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高手都有些自己的格调。
白衣剑客看了看四周,似乎觉得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率先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祝灵昭一个小跳敏捷地躲过不知道从哪扔出来的一根小木棍。
什么鬼?这个破枯枝竟然已经过分到扔东西砸她了?!
它是不是在霸凌她?
小魅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角落里阴暗爬行的枯枝,然后哒哒哒地跟上前面的剑客。
他们沿着枯枝构筑的高墙转过两个岔路,正巧林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一缕浅淡的阳光竟然穿过了重重遮挡,落进了这里。
原来已经是又一个早上了。
白衣剑客像之前一样在大树下盘腿坐下,横剑于膝。阳光落在他的手边,剑穗上温润的白玉微微泛着光泽。
祝灵昭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叫楚常山。”白衣剑客说道。如果说之前他的目光如同井水般毫无波澜,那么现在,就像是拨开了平静的水面,露出了其下复杂交织的暗潮。
他顿了顿,缓缓讲起了一个刚刚被楚决明讲过,但又不尽相同的故事。
楚家是一个修真界里不大不小的医修世家。
楚常山与楚决明在这样等级森严的家族里,原本只是不受重视的旁支,他们的母亲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是楚常山将他的胞弟一手拉扯长大。
这样的日子十分艰难,旁支就只是主家的奴仆而已,只能听候差遣,为其服务。
楚常山和楚决明都是不甘于人下的性格。
所以,楚常山很努力。他的天赋也很快显现出来。
修真界毕竟是以强者为尊,当楚家发现楚常山那卓越的天赋时,他的地位便从此不同了起来,他被认养在楚家家主的名下,与楚家真正的嫡子平起平坐,一时间风光无量。
而楚决明却截然不同,他天资平平,身体也不好。明明与楚常山是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但却在之后拥有了与他截然不同的境遇。
楚常山坚持要与楚决明在一起。但楚家从始至终都把楚决明是为没有用处的累赘。
渐渐地,楚决明开始与楚常山疏远起来。无论楚常山如何接近,都只能得到胞弟的冷言冷语。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他。”白衣剑客说道。
他的脸上还是表情很少,但祝灵昭却能看出那张冰山脸下的为难。
看出来了。祝灵昭在心里暗自嘀咕道,她感觉自己已经逐渐理解了一切。
身为哥哥的楚常山虽然看似冷酷,气场强大,但他好像真的有点呆……大概就是情商不怎么高的样子。
而那个笑嘻嘻的楚决明,一看就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楚常山虽然实力出众,但玩心眼大概是玩不过他弟弟的。
时间就这样在楚常山不知所措地努力接近,以及楚决明不明原因的疏远中度过了。
祝灵昭猜测这期间也许还发生了很多事,但一心沉迷修炼的楚常山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现。
直到真相来临的那一刻。
楚常山才知道,原来他的弟弟并不是真的“资质平平”。
楚决明虽然在修行上没有建树,但他却是楚家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体质——他是天生的灵药。
他这种体质怎么叫已经无所谓了,但他的血肉可以解百毒、医百病,最重要的是,用特殊方法将他炼化,就可以得到令人毫无风险突破大境界的圣药。
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只能卡在某个境界上,再无长进的可能。但楚决明却可以毫无副作用地增长修为,在口口相传之下,他甚至变成了能让人瞬间顿悟,看破大道,乃至有望飞升的“万能药”。
祝灵昭:……这个她熟。魅魔也被大家这么传来着。
楚家家主发现了楚决明的体质,并决定隐藏起来,将他贬低为毫无天赋的废物,只等着一切准备好之后,将他抓来炼化。
而楚常山的天赋则是一个意外之喜。
楚家家主就这样用楚决明来要挟楚常山为家族卖命,又用楚常山来威胁楚决明乖乖听话,束手就擒。
楚常山也不知道楚决明是如何发现这其中的真相的,即使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他也搞不清楚胞弟的想法。
总之,楚决明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选择默默等待自己的死期。
而楚常山却在楚决明死后,才明白这一切。
这个故事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高潮和转折,现实中的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平淡。
楚常山在外出执行任务,回到家中之后,才发现胞弟失踪了。
他找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寻着蛛丝马迹觉察到背后的真相,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信赖着的楚家竟然藏着这样血淋淋的丹方。
楚常山发现学医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个家。
于是他叛出家族,弃医从剑。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直到三百年前,他杀上门去,让楚家家主偿了命,又在密室里找到了被家主珍藏起来,静待良辰吉日吞服的,由他胞弟一身血肉炼化而成的那颗圣丹。
故事到这里就该落幕。
楚常山捧着那颗丹药跪倒在地,他没有见过胞弟的最后一面,甚至没有机会见到胞弟的尸骨。
当他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时候,当他还作为楚家赫赫有名,备受尊重的嫡公子时,当他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时候。
他想要好好守护的胞弟却已经备受折磨、遍体鳞伤,孤零零地死在漆黑无人的地下密室里。
就像是万丈深潭下渺小卑微的气泡,轻轻破裂,却只能发出没有任何人能听见的声音。
“但是,我突然看见他了。”白衣剑客平静地说道,“他就站在我身边,正在偷偷地哭。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只是掉眼泪,就和他小时候的习惯一样。”
“他不知道我能看见他。”
这就是故事真正的转折了。
楚常山看见他胞弟的魂魄就飘在一旁,鲜活、真实,就像是他还活着那样。
而且也许是以为哥哥看不见自己,楚决明比活着的时候更坦率。至少活着的时候,他绝对绝对不可能当着楚常山的面哭。
一人一魂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愣住了。
楚常山觉得,既然魂魄还在,那就有重塑身体复活胞弟的办法。所以他把楚决明的魂魄带在身体里,细心呵护,这一次绝不会再放任楚决明一个人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这好像没什么毛病,逻辑也很通顺。
祝灵昭看着白衣剑客,因为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对方想要说的重点。
果然,白衣剑客也抬起眼来看她,像是在封存的厚厚冰山之下掀起暗潮的一角,他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那个炼化方法,是连灵魂一起炼化的。”
圣丹就在楚常山的手中,说明炼化已经成功。
楚决明不可能有灵魂留下,更别说是楚常山所见到的如此完整的灵魂。
而且这个灵魂只有楚常山能看到。
所有人都看不到,也感知不到。
修真者能感知灵魂的方法千千万,不存在别人都探知不到,却只有特定一个人能看到的灵魂。
“他们说,这是我的心魔。”白衣剑客说,“我不信。”
“于是,他们都说我疯了。”
白衣剑客那双漠然冰冷的眼睛注视着祝灵昭,像是暗藏着一丝期许,又像是一种隐隐的不动声色的疯狂。
密林中的风好像有一瞬寂静。
“你觉得呢?”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