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凄迷,打在车窗外一阵紧过一阵。
陈文港低着头坐在后排,听司机开着交通台广播,提醒台风即将过境,请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前方像一个黑洞,一切命运通往未知的方向,而他在风雨来临前,暂时得以安全。
霍念生握着手机,低头打字,突然问:“吃饭了吗?”陈文港裹着他的衣服,身上已经不抖了,下意识嗯了一声。西装外套是暖的,依稀还带着对方的体温,盖住他窄瘦的肩膀。
其实他还没吃,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平时店主把便利店里临期食品让店员带走,但今天卖得干净,什么都没剩。霍念生脸上表情淡淡的,只是经过家蛋糕店的时候叫停:“老李。”
司机下了车,带了一个纸袋和一盒栗子蛋糕回来。劳斯莱斯开进车库,陈文港跟着霍念生进了电梯。轿厢一层层上升,他的心也随之一层层悬了起来。
霍念生把手抄在兜里,还是一派悠闲,仿佛带一个流浪汉回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电梯直接入户,陈文港拘束地站在门口。
他低头看看,鞋底连泥带沙,衣服也不算干净,跟窗明几净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又看着霍念生把纸袋放在玄关,弯腰亲自拿了双拖鞋,扔在自己面前。
陈文港反应过来,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声谢谢。霍念生说:“愣着干嘛?进去吧。”
陈文港换鞋进屋。
脏了的鞋端端正正摆在玄关。
客厅明亮如昼,所有细节无所遁形。陈文港往前走了两步,不免心中空茫,停住脚步。他的确无家可归,别无选择,以至于想都没想,就盲目跟着霍念生上了车。仿佛等这个人一出现,就当成根救命稻草抓在手里。
然后呢?
霍念生收留他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一回头,霍念生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险些把陈文港吓一跳。这个距离已经越过了人际交往的安全距离,霍念生不退反进,突然把两只手伸出来。
陈文港不由屏住呼吸,感到薄热的气息烘在额上。
霍念生在他面前低下头,扶住了他的后脑,对光查看。
陈文港紧紧绷着身体,脸上从未停歇的隐隐痛痒变成了火烧火燎。他蹙眉想把脑袋扭过去,不过没有成功。强酸会腐蚀
肌肉和皮肤,医生清除了坏死的肉,然后再等慢慢长出新的。
这个过程本就痛苦,加上一直没有环境好好休养,伤口反复感染,始终没有彻底痊愈。
现在,这伤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霍念生眼前。
灯光刺眼,疤痕看得清楚。霍念生垂着眼,打量陈文港的脸,未愈合的地方还结着连片的痂,构成皮肉融化的痕迹,像鬼脸一样吓人,用帽檐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人也瘦了,瘦得不像样子,袖管里露出一截手腕,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插在发丝间的拇指动了动,在皮肤上小幅度蹭了一下。霍念生的眉尖在拧起来之前提前展开了,他轻轻舒了口气,脸上依然镇定自若。
他既不怜悯同情也不大惊小怪,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反令陈文港也松一口气——姑且松一口气。他挣开,脱下披了一路的外套还给霍念生,若有若无的木质香味始终萦绕在鼻尖。
那是对方衣服上残留的香水,像薄雾笼罩的湿冷清晨。
霍念生还是那个霍念生。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就算经历过一些事,显然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如今照样过着有钱有闲的生活。如果说变化,落魄不能翻身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陈文港脑中塞满胡思乱想,听对方问:“到室内了,你那个帽子还要戴吗?”他才想起这回事,顿了片刻,依言把帽子摘下来,放到茶几上。
霍念生上前一步,陈文港往后一退,他下意识以没受伤的那边脸示人,只要霍念生走到他右边的位置,他就有意无意撇过头去,既不想被目光打量,也是自我保护,恐怕再受伤害。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对霍念生说了句谢谢。
不管怎么说,对方今晚在凄风苦雨里给他提供了个庇护所,不是作弄他取乐,骗他上车再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取笑羞辱,开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让他自己走回码头区。
就算霍念生真有这等闲心他也没办法,尚幸,对方不至于如此恶劣。他只是让陈文港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陈文港把腿蜷上去,抱着膝盖发呆。
蛋糕和纸袋也放在茶几上,挨在帽子旁边,陈文港饥肠辘辘,但毫无贸然去动的意思。这是别人的地盘,理应客随主便,服从指令,他像一条恹恹伏在缸里的金鱼,戳一戳动一动。
霍念生是去找了套睡衣过来,扔在在沙发上:“衣服大,你凑合
一下穿吧。”
陈文港抬头,看他:“你——”
于此同时霍念生也开口:“还有——”
两道声音撞到一起,霍念生让步:“你先说。”
陈文港把话吞了回去:“没事,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手里的布料是新的,干燥柔顺,但陈文港身上满是烟味,他只是把衣服摊开,又一点点叠起来。两人之间,沉默悄然降临,像个窒息的漩涡,并且不断扩散,蔓延到房间每个角落。
还是霍念生先开了口:还有,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文港一怔,跟着站起来,穿上拖鞋跟他到门口。霍念生回身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在这待着没问题?”
