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草丛尖尖悉悉索索动了,傅寄秋足尖轻点地面掠过去,身形快如一道闪电。不出两秒钟,就将那试图逃离的人揪了回来,是一个臂短腿短的小女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刚挖完煤矿回来,脸上布满了恐惧与抗拒。

见到只是一个小孩子,在场三人都迟疑了一瞬。连星茗看这小姑娘的面相有些眼熟,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有些不太确定道:

“……小荷?”

小姑娘期期艾艾点了点头。

寒荷看了过来,“你们认识她?”

连星茗点头道:“半月前宿南烛设阵伏击白羿,修士抓凡人入阵,利用凡人的血催动阵法。小荷的爹爹倒霉被点了过去,临去前曾无奈将孩子托付给了我。”说完他又看向小荷,疑惑问:“你怎么会在树林里?”

“爹爹说兵人铠甲没了,学堂里的哥哥姐姐们不相信,大家、大家偷偷出来找他。”小荷一下子哭了出来,才几岁的小孩子讲不清楚一件事的经过,只能结结巴巴哭道:“林子里好黑,我、我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哥哥姐姐们都不见了,我好害怕啊呜呜呜……”

连星茗本是站着的,见状蹲下来平视小荷,语气放柔和了些,“别怕,我们送你回家。”

“谢谢大哥哥。”小荷这才打起精神,抬手擦干净眼泪,惊恐看着连星茗几秒钟,鼓起勇气说:“兵人铠甲不是逃兵……他不是!”

“…………”没人说话,都只当这是小孩子的人来疯戏言。

兵人铠甲是逃兵这个说法可不是他们讲的,这是连云城本地人坚信不疑的。可小荷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他们心中微惊,她说:

“姨夫婶婶们让小荷别信这些谣言,他们还说,这些都是拿来骗外地人的话。”

***

深夜,客栈。

涂丙瑟瑟发抖缩在一楼小角落中,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在码头扛沙包赚钱时得到师父赏识,才有幸见识到天地有多浩大。可某些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就好比现在,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场面——

一堆官兵挤挤攘攘聚在客栈之外,窄小的街道外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大官穿着官服,站在台阶下时不时向内陪笑。

愣是连进门都不敢。

“嗒”一声,裴子烨将剑放在桌上,本就心情低落,眉宇紧皱语气不耐烦,“还不滚,是要本尊拿剑赶人吗?”

客栈外一群人汗淋淋,大官长叩首,哆嗦高声道:“吾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求助到诸位仙人这儿!若非事态紧急,万万不敢叨扰仙人休憩,孩子们已经失踪一整天了!都是半大点儿孩子,时间再久些,恐会出现伤亡!”

按理来说,修真大门派的仙人有责任庇护凡人,若有障妖出没,凡人的确会第一时间向仙人求助。可障妖是祸国殃民的大事,普通的人员失踪每日都会发生,对于修仙者来说算是“屁大点事儿”。这次帮了,下一次村口老李家的老母鸡丢了都得求助到他们的头

上,因此一般情况下,修仙者都不会亲力亲为去插手。

可这次情况有些不一样。

失踪的不是成年人,是一群小孩,其中最大的也只不过十岁出头。

“多少个?”裴子烨问。

官员汗流浃背道:“一十三人。”

“什么?!一十三个???”裴子烨嚯一下子站起身,怒斥道:“丢一两个就算了,还可以说是家里人粗心大意。一次性丢一十三个你们一整个白天都没发现晚上才出来找,你们怎么不等林子里出现小孩尸体才发现人失踪了?”

官员抬袖子擦汗,不敢出声。

涂丙也不敢出声。

客栈里静了十几秒钟,裴子烨又坐了回去,冷嘲热讽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真遇到事儿了才找上门来。本尊怎么记得在来连云城之前,曾书信致于你们郡守询问兵人铠甲的情况,你们才华横溢的郡守大人可是写了满满三页纸的废话来搪塞,本尊从头看到了尾,竟挑不出一句有用信息!”

官员又是心虚一拜,服服帖帖表衷心道:“仙人有疑惑尽管问,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都这样说了,裴子烨自然直接开口问:“为何满城百姓上下说辞一致,都认定兵人铠甲的前身是一名逃兵?”

