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再剩其他的人,一个病号,一个健全人。
陈文港倚在枕头上,他的头微微偏着,右眼压着纱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明显,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胸膛起伏。
霍念生轻轻地拉过张椅子,坐在床边。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柔:“你睡一会儿吧。”
麻药的作用还在,陈文港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意识仿佛游离在躯壳之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但过了一会儿,陈文港主动把眼闺上了。
他的呼吸更微弱了。
霍念生倾着身体,看着看着,甚至忍不住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不知看了多久,霍念生站起来,两手抄兜,漫步似的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他去外面换了拖鞋,脚步声完全被地毯吸了进去。他停在窗边,往
Anda过来了,她没敢用力敲门,只压低声音,劝老板休息一会儿,她可以代为看着。霍念生看了他一眼,示意不用。他脸上的笑意也一点都没有了,沉肃得像刚刚走下谈判桌。她识趣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扰。
霍念生在屋里又转两圈,在护工回来之前,他从兜里摸到了什么,掏出来,是枚鲜红的护身符。他举着它看了半天,扬扬眉,又叹口气,轻轻塞到了陈文港的枕头底下。
★
直到睡醒了,陈文港还是不肯说话。
在他进手术室前,霍念生还能跟他开上几句玩笑,刻意找一点轻松的话题。失去右眼之后,他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大部分精神气。他以沉默表达抗拒,彻底拒绝和这个世界交流。
术后陈文港摘除了右眼,但左眼也只恢复了比较微弱的视力。
就算霍念生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主刀医生已经是医院眼科最好的大夫,业内顶尖。他也只能谨慎地说,尽力而已。病人恢复到哪一步,跟他自己的身心状态有很大关系。
陈文港郁郁寡欢,显然他的身心状态都不如医生期待的乐观。霍念生倒是絮絮叨叨,仿佛家里上一任阿姨在他身上附体了。
陈文港看到那个护身符了,霍念生后来又把它系在床头的挂钩上。他嘴里不停地找话题,说起大年初一庙里抢头香的盛况,有多
少男女老少在外面彻夜排队,说起宁安寺平时香火多么旺盛,多么受有钱人欢迎,过一会儿,他又问陈文港无不无聊,要不要打牌。
陈文港回上只言片语,他就可以自己不间断地往下说。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当天晚上,霍念生跟陈文港在病房看电视。
他们先看晚间新闻,现场连线记者身后,宝马雕车,火树银花,映亮人群里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然后霍念生换了个台,赶上一个摇滚巨星的演唱会,吼得声嘶力竭。
陈文港突然说:“你能不能帮我买本盲文教程。”
霍念生按遥控器的手顿了顿,才说:“要那个干什么?”
陈文港说:“想学学。”
霍念生用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陈文港说话时正躺在他怀里。他的脸面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实也看不清多少东西,只是一直在听声音。霍念生放下遥控器,给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他难得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要什么都往坏里想,天不会塌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又道:你这个眼睛,我说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赌?陈文港张了张口,他还没说话,霍念生把食指压在他嘴唇上。他俯身,噙住了陈文港的嘴唇。
他们唇齿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两条鱼,在干涸中相濡以沫。
陈文港跟他分开之后又疲惫地躺了下去。这次他换了个方向,蜷在沙发上,眼睫低低地垂着,霍念生低头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了点笑意的弧度,但其实只有个弧度,没笑出来。
霍念生说:“会好的。”
陈文港枕着自己的手臂,以这个从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边脸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没有对焦,但在他目光深处的某个地方,始终藏着一种稚子般的无辜,有经历痛苦的痕迹,但依然没有怨愤和不平。
电视里摇滚的声音持续吵闹,过了片刻,陈文港说了句:“不会了。”霍念生笑了笑,没有接他的丧气话。但不管怎么样,已经走到现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了。
就算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就算陈文港真的失明了,那也只能他们两个一起承担不幸。霍念生做好了一辈子照顾他的准备。陈文港想读书看报,他可以给他念,陈文港
