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烛黎,你快看……”
天空湛蓝,一碧如洗。
少女坐在一棵巨大桃树的枝丫上,笑吟吟地说着什么,殷红绚丽的桃花轻轻蹭过她白皙的脸庞。
司烛黎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
春风吹乱了满树繁花,明媚的阳光与少女灿烂的笑靥一同落进他的眼里。
司烛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但他也知道,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做过梦了。
修为到了他这个地步,凡是梦境必有预兆。
是对未来的某种象征吗?还是久远记忆里缺失的一角?
但是不可能吧。
他已经被封印了一万年之久,他和这只尚且稚嫩年幼的小猫妖怎么可能有什么过往。
司烛黎静静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梦境之外发生了什么。
啊,是枯枝又蚕食了他的血肉吧。
司烛黎的耳畔仿佛又回响起那天小猫妖带着哭腔的焦急叫喊。
她恐怕是吓到了。
小猫妖胆子那么小,平时稍微瞪一瞪就会吓得眼泪汪汪。
这么想着的司烛黎全然忘了祝灵昭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干时的场景,心里泛着淡淡的心疼和怜惜。
当小猫妖穿过重重枯枝,扑上来用力拉住他时,司烛黎其实是清醒的。
是的,每一次他都是清醒的。
只是口不能言,身不能行。
这样被无数枯枝簇拥着,拆骨嗜肉,活生生蚕食殆尽的痛苦,他已经经历过千千万万遍。
他想让小猫妖别怕,别管他。
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但平日里那么娇气又善于自保的少女却好像无视了危险与疼痛一般,哪怕忍受着手臂折断的痛苦,也不愿意放开他。
司烛黎已经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中麻木,他在地狱中徘徊了太久。
但这是第一次。
有人死死拽着他,手沾鲜血,神情坚定,明亮的眼眸中染着惊心动魄的火光,将他从令人作呕的肮脏枯枝里拉出来。
那一瞬间,司烛黎有一丝怔然。
他也很难以描述心中涌动着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记得这样一个故事。
无恶不作的魔鬼被封印在瓶子里,于无边的黑暗中沉寂。
被封印的第一个百年,魔鬼心想,如果有人救他,他必许诺那人一辈子荣华富贵。
被封印的第二个百年,魔鬼又想,如果有人能救他,他可以满足那人任何愿望。
但是无数个百年过去了……
最后,魔鬼诅咒世人,这时有人救他,他便会杀了他。
因为魔鬼已然绝望和麻木。
冰冷的黑暗带走了魔鬼仅有的美好与温暖,所剩下的,便只有无边的恶意与憎恨。
魔鬼甚至无法明白心中那丝陌生的悸动到底是什么。
司烛黎凝望着梦境中那棵盛开的桃树,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小猫妖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
她不知道,也许最初司烛黎是司烛黎,枯枝是枯枝,但在漫长的吞噬与修复的轮回之中,司烛黎已经彻底与枯枝融为一体。
他就是枯枝,枯枝就是他。
这种吞噬也许在最初看来是恐怖而残忍的,但对于现在的司烛黎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机械重复的普通环节。
小猫妖无意中打断了这个“环节”,反而才是司烛黎昏迷了这么长时间无法恢复的原因。
不,这其实根本不是“枯枝”,也不是世人所想被他秽气侵蚀的产物,而是……
司烛黎微微一哂。
他不期然,又回想起那天溥云深来见他时所说的话。
“啧啧啧,真稀奇……”
那个道貌岸然的假道士进不了封印最核心的主殿,却不妨碍他站在殿门外发出恼人的声音。
司烛黎非常讨厌那人吊儿郎当的性格,是以并不打算理会他的废话。
但溥云深却硬顶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嗜血枯枝,抄着手四处乱逛。
昔日威严宏伟的皇宫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主殿前曾经是园林的地方被开垦成了田地,七零八落地种着蔬菜,殿侧的窗户下摆着贵妃榻和小几,小桃树和不知名的嫩芽们一同沐浴着阳光。
在司烛黎即将爆发把他轰出去之前,溥云深忽地吟了一句奇怪的酸诗。
“鸟儿轻轻唱,落在河洲上……”溥云深念完,微微敛袖,双手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太极阴阳印,笑吟吟道,“恭喜魔尊大人,枯木逢春啊。”
司烛黎额上暴起一根青筋:“你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
“溥某从不妄言。”溥云深放下手,从容道。
司烛黎还未说什么。
溥云深却说:“这是万年以来你第一次联系我。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打算出来了呢。”
他话说得荒谬。怎么会有人愿意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封印里,不想出来?
司烛黎皱起眉。
“这封印到底是什么,你我都清楚。”溥云深说,“天地为谋,辰星为力,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但时局流转,每千年必会衰落一次。也就是说,这封印每隔千年就会松动。”
“但是。”溥云深顿了顿。
他意味深长的声音在枯枝大殿里轻轻回荡:“一万年过去了,怎么时至今日,你才想要利用这个机会。”
随着他的话语,枯枝王座之上,司烛黎高大的身形逐渐隐没在莫测的阴影中,仿佛再次变成了冰冷威严的神像。
“是因为那个前殿的姑娘吗?”溥云深问。
“溥云深!”司烛黎声音冰冷地告诫道,“与你无关。”
溥云深笑了笑,无意再去挑拨魔尊的底线,只是转而说道:“所以我才觉得稀奇。”
溥云深的声音自殿外悠悠传来。
但关上了窗子的昏暗大殿内,司烛黎却是微微一怔。
心脏,重重地,重重地沉了下去。M..
因为他说。
“太稀奇了!以你的性格,竟然没有抓着她一起腐烂在这里。而是,想要和她一起出去。”
……
许久的沉默。
枯枝覆盖的主殿门扉紧闭,岿然屹立,犹如这千万年来的死寂。
嗜血的枯枝仿佛有一瞬间暴动。
但站在殿外的溥云深却好似并不在意。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遮眼布条的一角,露出其下苍空般湛蓝剔透的眼眸。
仿佛穿透了重重枯枝,一眼窥见了那之后的东西。
“司烛黎,你不会忘了吧?”
那双犹如淬了冰的湛蓝眼眸中倒映着一个庞然狰狞、不断扭曲变幻着的影子。
溥云深的话语里渗出些许讥讽与冷意。
“你现在的力量是因扭曲与憎恨而生,当你不再拥有这些时,你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