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边那台人高的古董座钟一连敲了九下。
霍振飞回头看看:“都已经这个点了。”
他重新把头扭回来面向霍念生:“那件事以后谁都不会再提。霍英飞我谅他自己也没脸再出去讲,那个女孩子我前阵子让秘书和她联系过。她现在长大了,也成熟了很多,也已经知道不是你了。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跟媒体乱说话。”
霍念生说:“你这倒是在提醒我不要乱说吧。”
霍振飞道:“我们家的确不需要再把旧事拉出来炒作一遍了。”
霍念生笑得有点玩味的意思:“那就希望皆大欢喜吧。”
“我们当年已经给过赔偿。”霍振飞打断他,“够了,这个话题打住吧。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释怀,但毕竟十年前的事情了,总不能再把当事人都叫来,给你找个公道。”
他看着霍念生:“但该知道真相的人都是知道的,就算爷爷也一样,他只是不想再闹得家族不宁——要不然你爸爸那份股权现在不会全都到了你手里。霍京生他可什么也没拿到。”
霍念生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要不是听你说起,我还没想过这是爷爷的表示。”
霍振飞顿了顿:“话不能这么说。你拿到的是你该得的。”
霍念生看他许久,久到霍振飞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却突然笑了:“别当真,我心里有数,其实我是感谢三叔提携我的。如今三叔是董事长,照我看二叔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到以后,这位子不就等于是你的?说起来我还得趁早巴结你才是。”
“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却什么也没喝到,低头看看已经空了。
他将杯子放到一边,突然又道:“对了,你也别太不把二叔放在眼里。他不是那么老实的人,我觉得他很多投资跟一些灰色产业沾边。虽然小打小闹,也不要让他连累我们。”
霍念生两脚一蹬,椅子向后推去:“我会注意的。行了,早点休息吧。”
他上楼前,霍振飞又叫住他。
霍念生问:“还有什么事?”
霍振飞迟疑片刻:“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你在国外那几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霍念生说:“你是想问,我那时候是不是心存不忿,但是又没有能力明着跟爷爷对着干,所以故意天天闹丑闻上报纸,好让家里跟着一起蒙羞?”
霍振飞说:“我问的包括这部分,不全是。不过,是这样吗?”
两人遥遥相对,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目光碰到一起。
霍振飞觉得他眼神里有些东西仍和当年一样。
一样满不在乎。
霍念生笑道:“你也说是十年前的事了,谁还会记得怎么想的?不过我一直觉得有句老话说的不错,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是龙是凤还是老鼠,是什么样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有什么可不忿的。你是未来的当家人,不要总花精力操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
赶在暑假结束之前,陈文港家的老房子工程告捷。
正常装修工期可能要一到两个月,但他要求不高,又省了设计这一步,施工细节全凭装修队决定,花二十几天就搞定了全部工程。陈文港请包工头和工人们在望海酒楼吃了顿饭。
之后清了建筑垃圾,做了开荒保洁,又雇了两个工人把老家具搬回去。
屋里初步有了个能住人的样子。
包工头是个实在的人,施工队把院子里也重新弄了一下,清去了多年累积的青苔和污渍。墙面抹得横平竖直,厨房对面用青砖重新修葺了小花坛。这花坛是原本就有的,被租客用来堆放杂物和废品,原本挤满了啤酒瓶、易拉罐、成打的快递箱和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
现在所有破铜烂铁一扫而空,花坛里填了湿润润的泥土,院子都显得宽敞不少。
霍念生找过来的时候,陈文港在花坛边缘独自坐着。
“这是在干什么?”他笑问,“想把自己种进去?”
“也不是不行。”陈文港仰头看他一眼。
“算了,我不舍得。”霍念生说,“也不贪心,有一个就够了。”
陈文港笑了笑,重新低下头,把饼干一点点捏成粉末,地上的蚂蚁大军慢慢聚拢过来。
霍念生陪他坐了一会儿,伸长腿举目四望,陈文港问:“你在看什么?”
霍念生揽住他的肩膀:“看看你从小住的地方。”
想象他小时候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喜欢这样在花坛底下,聚精会神地喂蚂蚁。
“从出生住到九岁。”陈文港说,“直到有天放学大伯跟我说出事了……后来就搬走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霍念生知道这中间跳过了一大截。
“走之前他们给我拿了个行李箱,让我自己收拾要带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要装什么,家里那么多东西,带什么呢?而且那箱子也不大,满打满算就塞得下几套常穿的衣服。家里我喜欢的碗,喝水的杯子,我收藏的成套的玩具,还有书……这些怎么办?大伯说他们帮我看着。上车的时候我家的钥匙还挂在脖子上,那个感觉有点奇怪,我总觉得下午就能回来了。”
“后来家里的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能卖的卖,不能卖的扔了吧?”
