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洗漱过去客厅的时候,霍念生说:“你好像都不怎么喊我名字。”
陈文港一愣:“嗯,怎么了?”
“还‘嗯’。”霍念生抱怨,“霍少爷霍少爷的,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是故意寒碜我,跟我保持距离。以前不跟你计较,此一时彼一时了。”
“我也不是没喊过你……”陈文港被他从背后抱着,按着衣服里轻浮作乱的手,“别……”
……
“以后记着这个教训。”霍念生在他后颈印下一点温度,“我听得不高兴就要罚的。”
在家里没有客房送餐服务可叫,霍念生打开冰箱:“你想吃什么?”
陈文港跟在旁边往里看,猜是家政人员填满的:“你会做饭吗?”
霍念生拿出一盒鸡蛋:“你呢?”
陈文港摇摇头。所谓会和不会中间还有一大片缓冲地带,他就算会厨艺也只是能入口,其中做得最拿手的是给哈雷准备的狗饭,给人吃的还要另算。
像他这样长了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不会做饭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但陈文港倒不是这样想的。热爱下厨更像热爱生活的人的特权爱好,他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多半算不上。
霍念生把他抱到中岛上坐着:“那就看看咱们怎么能不饿死吧。”
陈文港笑了,又跳下来,看他把一样样食材铺开摆在台面上。
在上面坐着,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道菜,等着被下锅。
最后霍念生烤了一包面包胚,夹上杂七杂八的食材,做了两个配料丰富的明治。
一口下去,面包外脆内软,生菜、鸡蛋、文鱼、热狗肠、酸黄瓜和黄芥末酱混在一起,陈文港很容易养活,吃什么都不挑剔,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个尽善尽美的早晨。
他一边咬一边给大伯陈增发消息,约了个时间,打算解决堂妹陈香铃的问题。
霍念生随手打开电视新闻。
早间新闻的主播正在播报全球经济动向。
霍念生倒了两杯橙汁,从桌上推过去一杯,直到陈文港手边,语调像在调侃他的敬业:“跟领导联系过了?今天是不用上班么?”
陈文港点头,视线从电视画面转到他脸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在斟酌。
霍念生问:“怎么了?”
“我在考虑一件事。”
“嗯,是什么?”
“你觉得……如果我从郑氏辞职会怎么样?”
“我还当是什么,也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霍念生说,“当然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肆意打量陈文港,笑道,“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每天陪着我……我说不定会更高兴。”
在他嘴里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陈文港笑了笑,却仿佛心头卸掉了一块石头,为了他的态度,觉得有些轻松。
因为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不单单是要不要辞去一个职位的问题。
是他的人生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想想,离开郑氏,他以后只是郑秉义一个有名无实的养子,不继承任何财产,不在郑氏工作,背后也不再有什么结实的倚仗。他更不可能直到十岁、四十岁还寄住在别人家里,总得搬出来,自己生活。
那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住在老城区街巷里、在公益机构上班,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至少如果大伯和大伯母知道,一定会歇斯底里、竭力阻止他走到结果。
这么想着陈文港倒下了决心,要抓紧时间先解决一些能解决的事。
*
和大伯说好见面的时间是在下周五。那天陈文港要上班,中午可以出来见他。
正好在这天氛围不错,一大早,陈文港跟郑茂勋闲聊,把辞职的打算透漏了一点给他。
郑茂勋依然不是很容易接受:“我还是不理解,是现在的职位满足不了你了吗?”
他有点暴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大腿哐当碰到办公桌角,龇牙咧嘴的。
再一回头,陈文港沉静地看着他。
郑茂勋“嘶”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算了,我说的屁话,你别理我。”
陈文港温和地冲他笑:“没事,还是有长进的,下次说话再委婉点就好了。”
郑茂勋又想抓狂,两手抱着头一阵挠:“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犟?”
“我也不是立刻就要走,实际上我还没完全想好这件事。”陈文港说。
办公室里静默片刻。郑茂勋大腿上磕的地方还在作痛:“那你急什么?”
“我不是急,是上次你不怎么高兴被瞒着,所以这次提前告诉你。我把你当成一个能商量的对象。”陈文港又说,“我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你没跟郑玉成商量?”
“为什么跟他商量?就你,最多再跟宝秋透漏一下。”
“……这样。”郑茂勋竟突然有些受宠若惊了,“那你将来打算干什么?真当社工?”
“先读完书再说。到时候的工作可能就不配跟你郑二公子这么面对面说话了。”
“陈文港,你他妈把我当什么样的人了?!”郑茂勋又突然想掐死他。
“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辞职,跟你的关系又不会变。”
“哎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你跟谁学的这么说话?”