想去哪,霍念生会带他出去。他甘愿承担这一切麻烦。也许他们后半辈子就这么绑在一起了。
霍念生心里无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陈文港的场景。
他看到那个孩子,逗他说话,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时候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何处。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会许个愿,希望他能好好长大,不要受到任何伤害。陈文港睡着了,一只手耷拉下来,在沙发外面支着,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值得庆幸的是,预计的最坏情况也没有发生。
照医生的说法,陈文港剩下的一只眼睛还是可以保得住的。
只是出院的时候,他视力恢复得不那么理想。他们回到云顶大厦,进电梯的时候,陈文港差点绊了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陈文港一下甩开了他的手。
他反应过来,又抬起头,觑着霍念生的脸色。
霍念生仿佛什么也没察觉,他倒还是很高兴的样子,打开门,感慨终于回家了。
护工也是跟他们一起回来的。他帮忙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把东西收拾了一下,熟悉了公寓环境,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霍念生没有让他住在家里。
这样,白天的时候,护工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家后他就离开了。然后霍念生会接手,他亲自照顾病患。他现在每天没事就回到云顶大厦这边,过着和陈文港朝夕相对的生活。陈文港没有失明,也没有恢复到原先的实力水平。世界在他眼里是模糊的轮廓和色块,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还是需要帮助。霍念生帮他洗头洗澡,倒水给他吃药。
午饭和晚饭是家政人员上门煮的,至于早上,霍念生有时候去街边买,有时候他自己研究怎么做一点简单的吃食。冰箱里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热一笼包子和烧麦,煎个鸡蛋和培根,做个三明治,这些也不至于难到学不会。他甚至做出了点乐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时,这里真的像是他的一个家了。
马场、夜店、酒庄、俱乐部、高尔夫球场,这些地方渐渐很少再出现霍念生的身影。
接连两月,他不抛头露面,那些小报反而惦记起他们的老熟人霍公子来。他们经过分析,得出一个大跌眼镜结论——他竟然真的像收心了,和现在的情人玩起了居家过日子的戏码。
有营销号说目睹他从超市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路
,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自然,大多数人仍是将信将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暂时性的情趣。但这也算了不得了,不管是谁有这么大的办法,把他拿捏在手心里。
任凭外面猜得如何热闹,陈文港深居简出。他不怎么看新闻,这些也对他没什么影响。他出院以后,霍振飞还又一次上门探望,但连他人都没见一面。
霍振飞过来的时候,陈文港在屋里睡觉,霍念生闲着,他把堂哥让进屋里,丝毫没有进去把人叫醒的意思,只陪他在客厅喝了两杯。
霍振飞往那边看了几眼。次卧的门紧紧闭着,像个严防死守的禁区。
这自然也逃不过霍念生的眼睛,他调侃霍振飞:对别人家卧室这么有兴趣?霍振飞笑笑,喝了口威士忌,嘴里尝到冰凉的麦芽焦香和一股烟熏味。他向霍念生倾了倾身子,开口语气却是很正经的,问他以后怎么打算。霍念生端着杯子,认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纹:什么怎么打算?就是他这个情况,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以后你想怎么安排他?不知道,又不急,养着看吧。我都没想过,你替我想那么多。
“已经养了两年了。”霍振飞突然这么说,他不无担心地看着霍念生,你把他接到家里,养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没想到,两年了,他还在你这里。
霍念生闻言笑了,看着他问:“我高兴,也不行?”
霍振飞开始翻旧账:“去年过年就是这样,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烟跑了,今年又是,本来高高兴兴团聚的机会,你连年都过不完一整个。他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就紧张兮兮跑回来。那天烧了头香,祭拜爷爷,全家所有人都在,只有你溜号,爸爸还问你有什么天大的急事,说走就要走,我找个理由替你圆过去了。我当时都没来得及问,就非得你回来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机全都辞职了?这么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个人帮忙把他送医院?
去世的人和一个大活人啊!”霍念生不以为意,“哪个重要?霍振飞说:你是主刀医生?你在场和不在场会有什么区别吗?