“现在可以重新置办起来。”霍念生说,“你这里还差什么要添置的?”
“需要买个床垫。”陈文港也看看屋里,“还有餐桌、沙发、燃气灶、洗衣机……”
“说到这个。”霍念生说,“俞山丁倒是一心想给你搞软装,你怎么不干脆答应他。”
周奶奶已经被不肖外孙接回家里静养,近来俞山丁的确很殷勤,殷勤得让人有点躲着走了,陈文港忍俊不禁:“那样他舒服了,我可没有,他这样搞得我像挟恩图报。”
霍念生便也笑了,看着他的脸:“既然这样,交给我怎么样?”
“你要帮我收拾房子?你没有别的事忙了么?”
“我有什么可忙的。我现在要忙的不就是讨好你吗。”
“什么?”陈文港听得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为什么?”
“……”
“好学生的脑子也有不灵光的时候么?”霍念生近乎是用怜爱的目光看他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我以为讨好喜欢的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
陈文港一早去公司上班,同事调侃:“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他微笑着跟对方问了声早:“怎么说?”
同事有气无力地断言:“哪有人周一上班能笑这么温柔,除非路上捡到钱。”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大多数人临近离职都是会开心的。陈文港谈不上开不开心,但的确有种自由将近的感觉。打开电脑他开始酝酿措辞,草拟辞职信的正文。
这辞呈他大概是要直接递给郑秉义的,一句“个人发展原因”不够解释。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说。所以虽然不是立刻就递交,提前准备总归有备无患。
晌午郑玉成来了单证部。
他把陈文港叫出去,到小会议室说话:“你大伯的事我听说了。”
陈文港一点也不意外,上次陈增不会白搭他的车:“你要管这个闲事?”
郑玉成被他看得犹豫一下,还是点头:“是这样,我把曹律师推荐给他了。”
陈文港只怕不仅仅是他说一句推荐这么简单。曹律师的团队是郑秉义养的御用律师团,没有义务给他白白解决亲朋邻里的问题。郑玉成这个帮法等于施恩,是要他来还的。
他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种红圈所,不是我大伯能够轻易负担的。”
郑玉成还没反应过来:“你意思是担心费用问题?这个不需要……”
陈文港说:“我会给他推荐在他经济承受能力之内的更合适的律师。”
慢慢地,郑玉成露出觉得荒谬的表情:“曹律师没那么高不可攀!所以——你大伯遇到了麻烦,明明有办法帮他度过危机,你关心的却只有和我划清界限吗?”
陈文港蹙眉看他:“你不要说得我好像袖手旁观。我说了,我会给他想办法。”
郑玉成也皱起眉头:“我也不觉得这是‘闲事’。不管我们的关系走到哪一步,至少你大伯是你血缘上最近的亲人了,我总不可能听说了还装不知道。你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打法律援助热线问有没有免费支援吗?选个他负担得起的方式?”
陈文港看他:“你的办法又是什么,施舍几百万直接帮他偿清债务么?”
郑玉成被了噎一下。
他放缓口气:“ok,文港,我不是想跟你吵架。但麻烦你想想,你大伯现在是个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了,他被老板摆了一道,连工作都丢了,家里还有你的三个弟弟妹妹要养活。如果被起诉又赔不起,他将来会成为失信被执行人。我知道他是有错,但这是你坚持原则想看到的局面吗?你放心,给他一点帮助是我擅自的决定,我将来不会用这些来绑架你的。”
同事看到两个人从会议室出来时都有点低气压,一时谁都没敢上前问情况。
之后一阵子郑玉成的确说到做到,陈文港知道他给陈增安排了一个码头主管的职位。
这安排还是得到郑秉义首肯的——陈文港便也管不了了。但在郑秉义听来,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家族企业内部本来就多裙带关系,亲戚、老乡、朋友,利益牵连比比皆是。陈增在里面连号都排不上,就是给他个活干而已。
只是汇报完走出书房的时候,郑玉成心里十分复杂。
他知道自己说不绑架,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事实是他早就知道陈文港有递辞呈的念头,把他大伯安插进郑氏只是想多少牵绊他一下。这不是多高明的手段,但郑玉成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