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昭心里一颤。
烛那双黑黝黝的眼眸望着她,似是含着夜色里浓浓的雾气。
黑发少年的神情很平静,窗外缭乱的极光落在他清隽的眉宇间,莫名沾染上了几分冰凉。
烛本来是想要洗澡的。
这里是般罗宫,也是他唯一能够安心休憩的地方。
但当进那浴室里,他看看那明净透亮的冰镜,再看看那干净得仿佛在闪光的浴池。
烛的心里,莫名透出了一股胆怯。
正如盘踞在沼泽中阴暗的毒蛇,他深陷在肮脏腐烂的泥沼里,每日盘算的,都是如何摘取路过的那只小兔子。
他想把洁白漂亮的小兔子拖下来,弄脏,变得如同他一样阴暗不堪。
但是小兔子却笑嘻嘻地反手抱住他,一股脑把他拖到了阳光底下来。
外面的太阳太大,空气太干净。
毒蛇感觉自己好像要死了。
但他又不舍得。
于是,烛在心里默默地升起一个念头:他也想要变得干净。
这念头并不是今日才有。
也许早在遇见少女的那个寒冷冬日,就已经埋下了萌发的种子。
所以,烛想要先把自己洗干净,再泡进那个温暖舒适的大浴池里。
可是洗呀洗,洗呀洗……
水流哗啦啦地冲击着地面,浴池中的水多到大股大股地溢出来。
烛感觉着温暖的水流划过皮肤,却始终没有洗干净。
好脏。
无数纷杂的画面在烛的脑海中翻滚着。
他被人踩在脚下,被按在泥堆里,被往嘴巴里塞进大把大把腐臭的泥土。
他和野狗抢食,周围都是刺耳的哄笑声。..
他睡在骚臭难闻的垃圾堆里,手上、身上、头发里……全都是令人作呕的臭味。
无孔不入,深入骨髓。
无论再怎么洗,也还是洗不干净。
脏死了。
烛一遍又一遍地搓着自己的皮肤,只搓着浑身通红,胳膊上苍白的皮肤透出血丝来。
到最后,他只能颓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还记得仍在皇宫里的时候。
那是寒冷的冬季,高高在上的太子不愿意走出殿外,嫌弃雪天路滑。
于是宫人们指着烛,让他把双手垫在太子的鞋底下,由太子这样一路踩着,一路从东宫,走到了御书房。
偌大的皇宫之中,唯有烛衣衫褴褛地跪在地上,一路走来一路挪,他的双手垫在积雪上冻得红肿,又被太子坚硬的鹿皮靴子重重碾过去。
十指连心,痛得让人发疯。
从东宫到御书房,满地都是斑驳的血迹。
可烛还要被踹,被打,被嫌他垫手垫得不够快,是天生愚笨的材料,用他的脏手脏了太子爷的脚底。
临了,烛还要磕头谢恩,感谢太子愿意用他。
那帝王就站在御书房前,看到他们这副架势,乐得哈哈大笑,直夸太子坚韧,能冒着大雪前来请安。
烛还记得自己的手,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手指的形状。
那些血啊肉啊,与融化了的泥水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哪些是他,哪些是泥……
“别,别再说了!”祝灵昭捂住了烛的嘴。
黑发少年叙述时的语气很冷淡,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但祝灵昭却一点都听不下去了。
她觉得,她要和景国皇室结下梁子了。
怪不对魔尊大人日后对于整洁和干净有着极其苛刻的追求,就是因为他小时候……
祝灵昭一直以为,魔尊大人那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做派,是源于儿时有着高贵的出身,却不想,原来是这样。
祝灵昭抱住面前清瘦的少年,笃定道:“你一点都不脏!”
少年身上的水汽带着些微凉意。
祝灵昭把小脸埋进少年的怀里,轻轻嗅了嗅。
“也一点都不臭。”祝灵昭瓮声瓮气地说道,“是香的。”
真的,少年冲水冲了太久,身上带着一股清水特有的清爽气息。
“凉丝丝的,就像是夜色下的雪。”祝灵昭因为把小脸埋了起来,声音有些闷闷地传出来。
好半天。
少年都没有回应。
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手悬在半空,像是一个木头桩子。
祝灵昭等了一会儿,不由得担忧地抬起头。
坏了,烛不会又在钻牛角尖了吧?
然而少女眼帘的,却是黑发少年那张忡愣发红的脸。
那双往日里总是阴森沉郁的眼睛好像微微放大了,里面翻涌的黑潮仿佛凝固在浪潮的最高点。
祝灵昭:?
祝灵昭关切地眨了眨眼睛:“烛,你在……”发什么呆?
但少女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开关。
烛猛然回神,一把按住少女的肩膀将她推开。
“你你你……”黑发少年的耳垂红彤彤得像是在滴血。
祝灵昭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毕竟看见魔尊大人害羞是十分稀奇的场面。
“我怎么啦?”祝灵昭是真的没明白。
她安慰得多么好啊,到底哪里又戳到魔尊大人敏感古板的神经啦?
“你、你……”烛整个人都像是一团炸起来的鹰,那双森冷的黑眸不赞同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看起来阴沉极了。
但他手脚乱放,耳朵红透的模样,又实在不像个合格的掠食者。
“你怎么能……”怎么能扑过来,抱住他,还闻他身上的味道?!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样的话,他就会产生很多不应该存在的奢望?
他明知道这些神兽们天性就是如此的。
可是烛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猛地抿起唇,咽了回去。
烛一个劲儿地瞪着面前可可爱爱的少女,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
——如果他说出来的话,万一她以后不再这样做了,怎么办?
就像是某扇关上的大门忽然打开。
烛的思路豁然开朗。
对啊,如果面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一直都不明白的话,那她是不是就会对他做出更多这样的举动来?
烛几乎为自己卑劣阴暗的想法感到颤抖。
但他甚至说不清楚,这种颤抖究竟是不是由于某种隐秘的兴奋。
祝灵昭不知道烛在想什么,只觉得少年的眼神有些奇怪。
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非常之变态。
但是想想这是司烛黎,啊,一下子就变得很习惯了呢。
所以祝灵昭无知无畏地摸了摸烛潮湿的头发。
“我房间外面的极光很好看,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呀?”祝灵昭耐心地哄道。
明明他们两个的房子就在隔壁,祝灵昭窗外的景色,和烛窗外的景色并无差别。
但就像是白泽一样。
烛阴沉沉地盯着祝灵昭看了一会儿,少年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默默抓住了她的手腕。
“看。”烛低声说道。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紧邻着隔壁的墙上突然“咚”的一下。
传来一大声巨响。
“怎么啦?”祝灵昭吓了一跳。
就见烛对着墙壁露出一个冰冷而又讥讽的神情。
祝灵昭:……
嗯,虽然很难以用语言来说明,但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是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