霍念生露出离奇的眼神:这话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还没法帮忙呢。你有时间来教育我,怎么不去和自己老婆说,她生的时候,你在不在
产房外面等着都一样?
他脸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飞主动让了步,往回找补,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口快,无心之失。霍念生喝干了杯里的酒,也没有再针锋相对。两人又倒了两杯酒,不再说这些了。他们堂兄弟两个在同辈人里是走得比较近的,但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说太多还是越界的。
霍振飞告辞离开。
★
霍念生推开卧室的门,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陈文港。陈文港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单薄的被子裹住整个身体,只露一截白皙的脚踝。
但他其实没有睡着,听到脚步声就主动坐了起来。房间隔音很好,他应该听不到客厅里有什么动静。霍念生坐到床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陈文港过了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说:“随便。”
霍念生说:“随便是最难搞的。”
陈文港想了半天,未果,还是在霍念生提供了两种选择后,他指定了其中一种。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笔记本,是陈文港原来画画用的那个,这是霍念生给他放在床头的。霍念生随手拿起来,翻了翻,见进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页,一张速写都没有多出来。
甚至去年那个台历用完之后,陈文港也不再划新的了。霍念生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他突发奇想:明天我们去海边玩吧。
陈文港似乎还是犹豫,不是很愿意出门的样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绝,霍念生自说自话,已经去衣帽间给他找出门要穿的衣服。衣帽间里现在挂了陈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了一件宽大的条纹衫和一条休闲裤。翌日,他们果真去了海边兜风。
霍念生把车停在路边,他拉着陈文港,顺着陡峭的台阶滑了下去。
海滩上黑色的礁石林立,远处嘉立着一座蓝顶白墙的灯塔,颇显孤独。海风猎猎刮在脸上,带来海洋深处潮湿的咸味。这一带都是防波堤,不是什么景区,也看不到游客。只有远处一个黑点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钓,再往更远看,海上浮着一艘小船,上面也有人在钓鱼。
陈文港扶着栏杆,霍念生右手也撑在栏杆上,左手搂住他的肩膀。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们几个活人,每个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广豪、太荒凉,以至在它面前,尘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满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了。看得久了,陈文港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他望着模糊的地平线,那后面藏着很多岛屿,是他不知道的远方。霍念生像平常一样跟他聊天,这天陈文港难得都回应了,他也说了很多话。他们从白天待到日落,后来站累了,下去坐到礁石上,就这么待了一整天。到最后,陈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达了离开的想法。霍念生一时没有说话。
他用玩笑的语气问陈文港怎么回事,突然又提这个。
不同于以前几次,这回陈文港态度坚决。他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切实准备付诸行动了。霍振飞能意识到,他自己也能意识得到。他拖累了霍念生两年,他们的故事已经拖得太长了。
他下不了手画上休止符,不过是出于私心,但什么戏剧都得有走到尾声的一天。霍念生没答应,他们头顶的夜幕深邃,有无数星子闪烁。他含糊其辞地说:“再说吧。”
临走之前,霍念生在海滩上捡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说是带回去收藏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上车,回家。
任陈文港好说歹说,霍念生突然展现出了强势的控制欲,他不点头,两人甚至头一次进入了类似冷战的局面。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并不觉得陈文港能够一个人生存下去——这和他的脸,跟他的视力,跟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或者工作能力无关。在霍念生眼里,他像一个正在漏气的气球,飘飘忽忽,连随风漂泊都做不到,还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儿去。