陈文港自然说可以,走之前,霍念生问他有没有手机,要了他现在用的电话号码。存好,拨了一遍,陈文港的手机响起默认铃声。霍念生瞥他一眼:“你也存一下吧,有事打我电话。”
随后他离开,好像走这一趟就为了把人送来落脚,进屋连鞋都没换。防盗门嘭地一声,隔绝内外两个空间,屋里这一半重归静寂。盯着冰冷的铁门出神半晌,陈文港才转身,慢慢踱回客厅。
目光落到茶几上,蛋糕还摆在上面,但霍念生走了,无疑就只能是他吃了。不然,放到明天会变质,就算保存在冰箱里也会融化,霍公子大概碰都不会碰这样的食物。
陈文港扯开旁边的纸袋,里面装了一个吞掌鱼三明治、一袋葡萄干吐司和一瓶鲜榨果汁。
按照保质期的顺序,他拆出三明治,和果汁一起果腹,把吐司放到冰箱冷藏室。
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
独处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但立刻了人群和熟悉的环境,在这个玻璃盒一样的公寓里,无声的空气如同一团黏稠厚重的树脂,慢慢也将他凝固在其中,变得难以动弹。
长久的安静过后,陈文港像一尊活过来的雕像,他抬头环视,想这屋里会不会哪个角落藏着监控,随后又自行否决,这个想法显得可笑。霍念生把他关在这里能观察什么,做实验?
陈文港迟缓地伸出手,拿过那盒栗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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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找到屋里的开关,关了主照明灯,只留下一圈不刺眼的灯带。
房间暗下来,弥散着均匀的弱光。一只溜进来的飞蛾失去目标,沿着天花板徒劳地扑腾。陈文港仰着脑袋,用大不如前的视力望着它重叠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那只模糊的蛾子。
大
外面的天气再也控制不住,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陈文港把头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台风,窗户封得再密,总有丝丝寒意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可想而知,这样的天气,码头区那间窝棚似的出租房现在必然已成水帘洞,没法落脚。但又猛然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家当和要用的药,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陈文港心情很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拮据狼藉的生活,是他从小到大甚至不曾体会过的。小时父亲在时他没吃过苦,父亲去世之后其实更没有。保外就医之后,倘若拉下脸,原本也不至于真的走投无路。最不济的情况,私下向郑宝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学,总还会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愿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与其说清高,他只看到自己的懦弱。他宁可睡桥洞底下,也没有勇气再迎接那些怜悯异样的眼神。
时针走到十二点的时候,陈文港完成了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个敞开的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下,但绝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两个,在主卧有一个,在外面客厅有一个。
睡前洗漱要用,陈文港去了外面那个,推门正对洗漱台,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他抬头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低头研究淋浴,草草冲了个凉,尽量没碰到脸。洗漱台上放了套崭新的牙具,酒店里用的那种。由此判断,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大
翌日早上六点钟,陈文港醒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惫,几乎等同没睡。夜间伤口发作,疼痒难耐,辗转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闭了会儿眼。天亮之后窗外还在下暴雨,屋里光线黯淡如同黄昏。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准对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对着手机踌躇半天,还是放下,陈文港只是去了厨房,把冰箱里的吐司拿出来。再过一个小时,电话主动响了,是霍念生:醒了吗?
/>他打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一手正提着玻璃壶倒水。他右眼几乎没有视力,难以和左眼配合判断距离,玻璃壶一抖,挂倒了细长的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抢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听到噼里啪啦好一阵动静:什么东西打了?
电话另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文港终于出声:不好意思,水壶和杯子,我赔你一套吧。
霍念生说:“不是值钱的东西,你不管了,待会儿有人过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铃,一个干练的职业女性在门外:“陈先生是吗?”
