼下她没空好好欣赏,她在老师给的那个问题下写道:
人们的思维往往有一种根深蒂固“本质主义”的倾向,即认为语词背后有一个共同本质,分歧在于他们都认为自己洞察了诸如“正义”“自由”这些词。在维特根斯坦的主张里:“凡事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凡事不能说的事情,我们必须对此保持沉默。”当语言交流转变成争论时,那么语言就一定是代表了些什么,诸如立场、观点、视角、位置、观念等等,其根本大概是对资源的可支配度的不满,以及对未发生事物与预期不同的失落。
某种意义上来讲,世间的争论十有八九都是名词的争论,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也只是名词的争论。
她停下手中的笔,愈发觉得自己的文字无懈可击。
向春生从始至终没有与吴健越争吵的想法,听到如此阴阳怪气,颐指气使的话她也不生气。
因为她弄懂了底层逻辑,吴健越找她吵架只是想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找一块橡皮任他捏扁搓圆。
一个局外人不会管蚂蚁是否跳脚。
但没想到他的针锋相对,居然帮自己找到回答这个问题的灵感,还算有那么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