但陈文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失踪了。
夏季多雨,气象台发布了橙色暴雨预警,下午到晚间,本市将有大到暴雨,风力预计可达六级,提醒广大居民出行注意安全,避开高空坠物。
霍念生回家路上,司机开得很慢,说有点堵车。
黑云压城,仿佛滂沱大雨随时将要落下。好容易从车流中杀出来,经过红绿灯,前方悬着学校减速的标志牌,他们停在人行道前,一队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手牵手排队过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开灯,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片静寂。
他喊了几声“文港”。
没人回答。
护工接到电话的时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问下,战战兢兢汇报了一
天的行程。
上午护工送陈文港去做针灸——平时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护工代劳。他们返回云顶大厦之后,陈文港说快下雨了,让护工提前回家,反正霍念生很快也会回来。
他的失踪没有一点征兆,又带着蓄谋已久的意味。
电话那头,护工的声音不安起来,他问雇主要不要报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让他随时待机。然后他挂了电话,打开手机软件,地图上跳出个蓝点。
他在陈文港手机上做过一点设置,使得陈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机上。陈文港是知道的,他当时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数,现在突然派上了用场。
道行树枝叶东摇西摆,行人步履匆匆,空气里已经有了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着窗外每个人看,他的脸色冷得像结了冰。
被叫回来的司机自觉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门,踩着市区的限速上限驾驶。他们远离了市中心,车速再度快了些。代表陈文港的蓝点还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他应该是乘坐了交通工具。
陈文港的定位停下了,他停留的位置是海边,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快到的时候,霍念生喊了停。
劳斯莱斯在路边刚刚泊稳,霍念生就下了车,他甩上车门,一路小跑。
这里还是他和陈文港上次到海边兜风的海岸线,只是换了另一个位置。
这段防波堤变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栏杆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惊心动魄地怒吼。
陈文港坐在栏杆上,肩膀瘦削,疾风灌满他的衣服。就算他不松手,也仿佛随时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从后面一点一点走近,靠得够近了,才轻轻喊了声:文港。他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卷走,耳朵里灌满呼呼啦啦的风声。但陈文港已经发现他来了,他扭回头,跟霍念生对视。相较于霍念生,陈文港心里异样平静。
几个小时之前,他的确想不开,说是一时冲动也好,说是想了很久也好,他打发了护工,便锁门乘电梯下了楼。他熟悉这附近的地形,顶着路人的注目搭上一辆公车,一路到了海边。
但陈文港
盯着手机,他知道他的账号绑定了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在,如果发现得早,很可能过几个小时就会赶来。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还剩下的最后一个执念。
直到那个熟悉身真的影跃入眼帘,陈文港又恍如从梦里惊醒。纷乱的思绪中,理智猛然回笼-他简直是疯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当着霍念生的面跳下去?
但一闪而过的,是另一个刚刚浮起就被按下的念头,霍念生会记得他吗?
对方一步步靠进,陈文港纹丝不动。他耐心等着。到了够得着的距离内,霍念生一个箭步上前。陈文港其实毫无反抗,很轻易地任凭他拽下来,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着他,几乎一路拖一路走。他们回到车边,霍念生打开车门,把陈文港塞进去,自己也跟着坐进去。陈文港被摔了个不舒服的姿势,来不及调整,就被按住了。
霍念生扬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呵斥陈文港:没人教过你爬高上低有危险,是不是?
