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港一觉睡到早上,身边空空如也,人和狗都不见踪迹。
他揉着眼下了楼,见霍念生搬了个低矮的鞋凳,坐在食盆旁边,两手搭在膝盖上,看哈雷把头埋在盆里吃东西。他看得专心致志,陈文港舒了口气,也走过去,在旁边蹲下一起看。
霍念生微笑着说了声“早”。
陈文港蹲得腿酸,顺势在地毯上坐下,把头靠在霍念生膝盖上。
霍念生拿小腿给他当靠背,揉了把他的头发,陈文港捂嘴打了个哈欠。
哈雷灵敏地顿住,抬头好奇地看他在干什么。陈文港笑起来,说了声“什么你都想看”。霍念生也笑了,搔搔它的脑袋,它才又低下头,顶着两个人的注视,把食盆舔得干干净净。
小萍还在尽职尽责地打小报告。
陈先生拿刷子把哈雷刷了一边,从头到尾捋下好多浮毛;陈先生特地早起了两个小时,吃完饭陪狗在花园玩飞盘;陈先生去了厨房,他好像是想自己给哈雷煮饭,炖糊了一口锅,但是盛出来的东西好像还凑合,反正哈雷把盆舔得干干净净……陈先生这,陈先生那……
这丫头机灵得很,靠着这些,她从雇主那换了不少红包。
宠物疗愈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课题了,复诊时,医生对此也给予了肯定的态度。那医生又拿出了一堆学术依据,比如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在抚摸宠物时,血压会有明显降低。喂养宠物还会增加人的价值感,冲淡那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要消失的念头……就算不用他讲,有目共睹,陈文港渐渐对他的狗表现出了高度依赖,吃饭睡觉都要黏在一起,舍不得撒手。
他还在吃抗抑郁和抗焦虑药物,玻璃罩子依然隔绝着他和外面的世界。尽管他无法打碎它走出来,但哈雷蜷着爪子趴在他胸口的时候,把脑袋搭在他膝盖上的时候,把嘴巴凑到他手里讨要零食的时候,叫他似乎在每天冗长的生活里,重新抓住了、触摸到了一点东西。
哈雷对此一无所知,它从不考虑它对主人的意义。
它只是喜欢挨着陈文港,啃自己心爱的咬胶和玩具,真实地又毫无保留地需要他。
如果陈文港不喂它,它会挨饿,如果陈文港不陪它玩,它会无聊。
不管陈文港一个人躲在哪个房间,最多两个小时,哈雷总能嗅着气味找过来,它啪啪甩着尾巴,要摸要抱,如果陈文港半夜不睡,哈雷就打着哈欠卧在他旁边,困得眼睛一闭一闭。
它需要他,他也需要它,哪方面多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成了一个共生体。
德牧这样的大型犬,每天都需要足够的运动量,哈雷越长大,就有越多的精力需要发泄。它时常在陈文港的怀抱和户外撒欢之间左右为难,它学会了表达这种为难的方式,就是叼来自己的狗绳,急切地塞到他手里。总是以陈文港妥协告终,带上玩具在外面陪着它。别墅足够大,整个庭院都是它的游乐场。它可以恣意奔跑,钻进冬青墙里打滚,跳到喷泉池里游泳。
这还不够,它还心心念念等着霍念生来,因为霍念生来了,会带它到后山玩飞盘。
那里地方更大,漫山遍野,一天下来,它自己可以把自己累到瘫痪。
但不管在哪,陈文港一个呼哨,它就会颠颠地跑回来,出现在他面前。
小狗长得果然是快,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哈雷的体型有了质的飞跃。
它尖朵慢慢立了起来,介于大狗和小狗之间,身材有了威风凛凛的雏形,但它还不是太会耍威风,脾气温驯,任摸任抱,从不会随便对人龇牙和吠叫。
七月流火,暑气还没完全散去,霍念生牵着它去后山的溪涧里玩水。
陈文港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在山路上走。
哈雷见了水高兴疯了,扑腾一声跳下去,溪水漫过它的肚子,它奋力地游来游去。
陈文港坐在石头上,他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水里,溪水冰凉,沁人心脾。
这时他还不知道坐在身边的霍念生在打什么主意。霍念生拔了几根狗尾巴草,编了个环,给他套在小指上。陈文港随手取下来,听见他跟自己商量,说想送哈雷去接受更专业的训练。
霍念生的诉求很明确,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把它培养成一条护卫犬去的。
陈文港第一反应是舍不得,他意识到,送它走就意味着一年半载的分离。
霍念生看着陈文港,陈文港抿着嘴,回视他半天,似乎欲言又止,其实脑子里很长时间空白一片。他没能找到反对的理由——哈雷本来就是霍念生抱回来的,要养它也是他的主意。