“仙人莫怪,此事有隐情。”不同于先前的顾左右而言他,这次兴许是真急了,官员和盘托出,道:“连云城本是一座小城,出了兵人铠甲这个由头,才引来不少外地人前来‘冒险’,想缉拿兵人铠甲,除去祸患。可兵人铠甲虽障气缠身,却从未对我们做出任何不利的行为!相反有他在,林子里原本存在的危险都一概清零,他是个好人,不是寻常障妖啊。数十年了,城中百姓都对兵人铠甲有感情了,想拦住那些对兵人铠甲喊打喊杀的外地仙人,可我们只是一介凡人,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我们只能将那兵人铠甲描绘得恐怖些、再恐怖些,以此威吓外地人。”

“……”裴子烨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缘由,可细细一想,道理又说得通。他脸色变换数次,最后双掌扶额低声道:“若是你的这些话能早说半个月,他也不至于……”

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场人均无比好奇,可面对裴子烨冷面煞神般的气势,半晌都没人敢问出口。最后还是官员小声问:“仙人此次来连云城可是为了除障?”官员又忍不住想为兵人铠甲辩解,“他从未害过人性命……”

裴子烨打断道:“不是为了除去他。这位兵人铠甲,生前与我们是旧相识。”

“!!!”这句话就像是将一颗小石子扔入了平静的湖面,街道外一下子炸开了锅。十几年前兵人铠甲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树林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知晓他从前是谁,经历过什么事情,“旧相识?”

“那兵人铠甲难道从前也是仙人?可他身穿着将军才会穿的铠甲,他是因何而逝去的?”

“他究竟为何会沦落至此……”

外面有许多努力按捺住的交谈声,裴子烨道:“你

们可曾听说过白羿?”

话音落下,一片迷茫。

外面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是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裴子烨道:“佛狸?”

“……”还是一片迷茫。

裴子烨万万不想提起这个名讳,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好提及了,道:“连摇光呢?”

“这个我听说过!”“我也听过。”“我小时候在话本里见过!”“酒楼里说书的常说。”别说是成年人了,即便是凡人中的半大点儿小孩,也是从小就听着摇光仙尊的故事长大的。

众人一听这无比熟悉的三个字,顿时精神抖擞。

裴子烨道:“兵人铠甲原名叫做白羿,是连摇光的发小。成年后,他们一人前去蓬莱仙岛修仙,另一人披甲为国抗战。”

只是听到这里,大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隐隐有些后知后觉。

提及时常在话本中被冠上“美貌”之名的摇光仙尊,众人第一想到的是抢夺鬼玉、横剑自刎、打开鬼门关等耸人听闻的宏伟事迹,寻常人做不出,更做不成。

可第一个想到的,

便是促使这位天才琴修走向疯癫灭亡结局的重大、且唯一导/火/索——

母国破灭,亲友死绝。

这在后世人尽皆知。

那么白羿因何而死,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猜测,他是战死的。

唯有死前战至最后一刻,死后才会仍旧身披铠甲,恍惚游走于数年前沦陷于战乱的城池。

明明知晓了兵人铠甲的身世,可大家心里就像是揣上了一颗沉重的巨石,有些感性之人甚至还悄悄抹起了眼泪。他们知晓沦落至此,兵人铠甲也许是曾遇到过一些糟糕透顶的事情,他可能是谁家的参战少年郎,他也许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少年将军,他总归是参加过一场战役……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兵人铠甲的出身国度,竟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话本背景国家!从前茶余饭后的笑谈突然间变得无比沉痛,说兵人铠甲是位逃兵更是恶语伤人,叫民众自责不已。

官员同情白羿,连叹息数声,问:“仙人可知兵人……白羿将军为何总是徘徊在护城河处,不敢进城门?他是否有什么执念尚存,若是能够了却白羿将军的生前执念,吾等义不容辞!”

