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弄瞎这双眼睛的,只有白泽自己。
祝灵昭蓦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甚至顾不上生气了:“为什么?!”
为什么?
白泽有一瞬的沉默。
地下囚牢中,唯有莹莹微光落在他银白色的长发上。
但是他的长发也不如往日那般顺滑流动了,上面夹杂着斑驳的血迹。
其实就连白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
白泽是天生天养的神兽。
他孤单地降生在茫茫天地之间,做一个乱世里的孤儿。
这双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让他能够明白很多东西。
他知道了自己是神兽白泽,知道了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也知道了如何运用这双眼睛,来为自己谋取生存之道。
白泽生来就是傲慢的,对自己的眼睛引以为豪。
他觉得自己是神兽,世人理应供奉他,尊敬他,听从他的指引。
所以那些人把他称为“神子”,白泽接受得心安理得。
白泽从街头落魄的小乞丐,变成了整个修真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人人都追捧他,那么多荣华富贵捧在他眼前,他住在华丽的殿堂里,坐在黄金打造的“神座”之上,睥睨着世人。
他想要的一切东西,都有无数人争相抢着满足。
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用他的眼睛,点破一些秘密,或是泄露一些天机。
白泽以为是这样的。
可他终有一天会发现,原来世人对他不是“尊敬”,而是“贪婪”。
人们想要的,也不是“他”,而是“他的眼睛”。
那华丽的殿堂和黄金的坐席,并不是他“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是禁锢着他自由的鸟笼。
白泽有什么地位和尊严可言呢?
他只是被人们用虚假谎言哄骗着的一个好用的道具罢了。
所以,白泽逃走了。
他一路跑,一路扯下那身“神子”华丽的衣服,逃到没有任何人能发现的地方。
白泽独自一人生活得很艰难。
这是最难熬的冬天,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没有食物,没有保暖的符箓和法器。
寒气刺骨,桥洞下冰冷的河水像是针扎一样溅在他的皮肤上。
但白泽咬牙坚持着,他的高傲不允许自己去过那样任人摆布的生活。
可是,白泽从没有想过,就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另一只神兽出现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大,性格柔软,长得也是傻乎乎毛茸茸的模样,却要他叫她“姐姐”。
白泽开玩笑地叫着“姐姐”,心里却很想把娇小的黑猫抱进怀里,狠狠地揉搓一顿。
把她柔顺的皮毛揉乱,那一定很有意思。
只不过共同度过了一个冬天而已。
白泽本不觉得自己和这位“姐姐”有什么情谊。
神兽之间会有同族之情吗?
至少白泽可以确定地回答:没有!
他见到祝灵昭的时候,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
那是一种来自神兽之间的感应。
让他隐隐想要和面前的这只神兽去比试。
就像山林之中两只野兽相遇,他浑身颤抖,肌肉紧绷,他能选择的只有:战斗,或逃跑。
所以白泽才不明白,祝灵昭为什么能这么温柔地对待他。
她难道对他没有这种感觉吗?
她比他强大,她难道就不想狠狠地打败他,然后吃掉他吗?
说不定,神兽想要成年,就是要吃掉另一只神兽的。
白泽暗自想道。
说不定,祝灵昭把他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把他养得更强大一点,再吃。
——归根结底,白泽不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会无求无欲地对他好。
可是,为什么?
当看到少女被河水卷走,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时,他的心里却像是霍然缺了一块呢?
那口子大极了,呼啦啦往里灌着寒风。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前一刻还在思考着该换上什么样的春装,但白泽却忽然觉得冷。
洒在身上的阳光没有温度,银色长发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河畔,被这寒风冻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恍惚间,只记得烛森冷地投过来一眼。
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眸里倒映着白泽没什么表情、却又泪流满面的脸。
“呵,傻子。”烛的声音里怀着说不出来的嘲讽和恨意。
再之后的事,就是般罗宫被烧毁。
白泽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阻挡得住。
他被修士禁锢着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把落在干枯的草垛上,熊熊烈火转瞬之间,就燃遍了整个木制的宅邸。
什么都没有了……
姐姐没有了,姐姐为他们建造的“家”也没有了。
他宽敞明亮的大房间,他摆放在里面的漂亮装饰,他亲手给墙面上刷的蓝漆……所有的一切,都在火光中付之一旦。
然后白泽忽然之间,就没那么想逃走了。
他被司家关押在最隐蔽的地下囚牢里。
每天来来去去的,都是白泽从小就听腻了的这一套。
什么“你只要愿意,我们司家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什么,司家都会竭尽全力”,“你只需要动动眼睛,把你看到的告诉我们”……
白泽的心中,忽然就横生出一股郁气和愤怒。
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那些人明晃晃的心思,竭尽全力地嘲讽他们丑恶的嘴脸,只把他们骂得恼羞成怒,撕破了脸面。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司老爷恶狠狠地威胁道。
白泽冷眼看着他,突然很想笑。
于是他就笑出声了。
“哈哈哈哈……”昏暗的地下囚牢里,银发少年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司老爷脸上狰狞的神情凝固在这一秒。
那是白泽第一次挨打。
暴怒的司老爷抡圆了手中的铁鞭,劈头盖脸地抽下来。
那钝重的铁鞭在空气中发出无情的声响,只一鞭,就把白泽抽倒在地。
很痛。
但是白泽仰面躺在血泊之中,咳出腥甜的血,只是在心中想。
为什么“姐姐”就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些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