陈文港潜意识一直默认霍念生才是哈雷正经的主人。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霍念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也没有十分强硬,到最后还是说动了陈文港,他说工作犬的本能里有工作的需要,它们有自己的价值要实现,哈雷也未必喜欢每天只玩玩具的生活。
陈文港点头说好,于是很快订下日期。
他站在门口霍念生把哈雷带走了。
身边一下空了,让陈文港突然不适应,茶饭不思,好在过了两个月,峰回路转,有天突然连狗带人都回来了——一辆吉普开到了院子里,下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肌肉强壮,手臂结实,带着几道肉粉色的疤,讲话有一些外地口音。他说自己是个退役的军犬训导员。
打开后备箱,哈雷嗖地一下蹿下来,热情地甩着尾巴,扑向门口的陈文港。
为了让哈雷跟其他同类相处,它在训犬基地住了两个月,相处得差不多了,霍念生花重金把训导员请了回来。这个训导员前前后后在别墅住了有一年的时间,训练地点就在后山。
他指挥工人在后山拉起了铁丝网,架设天梯和断桥。
众人忙碌的时候,陈文港去现场旁观。
训导员一边敲钉子,一边讲他以前在部队的生活。他训过许多军犬,它们像他的孩子又像他的学生。有一条黑背跟他同年退役,他向上级打了好几层报告,
如愿以偿把它领回家了。
他们也确实过了几年挺高兴的日子,人也满意,狗也满意,可惜它在去年寿终正寝了。
这是个让人有点伤感的故事,但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
哈雷倒是很喜欢上课,它兴奋性很高,身体素质也好,爬高上低不在话下。
陈文港每天也没事做,他像个家长似的,在旁边围观训练,一节课程都没落下。
霍念生像给自己培养出了新的兴趣爱好,他不一定每天有空出席,但整体上,还是深度参与了训练过程,训导员需要助手,他都十分配合,这两个人倒是很聊得来。
匍匐前进和翻越高板,这些哈雷很快都能掌握,它唯一的弱点是怕火。
穿越火障的时候,训导员点燃了火圈,它在原地打转,怎么鼓励都不敢跳。
最后陈文港都被拉过来,在这头站着。他到底不忍心:“算了算了,不要学了。”
不料哈雷听到他的声音,甩着脑袋用力抖了几下皮毛,霍念生忽然喊了声“去”,它一下奔跑起来。它越跑越快,拉长身躯,凌空而起,跃过火苗舔舐的火圈,向陈文港跑过去。
它把头靠在他的大腿上蹭来蹭去,陈文港抱着它红了眼眶。
这天后面的课程也被打断了,霍念生索性说今天就到这里,训导员见多识广,似乎也没觉得怎么奇怪。他很快收拾了东西,走之前没忘夸奖哈雷,表扬了它的进步。
陈文港拍了霍念生两下,把眼泪染在他衣服上。
到最后,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落泪了,他内心仿佛变得十分疲惫和空虚,但又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让他透不过气,必须得到冲刷,必须发泄出来。
霍念生只是像理解似的抱着他:“哭吧,哭吧。”
哈雷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它们。然后它一条腿接一条腿地卧下,压在了陈文港脚面上,嗅了嗅他的裤腿。
之后的训练里哈雷还学习了扑咬和战斗。这是它的凶性头一次无拘无束地展露出来。
陈文港录过一段视频,后来在别墅里工作人员里广为流传,基本每个人都欣赏过,啧啧称奇——画面里,霍念生换了迷彩服,他把哈雷牵到场地里。穿戴好防护服的训导员抽动响鞭,故意挑衅,它完全没有了人畜无害的面目,露出尖利的獠牙和威胁的低吼。霍念生拍拍它,低头喊了声“袭”,它像只离弦的箭猛扑上去,一口咬住训导员戴着护具的手臂。
训导员奋力甩动手臂、作势打它,它紧紧咬住不肯松口,直至把人扑倒在地。
下课的时候,训导员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也不在意,脱了护具,招招手,示意镜头过来一点。他得意地向镜头展示自己的手臂,即便带了护具,
面对脱了防护服的训导员,哈雷又对他友好起来,激动地摇着尾巴。
训导员哈哈大笑,从兜里掏出小零食喂它。
他又侃侃而谈,跟霍念生讲起以前在部队里的生活,到了现在,还有战友打电话来讨教训犬技巧。他的眼里充满怀念,说人还是不能下训练场,不然闲两三个月,马上就生疏了。
训练期满一年,哈雷在别墅门口摇着尾巴跟他告别。
它现在真的是一条充满震慑性的大狗了,令行禁止,像个时刻准备守卫什么的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