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主殿之中,一片死寂。
雪白的云雾环绕在每个人身边。
祝灵昭从未见过溥云深如此冷酷与高高在上的一面,他几乎就像是个审判罪责的神使。
然而。
在祝灵昭惊讶又茫然的目光之中。
贺三问垂下了眼帘。
那团模糊的少年灵魂在沉默许久后,竟然真的磕磕绊绊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故事之外的另一个,属于普通人寥寥无几的一生。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枯萎的神树之下醒来。
他的脑海中似乎有很多很多可怖的记忆飞速划过,那些尖叫、痛苦、绝望、混乱充斥在他心里。
但他却又什么都记不住。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甚至都没有身体,只是一团模糊的灵魂,四处飘荡。
甚至就连“半夏”这个真名,都是他后来用很多方法才终于找回来的。
半夏只模糊地记得,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人。
因为弱小,死于修士之手。
他好像信仰着一个神,那是他孑然一身中唯一拥有过的温暖和快乐。
半夏渐渐发现,他好像拥有“夺取”的能力。
这或许是出于他死时被反复掠夺殆尽的执念。
那些不甘与怨恨组成了如今的半夏。
他极度憎恨弱小,对修士满怀恶意。
他拥有偌大的野心,渴望权势,渴望力量,渴望一切能把别人踩在脚下的东西。
夺人身份,抢人机缘。
半夏换着一个又一个身份,掠夺着一切,就仿佛一个不断变换容貌的幽魂。
他几乎不会失败,从没有人能抵抗得住他的“夺取”。
因为,就连半夏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灵魂上拥有神树的加护。
神树费尽心力从死亡的长河中捞回了他的灵魂,只是还没来得及为他做出一具合适的身体,就崩毁于魔尊大人的诞生。
那座七魂琉璃塔就是半夏万年来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也是触碰到了琉璃塔底那属于灭世邪神无边无际的罪业池水,半夏才恍惚地想起了一些片段。
他好像看到了一座华美又温馨的宫殿。
春风和煦,世外桃源。
两个不算友好的少年,以及一只友善得过分的黑猫。
仅此而已。
所以半夏的思路在这一刻开始跑偏。
黑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半夏能感觉到,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罪业都属于他心中的那个“神”,所翻涌的,皆是对天道的愤恨与不屑。
半夏恍然大悟。
——他信仰的一定是一个渴望灭世的邪神了!
半夏本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幽魂。
他的神明就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神明未完成的遗愿,也是他毕生唯一的追求。
六千年前的剑尊贺三问,剑指天道,厉声喝问。
就是半夏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饶是魔尊大人都不曾想过与天道对话。
但半夏却想。
那一天,他站在雪山之巅,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他拔出长剑,寒光凌冽,震慑八荒。
半夏其实只是想问。
“我到底是谁?”
“我的神明在哪里?”
“我究竟要怎样,才能见到我的神明?”
这是半夏心里最深的执念。
但也就是这个执念,引来了天道的抹消。
天道自然不可能让任何一丝与“河神”有关的痕迹存在于这个世间。
而很不幸的是。
半夏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是神使神官,也不是河神的护法和祭祀,不曾被河神所垂怜。
他不是司烛黎那样被河神精心呵护的魔神,也不是溥云深那样生来的神兽。
所以属于“贺三问”的痕迹被彻底抹消。
但半夏又很幸运。
因为他灵魂中神树的加护不可磨灭,让他得以侥幸存活下来。
——然后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拥有剑尊肉体的“贺三问”,一半是那个可以不断夺取别人身份的模糊灵魂。
于是剑尊加入魔域,成为魔尊座下的右护法。
而模糊灵魂则继续不断夺取,建立诸天魔教也好,替代无数世家家主掠夺资源也罢。
他们的方式不同,却都在不择手段地寻找下一个推翻天道的机会。
直到。
变成“巫长湛”的半夏分明只是去抓一只小小魅魔,却万年以来第一次“夺取”失败,甚至还反被吸走了很多修为。
那只卑劣的魅魔甚至还会变成黑猫,真是令人作呕。
她不配!
半夏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和这只小魅魔杠上了。
而意识到魔尊与黑猫有所联系,半夏冥冥中将回忆里破碎的画面联系到了一起。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回忆中那个很不友善的黑发少年,就是现在的魔尊!
半夏想清楚这一点后,简直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中涌动。
莫名的,他就是感觉到了从灵魂中渗透出来的愤怒。
难道这只魅魔,只是能变作黑猫,就轻轻松松地替代了万年之前的那只猫咪吗?
这样的魔尊简直被魅魔糊了心。
难道对于魔尊来说,只要是随便一只黑猫都可以吗?
半夏怀着这样的怒火,专门费劲千辛万苦,找了擅于变化的精灵,也变成黑猫,在般罗宫里上演了那么一出戏。
当然。
贺三问对此的评价是:“傻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祝灵昭神情复杂:“……确实,不太聪明的亚子。”
贺三问虽然与少年灵魂是一个人,但他们的想法总会有些许出入。
比如,模糊灵魂对轻而易举找到替代品的魔尊也充满了愤怒,试图通过两边都撬墙角的方式来伤害这两个人。
但贺三问却觉得魔尊是推翻天道最重要的一环,什么麒麟黑猫的根本无所谓。
如果谁挡住了推翻天道的脚步,那谁就去死。
但是世事无常。
无论是贺三问还是模糊灵魂,都根本没有想到,原来祝灵昭就是他们心心念念寻找的灭世邪神。
——问题是,压根儿就不像啊!
玉阶之上,靠坐在魔尊怀里的少女娇娇小小,那张昳丽的小脸白嫩极了,看上去软哒哒的,就像是精致橱窗里的漂亮猫咪。
明明他们就是差点杀死了她的罪魁祸首。
但少女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那双黑亮又清澈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恨意。
溥云深让他们忏悔。
他们接受,他们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但少女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简直就是在轻而易举地对恶人诉说:“我宽恕”。
让恶贯满盈了万年的半夏甚至忍不住想狠狠摇晃她的肩膀,冲她大吼。
“你清醒一点,我可是好几次差点杀了你啊!你难道不该拨了我的皮,把我倒吊在城门上吗?”
这他妈是哪门子的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