“我只能猜测。”裴子烨开了口。

连星茗一直觉得白羿心存恐惧,亦或是憎恨,才迟迟不愿意跨过城门,但裴子烨并不这样认为。到底是武将出身,只有武将才能理解武将,当一场战事降临在头上的时候,血雨腥风穷凶极恶袭面而来,支撑他们抗战到底的从来都不是对敌人的恨,

而是身后的千门百户,是无数的弱小妇孺。

“若是我领兵打了一场败仗,城池沦陷,全城惨遭敌军屠城。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过河,不能面对本应该被护住的百姓,国破怎敢笑开颜?他许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见你们吧。”

那官员听了,只觉得代入一下感觉到无比心酸。他毕竟不是当年蒙难的先祖,无

法替自己的先祖去体谅一位战败之将,许久后唤来亲从,声音压低:“……去唤醒他们,此举并非强制性,需好好解释一番看家家户户愿不愿意……”

裴子烨只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知晓官员大概是冒出了什么主意,他没兴趣问。角落里的涂丙则是脸色惨白,神色动容。

萧柳担忧问:ap;ap;ldquo;你身体不适??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涂丙摇头,缓慢说:“我就是……我就是太震撼了!……我没想到兵人铠甲因为这种原因不敢过城门。”这好像是他的三观盲区,是他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初次听闻只觉得好像漆黑的星空都被劈开了一大道裂缝,叫他整个人的三观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彻底颠覆了从前的认知。他缓了缓,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从前只想建功立业,天天就指望着能打仗,好用最快的速度出人头地,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战争的代价,若我能成大事,这就代表着——就代表着——像你、像我,有好多家庭会破碎——你说师父将我扔到连云城,让我寻白羿,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萧柳:“什么道理。”

涂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僵着脸喃喃说:“和平来之不易,真正的大将军只为守护子民。至于那些想要掀起战乱的,那不叫大将军,那是侵略者。”

萧柳叹气道:“你现在能明白也不迟。”正要再说话,裴子烨的嘲弄视线扫了过来,忍不住喷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裕和那老道连教导徒弟的方式都变了,竟然如此温和。算你运气好,你的那两位师兄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生生两个大苦瓜。”

“我的两位师兄?”涂丙疑惑抬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讲。我师父说在我之前,只收过一名弟子。”

提及这个,萧柳显得非常兴奋,直接忽视了涂丙后半句话,道:“你的两位师兄是蓬莱仙岛的仙长,与摇光仙尊呀!我十分喜爱摇光仙尊,你听说过他吗?你若是没有听说过,我可以同你细细说来!我知道许多有关于他的传说。”

裴子烨道:“不必提传说,你一人又不是没见过连摇光本人。”

“…………”客栈内死寂,落针可闻。

兴致冲冲持手的两名少年都不约而同一寸寸将视线挪过去,瞪着眼看着裴子烨,跟见了鬼似的。就连外头的官兵也暂时歇下有关于“白羿”的讨论,纷纷贴上外墙,竖起耳朵偷听。

萧柳尚且满面迷茫之时,涂丙机灵的迅速反应过来,猛地一击手掌,恍然大悟道:“您指的是那日在阵中自尽的……”每蹦出一个字跳进耳朵里,萧柳的眼睛都要睁大几分,最后缓慢张开了嘴巴,往日的翩翩君子风度全失。

“他没死。”一句温和的声音自上而下,从一楼传来。一楼几人诧异闻声看去,就看见李虚云身披袈裟,面色苍白从楼梯走下。

站定道:“连施主,他还活着。”

裴子烨心中惊喜,却强行按捺不表。只是将眼睛狐疑眯起,质问道:

“你怎能肯定?”

李虚云指尖动了动,不着痕迹覆盖在腰间的储物袋之上。

连摇光的亲弟弟,连曙的几缕灵魂被他收集于魂灯之中。而今魂灯依旧温热发亮,这就代表连摇光一定还在世间,还在某个地方。

李虚云明明可以将这件事说出来,权衡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裴子烨眉头皱得更紧。

他同连星茗一样,从大方向上其实挑不出李虚云有什么错处,不一样的是他本能就看不惯此人,冷哼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也没有很想知道。所以连摇光现在在哪里?”

正说着话,李虚云忽然抬步走出了客栈,站在台阶上沉默看向街道的尽头。

怎么有人总是话说到一半不说了啊!这难道不是在故意吊人胃口嘛?裴子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咔擦”一声拿起剑,将动作放大,脚步放沉,走近正要质问——

余光瞥到了什么,他忽然也转过头,哑然看向街道尽头。

“怎么了?怎么了!”涂丙与萧柳一下子从角落里钻出,好奇从客栈大门后探出脑袋。

另一边。

白羿若有所感,愣愣转过失神的黑瞳,盯着连云城的方向。

隔了几秒钟,一言不发迈动了步伐。

寒风轻轻带过了他后背的墨发,粗硬的发尾磨砺在黑金色铠甲之上,像极了千年前那条冗长、充斥着热夏童年回忆的皇宫隐蔽小径。

在场三人立即停止交谈,跟上。寒荷抱着哭哭啼啼的小荷,温柔安抚了几句之后,询问道:“白将军这是要去城门那边吗?”

