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哪是什么正经老师,她们以前都喊哥哥的,一听说我去学校工作了,感觉了不得了,跟升了多大的官似的。随她们高兴了。”陈文港在跟霍念生聊的是这个。

“喜欢小孩吗?”霍念生问。

还好。有时候闹腾,有时候可爱。那你没想过以后自己领养一个吗。

“这是另一回事了。”陈文港心里是诧异的,他不知道霍念生怎么就想到这个,谁都不会觉得霍念生是个能养孩子的人,“照顾小孩容易,当父母很难的。再说还有很多要考虑的因素。我喜欢女孩,但人家不会随便让男人领养的。等她长大了,男人照顾也不方便。

“那怎么办啊。”霍念生把手放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要不你给我生一个吧。”“神经,正经不了两分钟。”陈文港笑着把他的手拍掉,你怎么不自己生?阳光铺了满地,晒在身上有一点热,但还可以接受。天气已经转凉了。陈文港伸出手,拽断霍念生围裙上跑出的一根线头。

眼前出现一个黑色首饰盒,是霍念生从兜里掏出来的。他打开,故意在陈阿文哥眼前晃了一下。丝绒里躺着两枚戒指,在太阳下反射出炫光。

陈文港表情凝固一瞬,脸色稍微有变,伸出手就要去抢。霍念生一手箍住他,一手把首饰盒举高,油腔滑调:“抢我的东西干什么?”

那是我……

“是你的吗?”霍念生问,“有人为什么要订戒指?”

他是开玩笑的,陈文港却怔愣着,张口结舌,表情失去了一点原本的鲜活。他掩饰似的埋怨了一句:“我才是客户。孟小姐怎么能把我的东西给你。”眼睛却往地上看,霍念生察觉了他情绪的异常。像有人按下暂停键,两人动作都有一瞬间停滞。

在时光罅隙中,霍念生看见了自己。他也像现在这样,拿了个装戒指的盒子,逗弄似的在谁面前一晃而过。逆光里坐了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方反应却十分冷淡,只是低头看了一眼。

霍念生像是毫无察觉:“试试,看设计得怎么样。”对方应了一句什么,像是搪塞,不情愿的意思。霍念生自顾自凑上去,抓起他的左手,拈起戒指,从无名指上套下去,一直压到指根。

然而对方很快拔了下来,找了个借口:“

我是左撇子,手上戴着东西不方便。”他把那个银圈轻轻放回霍念生的手心。

霍念生拉起他的右手,又强行套上去:“那换这边戴,一样的。”

手心里的两只手有经过腐蚀的痕迹,留着粗糙的疤痕,右手比左手上的严重许多。那人把右手在眼前展开,看了几秒,再一次把戒指拔下来:“你留着给其他人吧。”霍念生漫不经心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他手:别人戴着不合适。再说,我哪还有其他的人?对方固执地垂下眼皮:“我也不合适。”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只是送个小东西而已。你说说是哪里不合适。

那人沉默,淡淡笑了笑:以前也有人给我戴过戒指。你猜他后来和谁结的婚。霍念生的表情冷寂下来,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

对方继续:不如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对我没得说……但你不要在我身上绑一辈子。你有钱,有势力,外面去哪找不到更好的。像我现在这样的状况,顶着这样的脸,还有功夫想那些风花雪月海誓山盟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过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这些东西有和没有,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霍念生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意:好好好,那算了。他把那个盒子放回兜里,又陪对方聊了几句,起身离开。

回城途中他把车停在山路边上,下了车,掏出首饰盒,打开看了半天,复又盖上。霍念生随手往前一抛。

好像也没多用力,盒子划出一个悠远的弧线,落入白雾缭绕的山涧里。

陈文港本就靠在墙边,霍念生逼近一步,他身体后仰,脊背更紧密地贴在墙上,把自己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他其实不知道前世霍念生怎么处理了被他拒绝的戒指。

自那以后,就没见过那两枚对戒,霍念生也没再提过这一茬事。哪怕后来,陈文港终于隐隐有些懊悔。但人总得为自己的买单,话是自己说绝的,他没法厚着脸皮再提什么要求。

是他自己不要的。

这一辈子,他难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新的机会。

所以看到戒指就忍不住订了,但心里其实还没想好,是不是该拿出来。

霍念生在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

问:“戒指是你自己订的,你为什么这么抗拒?”陈文港只觉得畏惧,他做贼心虚,目光躲闪,突如其来负罪感压倒了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讳莫如深的眼神盯着霍念生。霍念生紧盯着他的表情:“告诉我原因,为什么,嗯?”陈文港张了张口,背后微微出了汗。

文港。

戚同舟突然出现,打断他们,又喊了一声“霍哥”:“你们在聊什么?”霍念生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文港神色恢复如常,对戚同舟笑笑:你还没回去?