她手里提了几个纸袋:“我是霍总的生活助理,姓杨,或者你叫我Anda也可以。”
陈文港把她让进屋里,Anda面无异色,进门直奔厨房查看,地上一片干干净净。陈文港擅自翻了抽屉,已经用塑胶袋装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宽胶带,在外面厚厚裹了一层。
Anda看到他手上划了几道口子。
她的任务变成找医药箱:“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两个陌生人待在一个屋檐下,气氛有些不尴不尬。Anda撕开了一包医用酒精棉球,在盒子里翻找镊子。陈文港已经看到了,他伸手去摸:“你给我,我自己来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红白相间的医药箱。
常备药哗啦洒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声音不大,但污染了地毯,迸射状染出一片难看的棕黄。Anda很快反应过来,蹲下收拾狼藉:“怪我,我把药箱放得太靠桌边了。”她的裤脚和高跟鞋也溅上星星点点的黄,陈文港离桌边更近,裤子上斑斓一片。陈文港也蹲了下来,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捡起来递给她。晚点霍念生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庭医生。
医生五十多岁,眼角纹很深,按亮瞳孔笔检查眼底。陈文港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Anda带来的袋子里是按他的尺码买的休闲衣裤,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摊货。
其实他这个样子,穿什么也没有差别。
“右眼能看到什么程度?”
"
;有强光照的时候,还有一点光感。很少。平时呢?如果不这样拿手电直射呢?
“看不清……”陈文港迟疑改口,我不确定。刚刚说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别急,别紧张。”对方说,太紧张也会影响视力,你放松,眼睛往这边看。这样呢?
陈文港坐在餐桌旁,医生在落地窗那边跟霍念生谈话,两人佶佶咕咕,反而把当事人屏蔽在外。陈文港也并没有凑上去的心思,他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隐约感到视线落在身上。
抬头回视,霍念生已经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医生脸上。
陈文港望见医生的虚影轻轻摇头。
诊断意见是住院,方便做更详细的检查和治疗。Anda去送家庭医生,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寓。
陈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过来,问他:“你们中午吃的什么?”陈文港抬头看他,半晌不语。
脚下地毯上还留着碘伏造成的污渍,像地图和血迹拼在一起,构成某种不规则的形状。霍念生视而不见,陈文港却在走神,想着这块地毯只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块都要换掉。
应该是一个极其昂贵的不美丽的价格。
霍念生离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陈文港条件反射地又把头扭过去。
霍念生的手伸过他,拿起桌上的药膏——医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开说明书,看了一会儿,又拧开盖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陈文港像受到惊吓似瞪着他。
霍念生问:“这个怎么涂,就这样往脸上抹,一天三次?”
陈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他站起来:“你听我说——”霍念生靠在桌边,做出倾听的表情。
陈文港动了动嘴唇:你昨天肯收留我,我应该感谢你,但是……霍念生给他一个微笑,鼓励似的往下问:“但是什么?”陈文港说:“我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可能,还是回去吧。”霍念生睨着他:“那你答应跟我走干什么?”陈文港不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视线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对距离的判断,平衡感也跟着大大退化,有时光是站着,就仿佛不自觉要东
摇西晃。脑海里有几个回答反复萦绕,只是一个比一个显得蹩脚。
陈文港只是垂着头:算了,就这样吧。
他已经打算告别:杯子还有你助理的衣服,等过段时间,我把钱打给你。
霍念生听笑了:“昨天买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刚刚医生出诊费,就不用还了?”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带刺,令陈文港在他面前变得支离破碎,面目模糊。
说到底,他的确一无所有,不管善意恶意,除了照单全收,容不得挑三拣四。
霍念生忽然换副软一点的语气: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按着陈文港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拈着下巴,观察他伤口没养好还在化脓的地方:“相识一场,看不过去,帮你看看脸而已。我还没说嫌麻烦,你这么来来回回是耍我玩?
陈文港苦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离开比被赶出去显得稍微多点尊严。”
霍念生看他:“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尊严是不值钱的东西。”陈文港仰着脸,一言不发跟他对视。
霍念生嗤笑:“怎么,觉得我说的不对?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别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够了再说。真到哪天我不耐烦了想赶你走,你不是也不亏吗?
陈文港淡淡地想,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霍念生图什么呢?