傅寄秋答:“是。”

寒荷叹气,摇头道:“白将军当真是……本能地在来回走这条路啊,唉!去了城门不忍靠近,又会回到护城河,这十年间,也不知晓他往返走了多少次。何时才能是个头。”

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悲切,时局害人不浅,叫人死后尚且都不能够安息。

在距离城门处还有一公里远时,就能看见那边萤火冲天。光彩流转间,整座城池仿若一盏明灯,大肆破开夜幕的昏暗,将半边天幕映照得犹如海市蜃楼,好看到像梦里才会出现的瑰丽盛景,让人不敢贸然接近。

连星茗步子越来越僵硬、迟疑,半晌扭过头问小荷,“连云城夜里不是不点灯么?”

小荷软软道:“过节时会点灯。”

连星茗从来记不清节日,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又问:“今日是什么节?”

小荷:“今天不过节呀。”

“……”修士耳力极佳,能够听见城门处时不时有人在高声喊叫:“迎白羿将军回家!”

“舍得点灯的人,都将灯取出吧,火光越亮,他看见的可能性便会越大。”

人头攒动,夜风寒凉,聚集的人多了,空气中也弥漫着燥热的气息。

连星茗第一次发现,原来油灯的气味也能够这么香甜。他对于油灯的唯一印象,就是当初被关押在梵音寺时牢

房里的那盏灯,每一个人走进来时,衣袍掀起的风都能让烛光战栗颤动,那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一段十分黑暗的记忆。

走上木板桥。

过桥。

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白羿的脚步半点儿未停,站定在城门之下。

显然百姓也瞧见了他,兴奋地呼朋唤友,招手示意。有人高高提起手中的灯笼,在空中摇摆,很快又有其他人接连效仿,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城门内仿佛有半面银河星空倾泄而下。在连星茗颇为复杂的注视之中,白羿不再停留,一步便跨过了城门,过门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形映到了光中,仿若有莫大仙缘加身。

这只是一瞬间,再细看时,白羿的身形变淡了,隐隐呈现出半透明之状。

连星茗猝然停在了外面,不自觉后退半步。他下意识为白羿感到高兴,可紧接着心里又产生一种莫大的不舍,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该说再见了。

突然十分后悔。

取出鬼玉时,白羿明明有话没有说完,可他当时心绪繁杂,没有给白羿道别的机会。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次宫宴,白羿在宴席上悄悄给他与皇姐使眼色,将他们拐带出宴席后寻了个没人的小角落,从腰封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马奶糖糕,挤眉弄眼道:

“我一瞧你俩都没怎么动筷子,饿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还非要装皇室体面。再饿下去直接晕倒更体面!幸亏带了点零嘴进宫,吃吧,我的大少爷和大小姐,没有我你们可怎么办啊。”

白羿有一次还调侃他们一人,说如果自己哪一日死了,他们一人指不定也活不了几年,惹来他们的一阵骂声与嘲笑。

谁知道不久之后,一语成谶。

“一殿下。”这一声唤声轻飘飘的,连星茗陡然回神,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愣愣抬眼,看见白羿的身形变得更加透明,朝着城门外踉跄转身,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像在说:

过来。

万众瞩目之下,他的脚步像生了根,死死陷在地面里。无形之中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令他动弹不得,城门里很亮,漫天星河仿佛距离他十分遥远,可他感觉不到温馨,只觉得那里面看起来像起了火。

一场焮天铄地的燎原烈火,活活烧死了他的皇姐与佛狸数万精兵猛将,也困住了他。

“一殿下!”白羿又是一声唤,这次语气焦急了不少,想要走过来。可是他膝盖以下已经化为虚无,踉跄着要向前扑倒。

连星茗身体动作快过大脑,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跑进了城门,抬臂接住了白羿。

胸腔一阵又一阵地发烫,双手有明显的麻木刺痛感。他眼眶泛红,后知后觉向后看。

一道被他设想得非常、非常高的门槛,真正跨过后却发现,好像……

也不难。

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终于从肩头滑了下去,不再压得他难以呼吸,身体随之变得轻盈许多,这种畅快感许久都未曾体会到了。