陈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闭上了眼,一言不发。他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霍念生发火是应该的。霍念生还在气头上,又拍了他两下,前排司机同样一声不吭,仿佛车里压根没
有第三个人存在。
陈文港的手指蜷了蜷,他听到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反衬得车厢里更加安静。只有霍念生一个人在开口,他质问陈文港有没有安全常识,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栏杆上,但对于他的主观意图绝口不提。仿佛这只是陈文港一次心血来潮,任性地在这种鬼天气跑出来看海。
霍念生恢复了冷静,他吩咐司机开车,老李立刻拧了钥匙,发动汽车。返程的时候,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像是陈文港第一次来云顶大厦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陈文港为给他增添无谓的工作道了歉。
从地库到电梯,霍念生一路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们回了家,霍念生推了一下陈文港的肩膀,让他进去。陈文港换了拖鞋,他似乎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望着霍念生在厨房进进出出。
霍念生已经教训过他,回家之后便只字
不提。虽然说那几下巴掌、几句训斥,作为惩戒,和陈文港行为的性质比起来轻描淡写得犹如儿戏。外面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简单地做了点吃的,他解冻冰箱里的肉末,煮了锅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后叫陈文港洗手上桌。
饭后,碗盘堆在桌面,陈文港站起来,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机里,洗手擦干,一回头,霍念生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霍念生把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极其易碎的东西。他亲了亲陈文港的发顶,又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皮。陈文港突然湿了眼眶。
他抱着霍念生,低声啜泣,持续了好一会儿。霍念生还从没见他哭过,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一次都没有。陈文港把脸埋在他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仿佛他反应极其钝感,所有悲伤和委屈延迟了很久才迎头赶上。霍念生搂着他,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
他们躺在床上,用体温烘着彼此,暴雨如注,冲刷天地。
霍念生或许会希望,这天的事也随着雨水冲刷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陈文港也保证了下次不再“离家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东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静的河道底下潜藏着暗流,引而不发。
护工更加谨慎地跟着陈文港,不让他离开视线片刻。
家里的安全隐患也一条接一条地排除,厨房的刀架放在橱柜里,橱柜上加了密码锁,落地窗上同样加了锁,变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样子,浴室里剃须刀换成了不可拆卸的电动式。
整栋公寓里,想找到一把剪刀、一只打火机,甚至一截金属棍,都是难上加难。霍念生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尽他所能陪伴陈文港。他表现已经堪称温柔。但温柔没法阻止陈文港,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够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了极端行为——陈文港服用了几片头孢呋辛酯片,然后设法打开了酒柜。头孢类药物和酒精同时服用会引起双硫仑样反应,严重者导致休克活死亡。幸而护工及时发现,救护车风驰电掣,把人送到医院洗胃。
陈文港醒来的时候,手背上已经扎着输液针头。有人在外面和医生说话。他躺在病床上,恶心,想吐,晕眩得厉害。过了一会儿,门推开了,霍念生进来,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头。
陈文港直到很久之后,都很难忘记他此时的表情。
霍念生没有
发火,没有无奈,也不是漠然,他只是久久盯着陈文港,面容平静。他俯身柔声和陈文港说话,连一个加重的标点符号都没有。陈文港扭过头去,觉得对不起他。这次他能坐起来的时候,有人拿来一套厚厚的测评量表给他填。
陈文港填了两遍。
第一遍的结果是轻度抑郁和轻度焦虑倾向,过了一天,那个让他填表的人又送来一份,好声好气地劝说他如实填写。等他好起来之后,被转到了精神科,做更全面的检查。
他查了脑电图,头颅CT,心电图,抽了血,检查了肝肾功能和甲状腺功能。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伴有严重的躯体化症状,认知功能受损。
这个结果并不轻松,但仿佛终于给出了一种答案,好过在困局里磕磕碰碰,不得其法。既然有病就是可以治的,医生的建议是药物治疗。
只是精神类药物大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霍念生拆开一盒盐酸西替利嗪,他研究那张长得过分的说明书,看到:头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肾功能损伤………
他问医生:“就不能开点温和的药物?进口药呢?有没有不那么受罪的?”
医生在走廊上解释:“霍先生,不是钱的问题,如果病人不需要我们肯定也不会随便乱开,精神类药物大都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您想,怎么可能有伤害小的呢?
陈文港坐在沙发上,依然是蜷着膝盖的姿势,他看着外面两个人讨论。
霍念生再进来的时候,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抄着兜,把几盒药扔到桌上。结果一盒滑过头,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站在桌前不知想些什么,最后长长出了口气。
霍念生转过来的时候,他无奈地开玩笑:“宝贝儿,你真是来克我的。”
陈文港把两条腿从沙发上放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什么,也被这一声叫停了。
他看着霍念生,像是反应不过来,又像不明白他的态度。霍念生走过来,他前所未有地温声软语,他搂着捻着陈文港,捻着他的一绺头发把玩:“那就吃吃试试?不舒服咱们就停。”
陈文港没有反对,何况他也没有选择,这是对他自己和身边的人负责。他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