如果眼前的人愿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么图谋,或许会让他觉得轻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码标价,掌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罢。有时算是公平,大部分时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总会赚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然而陈文港的问题是襄中羞涩,他已经无力再支付其他的价钱。不管怎么样,霍念生替他做了决定,明天收拾收拾开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没办法再去了。陈文港原本一早给店主发消息请假,过了几个小时,变成了说要辞职。店主是个好人,但也不免发几句牢骚,类似于这样突然找人手是个麻烦。
一连串的道歉加道谢,陈文港挂了电话,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这给他以一种悬空感,脚前临着一方深渊,剩下
唯一能倚仗的人,陈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对方从酒柜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着吧台,似笑非笑地听他打完电话。
霍念生突然问:你在那个店里干活,时薪多少?陈文港如实以告,报了一个数字。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间显然看不上:“还好。以后工作机会多的是。”
但未必还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佣他。陈文港这么想,但又无法反驳,不管以什么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为他谋划一份谋生之本。
最后他只是没话找话:“你下午没事要忙?”霍念生说:没有。陈文港点头:“好。”
两人之间竟再有没别的话可说。但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没有离开。
陈文港如坐针毡,跟他不熟,怎么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寝。因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发,于是住在客卧。吃的药里有一些安定成分,这次很快顺利入睡。
良久,房门轻轻敲了两声,里面迟迟没有应答。
门被推开,霍念生走进来,手里端了杯牛奶,陈文港闭着眼,呼吸均匀。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头看了好一会儿。
陈文港蜷成一团,被子底下却几乎看不出起伏。霍念生俯下身,视线在他脸上逡巡。
为了不把药膏蹭在枕巾上,陈文港只能右脸朝上。霍念生只是凝视他,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端量陈文港的脸,确认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几遍,血肉模糊的伤就能消失不见。
只是与白天不同,此时霍念生的表情变成一种难言复杂。
陈文港不会知道,在桥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说不出的滋味。即便早有预备,依然触目惊心。
像有一只手捏住心脏,有那么一瞬间,霍念生想,如果钱能买到一切就好了。然而这只是自负而已,富可敌国的人多的是,有钱唯独买不回时光倒流,事已至此,他只能饮下苦酒。
但有一点霍念生是知道的。
陈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来,害怕外界的一切。霍念生何尝不后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须做镇定不变、稳如泰山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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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算有,也只是极其轻微,与其说听觉,不如说是直觉告诉他这一点。客厅的确有人,一个身影坐在吧台旁边,瘦弱的脊背对着落地窗。陈文港开了霍念生下午没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台面上,一口一口地闷。
霍念生过去的时候加重了一点脚步。
陈文港发现他:“是你说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霍念生点头:对,我说的。
陈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边,他已经有了醉意,眼神朦胧失焦,说话才这么不客气。黑暗中,陈文港没再找到昨天那只飞蛾,不知它从哪里溜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霍念生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把杯子从陈文港手里拿过来。
“那也要分情况分场合。明天还要做检查,酒就别喝了。”陈文港安安静静,不争不抢。
危险的男性气息靠在身后,但说来奇怪,昨天上车的时候他还整个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时过去,这气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记号,被纳入他容许近身的范围。
霍念生忽然问:“你记得我以前出国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年纪还不大。”
陈文港反问他:在国外生活几年和留在国内,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霍念生笑笑,和他闲聊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我这种人,无非是换个地方泡吧,开车,身边鬼混的人肤色多一点,讲话叽里咕噜都是外文。如果再来一次,我是不会再选择出去了。
陈文港默然不语。他想了想,又问:“出国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霍念生扬起眉峰,乜他:“怎么,你也想出去?”
陈文港莞尔:“我随便问问而已。没钱投资也没工作技能,怎么可能拿到签证。”
霍念生也笑:“你先把伤口治好,后期可以做植皮手术,我查了一下,有些情况好的案例,甚至能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岁,还不至于这么早失去希望吧。”
他说得好像只是被刀划一条口。陈文港低着头,借着一点醉意:“说起来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人各有命,有时候是要认命的。
/>陈文港问:认命之后呢?
霍念生面上又浮起那种带着淡淡讥弄的笑意:“你还真的信?你代人受过,搞成这个样子,你要打算怎么认?郑玉成的孩子周年过生日的时候,你要去给他们送上祝福?
陈文港脸色没什么反应,倒也不见生气,只是起身跟他互道了晚安。
回房重新睡过去以后,陈文港做了一个梦。梦里飞沙走石,像沙漠深处卷起龙卷风。陈文港在恐怖的沙暴里看到无数支离破碎的景象,他往后一跌,在失重的状态下跌入一个怀抱。
只是视线模糊,回头依然满眼混沌。来不及看清是谁,就已经醒来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