陈文港莞尔,忍着笑,又给他顺了一番毛便出去了。
中午大伯陈增到了,给陈文港发消息。叔侄俩在小饭店要了个包间。
陈增面色愁苦。他最近的确麻烦缠身。
之前他的老板跟人合伙开新公司,唆使他当了个挂名法人,又怂恿他将积蓄投进公司,做了挂名的股东。然而那其实是个皮包公司,这才过了几个月,合伙人卷款跑路。
陈增发财的美梦才刚开了看头,就被告知公司的债务不能清偿。他作为法人,无疑首当其冲要被起诉,同时可能要承担出资额之内的赔偿责任。要不然不会变卦跟女儿要工资。
但陈文港索性跟他摊了牌——
“就是这样,她现在办了休学,至少今年,学校那边肯定不会有工作分配给她。”
陈增先是错愕,然后肉眼可见,额上青筋暴凸:“这个不肖女,她哪来的胆子?”
他一拍桌子,酒杯便跳一下,发了阵脾气,陈文港始终冷静旁观。
火发够了,他才看陈增:“您也不必这么生气,也不用骂她,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怂恿的。方式不对我道歉,但这个大学她是一定要上的。”
陈增责备侄子的语气轻了一些:“文港,你也太叛逆了,你怎么能这么干?”
陈文港垂下眼睛:“也不妨实话告诉您,爸爸在世的时候喜欢铃铃,让她好好读书,前阵子我还梦到他……如果做不到,这就是我一辈子的心病。和大伯母要负责光宗和耀祖的学业,负担也重,她的事既然我揽了就会揽到底,以后学费、生活费,我会给她出的。”
他似乎很伤感地说这些话,面上挂着一丝惆怅的微笑。
服务员进来添茶时瞟了他好几眼。
陈文港跟她说谢谢,她红着脸出去了。
陈增咳嗽两声:“总之……哪有让你出钱养她的道理,说到底,是我这个当爹的不争气。”
陈文港给他倒酒:“哪里,怎么会。”
又是几杯下肚。陈增搓着脸,露出了中年人的疲惫和迷茫来:“但家里现在就这么个情况……别说供她读什么复习班,现在光宗和耀祖下学期的学费都不一定有着落了。文港,人家要是真的起诉,我就是被执行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出门连飞机火车都坐不了!”
“您这个股东,算是投了多少钱进去?”
“八……九十万。”
八十万还是九十万,没说很细,不过也差不多,陈文港知道这大概是他半辈子攒下的全部身家。他不觉得意外,人都是贪心的:“我推荐几个好一点的律师给您。”
“律师?什么律师?”
“要应诉的嘛。我们先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陈增有点把他当救命稻草的意思:“文港,你认识的人多,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陈文港只说:“办法当然要想,不过您也要做好结果不那么乐观的准备。”
陈增有点懊恼他的冷心冷肺——怎么可能没有办法,难道求到郑秉义头上也没办法?
吃过饭,陈文港说还要回去上班。
陈增亦步亦趋,跟他直到郑氏总部楼下。
陈文港不得不抬高一点声音跟他告别:“大伯,回去吧。”
陈增站在门口,背微微有点驼,肤色黑红:“那我去了。文港,这件事你记在心里,帮大伯问问。我们现在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以后要靠你们的。”
正这时,旋转门里走出一个年轻模样的后生,西装革履,英俊挺拔。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都市女郎,打扮得精致妩媚,四人相遇,都是一顿。
陈文港点点头,让开路:“何小姐。”
陈增感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和冷凝。
那个精致女郎看他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耻笑,连带轻蔑地望了陈文港一眼。
倒是那个年轻后生令陈增觉得十分面熟,名字就挂在嘴边,但还未想到,便见对方先反应过来,带着一些迟疑,跟旁边的侄子打招呼:“文港,这位是你伯父?”
与此同时,陈增已然明悟了那人的身份——
他的背更弯了些,满脸堆笑,伸出手:“你就是玉成吧?我们文港平时多亏有你照顾。”
何宛心红唇边溢出一个漠然的冷笑。
郑玉成反应过来,把公文包腾到一边,去和陈增握手:“哪里哪里。您是文港的亲戚,跟我的亲戚也差不多。我还要谢谢你们照顾他。您今天是过来办事,还是专门来找他?”
陈文港看了眼郑玉成:“你跟何小姐打算出门?”
郑玉成生硬地说:“她自己有车,我去见客户。我们不是一路。”
说完他见陈增站在台阶边上,脸上缓和了些,有风度地笑了笑:“伯父是要去哪?我的司机已经到了,要是没开车的话,我正好送您一程。”
陈增自无不应。
何宛心走之前剜他一眼。陈文港已经上楼去了。
司机一脚油门远去。陈增捏着名片,在路边下了车,冲郑玉成的车屁股挥手。
郑玉成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被司机叫回神,低头找曹律师的联系方式。
刚要解锁,屏幕忽然跳出霍念生的电话,险些将他吓一跳。郑玉成厌烦地皱起眉,接通了,霍念生声音却很亲热:“今晚的品酒会你有没有计划参加?”
郑玉成不咸不淡:“我还不确定晚上有没有时间。”
霍念生说:“是吗?那你最好快点确定,我本来是想带文港来玩的,但他跟你见面可能会觉得尴尬。你来我就不带他了。”
郑玉成眉心拧出两道沟壑:“霍念生,你想找我大可以直说。知道了,我会去的。”
霍念生声音轻快愉悦:“不见不散。你来喝酒,我正好有话跟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