“太忙了,一直没跟你说上话。”戚同舟把目光锁在他身上,心里满是狐疑和警惕。看到的一幕让他直觉霍念生在胁迫陈文港,但两人的反应比这种想象还多一层微妙。何况霍念生一点都不心虚,甚至主动问戚同舟:“下午你有别的事吗?”“没吧……应该没有。”“那走吧。”他把手抄在兜里,“下午给文港暖房,你一起来吧。”

戚同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江潮街。

霍念生把车停在街边,霸占了唯一的停车位,戚同舟的车跟在他们后面,默然无语,不得不多绕了半条街去别处泊车。老城区这边他来得不多,还是头一次知道陈文港家住哪里。

一路小跑着过来,陈文港站在门口等他,戚同舟心里一甜,又得失参半。兴奋的是自己仿佛多踏了一步到他的世界里。不爽的是霍念生俨然对这里熟悉得跟他自己家一样。

陈文港跟郑宝秋说好庆祝乔迁之喜,两个地方都行,但说到底这里才是他本来的家。戚同舟在屋里坐下,他大概这辈子头一次走进这么小的民居,好奇又不敢表现出来。沙发上方挂着两三幅风景画,他按捺着自己的脑袋,不明显地四下张望。陈文港在厨房烧了水,霍念生走过来,给他倒茶,东道主似的。戚同舟暗暗瞪他。

霍念生在他对面沙发里坐下来,两只手支在一起,似笑非笑:“你要跟文港说什么?”

戚同舟鄙夷他的无礼:“那也是我要跟他说的……”

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受风言风语影响,还是看看他有没有对你的‘朋友’幸灾乐祸?

“咳!戚同舟一下喝呛了自己,急得语无伦次,咳咳……不……咳咳咳……不是!”

他舌头被滚茶烫得发麻:“我其实……也很震惊,我没想到牧……咳,他之前是那样的人。别的我都不介意,利用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就想看看文港好不好。

霍念生意味深长地说:“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会很好的。”戚同舟被噎得说不出话,恼火地想陈文港哪都好,就是瞎。过不多久郑宝秋也特地上门,接着是卢晨龙带着弟弟,他跟前山丁一起来的。

秋意已起,螃蟹上了市,前山丁弄来满满一筐大闸蟹。厨具是从卢家搬来的,四层的蒸笼冒着热气,屋里飘着螃蟹的熟香。卢晨龙又做了炒辣蟹,蟹黄面,几人喝了一点菊花酒。

这边刚吃完饭,陈文港接到江彩的电话。她人还在国外,这是个国际长途。

陈文港听到她的声音有点迷茫:“我能跟你视频吗?”他顿了顿,说可以,丢下众人,到阁楼上去接,视频通了,江彩看到他的脸。

她的表情还算正常,松了一大口气,仿佛对陈文港骤然生出无限好感滤镜:“谢天谢地,终于又看到认识的能说中文的人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什么都听不懂,我已经快憋疯了。

陈文港笑笑,能理解她的意思。

江彩开始源源不断跟他倒苦水。

她的英语水平极烂,除了谢谢再见之外一窍不通,能不能和当地人交流,完全取决于对方会不会说中文,每天出门都像撞运气。霍振飞给江晚霞安排的疗养院的确很专业,但地处偏远,除了请的一个护工,剩下照顾的菲佣都只会说英文。江彩在那边孤独得险些发疯。

Anda会负责帮她翻译沟通,但她职业素养极佳,永远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不像罗素薇,在江彩面前不会流露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会多说自己责任范围外的任何一个字。

听了半天陈文港问:“你不是还要上学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江彩突然沉默许久:“我妈死了。”

陈文港愣了片刻:“节哀。”他安慰江彩,“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听到这句话,江彩若无其事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一丝裂痕。但她没有哭,隔着并不清晰的摄像头,看不出眼眶里有没有水。她顽固地维持着镇定,吸了吸鼻子:“没有。就是他们不让她回国办葬礼。”

陈文港叹了口气。

江晚霞女士已经是尿毒症晚期,出国之后,病情骤然恶化,虽然来得十

分突然,也算不上特别让人意外。江彩出国陪她过了最后一个中秋,然后迟迟没有回来。

现在,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离开了人世。

这个女人并不光彩的一生到此就结束了,去世前她死缠烂打,总算给女儿托付了个前程。

霍振飞的秘书传达他的意思,就在当地火化,骨灰带回来即可。把她的遗体运回国安葬需要大费周章,国内又没有她的亲朋好友,有什么必要?没人会给她操这么麻烦的心。

能办一个葬礼已经是很周到的安排。

陈文港倒是可以想象这个葬礼能办得多凄凉。江晚霞和江彩母女俩孤儿寡母,举目无亲,如果她死在国内,至少他和罗素薇及其他同事会出于善意露个面,或许她还有个别其他朋友。

在国外,整个葬礼告别仪式大概就只会有江彩和Anda两个人。

陈文港问:“你现在怎么样?需要我过去陪你吗?”江彩突然觉得委屈,看着他红了眼圈:“我不知道,怎么办,陈哥,我真的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