他转过头,又看见白羿定定的眸光。

本以为白羿会质问为何当时他连告别都不愿,仓促取出了鬼玉。哪知后者只字不提,颤抖着手摸索着,递过来一枚玉佩。

这原本是宿南烛的玉佩,上面甚至还刻着个象征身份的“宿”字。

不止连星茗,就连系统都觉得这枚玉佩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唯恐它被傅寄秋看见。因此前些阵子白羿夺走玉佩后,连星茗一直没讨还。

白羿当时看见“宿”字也大惊失色,愤慨着说要拿走销毁。

想不到竟在这个时候还了过来。

“你说人啊,怎么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呢。只听说过当臣子的敬畏主子,哪有心疼主子的。我小时候看见你和长公主总是闷在宫里大门不出一门不迈,在大宴之上宁肯饿着肚子都不多进食,我知道你们有理想有抱负,你们是自愿约束自己的,可我还是觉得你们好可怜……”白羿自嘲般笑着叹了一口气,声音断断续续的,“所以每次在宫外看见适合你……和长公主的饰品,就忍不住买下,送给你们。我意识尚未清醒之时,就迷迷糊糊看见,有好些适合你的……咳咳!咳!”

说着,白羿突然剧烈咳嗽,整个身体都在战栗,每一次咳嗽都宛若一股外来巨力冲击着铠甲,要将黑金铠甲撕裂。他不知不觉断了这个话头,摇头没再说下去。

连星茗却猝然间听懂了。

那日白羿过桥,跟个土匪似的将连星茗浑身行头夺了个干干净净。发饰、束带、腰带……瞧见一件便抢一件,看见新的又将上一件扔去,最后留下的只有这枚玉佩。

白羿认不出他,但身体的刻板记忆显然还在。看见适合他的,就想弄来给他。

“别说了……”连星茗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只觉得心脏被人紧紧攥住,按到了一盆酸水当中,想哭哭不出来,难受得紧。

白羿闭上眼睛,笑道:“一殿下,你再仔细瞧一瞧上面的字。”

连星茗这才低头仔细看。

在伤疤横纵交错的手掌心中,玉佩盈润透彻,镂冰雕琼。原本正中央被一个苍劲美观的“宿”字占据,而今这个字竟不知何时被人强行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新刻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看清楚这行字的一瞬间,视野顿时被泪水模糊,觉着惊喜又意外,他禁不住噙着泪笑了出来——

在他们一人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记得那时才六岁?

连星茗回忆起,都觉得小时候的自己简直顽皮到不可思议。白羿家族祭祖,所有族内子弟均有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命牌,生时手捧命牌祭拜先祖,死后命牌立于祠堂之中,与先祖共荣辱。

属于白羿的那一枚命牌,被六岁的连星茗刻上了一行字:

连星茗到此一游。

这件事白羿念叨了他起码十年,每一次发生争执时都要脸红脖子粗地怒翻旧账,骂道:“我现在进去上香,拿着的都是你刻着‘连星茗到此一游’的命牌,多不孝,多不孝!你搞得我先祖肯定都不庇佑我了!”

当然了,后来白羿也报复了回来。

十四岁的时候,连星茗在蓬莱仙岛修仙,白羿前来探望。短短四日时间,此人就恶劣无比地在他珍爱的黑玉桌上刻上了“白羿到此一游”,气得他太阳穴突突疼了好几日,大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如此幼稚。

幼稚,实在是幼稚。

可是再后来,这些幼稚的平凡午后成为了他可望不可及的难言隐痛,黑玉桌悄无声息消失在岁月无情的齿轮之下,就像无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人们,再也找寻不到。白羿的命牌则是被供上祠堂,成为了在战乱中牺牲的亡魂之一。若有小辈虔诚焚香凑近了看,便能吃惊看见命牌最下方颇为不合时宜的到此一游。

“白羿……”连星茗哽咽着,手掌穿过透明虚化的黑金铠甲,再也感受不到白羿的温度。他意识到白羿马上就要消失了,只感觉喉咙像被火烧过一般,十分艰难才能够念出玉佩上的字。

玉佩的背面有磨损与凹陷。

将玉佩翻过面,正面与反面的字连起来是——

末将白羿,幸为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