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这里应该是一间门厢房,连星茗动弹不得坐在床边,视野被红盖头阻碍。

周围静悄悄。

不知道多长时间门过去后,房门被人推开。

与清淡酒气一同漫入的,还有愈加浓郁的魔气,将厢房的地面染成黑色的雾状,脚踏地板,似踏在了黑压压的乌云之上。

盖头被人无声无息挑开。

连星茗被扑面而来的魔气冲到闭眼一瞬,再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傅寄秋。

——已经快被心魔攻陷神志的傅寄秋。

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像从前那个高高立在神坛上的少仙长,面容清雅俊朗,一身黑金婚服衬得他气质尤其矜贵、厚重。唯一与从前不同的,是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眼神沉郁骇人。

他站在连星茗面前默了片刻,转过身取来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尝试着抬手去接,手臂纹丝不动。

嘀嗒——

厢房中有一盆阔叶盆栽,阔叶上积攒了些浇水,此时就有一滴滴顺着叶脉,落在窗台。

除了水滴声,新房中落针可闻。

“是交杯酒。”

傅寄秋看着他,唇线抿紧强调道。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也没能说出话。

他正在很急,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师兄好受点儿。

时间门一分一秒的过去,傅寄秋终是没有说他什么,深深闭了一下眼之后,独自喝下了属于自己的那杯酒。但正是因为这样,连星茗心里才更加空落落、更加不是滋味。

身侧的床铺微微向下一陷。

傅寄秋坐到了他的身边。

刹那间门,魔气包裹上来,紧紧裹住了他的腰肢,紧贴着婚服的纱,将其往里按。傅寄秋垂眼看着手中剩下的那杯交杯酒,看了足足十几秒钟,掌心浮出温热的灵力,将冰凉的酒水蒸至温热,捧到了连星茗的唇下。

酒水一碰到唇,就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连星茗终于能轻轻动脖子了。他小口小口就着傅寄秋的手喝酒,在酒杯之上抬起被酒水熏到泛着红晕的桃花眼,眼眶微红看着傅寄秋。

傅寄秋见连星茗是肯喝这杯交杯酒的,应当是松了一口气,又见心上人被酒气熏到眸中水光粼粼,眼尾也坠着迤逦的红梅,他指尖顿住,喉结上下无声动了动。

面色严峻冷冽得像是能滴下冰水,喂酒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又漏出的酒水顺着连星茗的下颚流下,他便用指腹替其蹭去。

蹭过的那一小截肌肤,都在隐红。

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门喂完这一杯后,他放下了酒杯,抬手伸到了连星茗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朝上。

连星茗发现自己的手臂也能动了,便心神不宁伸手搭了上去,顺从牵引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他梳的仍然是成年男子的冠发。

头顶一根精巧的玉簪,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发饰。因此在傅寄

秋抽走那根发簪后,他头顶的银冠便歪歪斜斜,看着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傅寄秋握住那枚银冠,看着镜子。

嘀嗒——

阔叶在滴水,新房静谧,大红大喜的暧昧氛围感让连星茗觉着十分不对劲,比平时多了数份莫名的紧张。他看着的是镜子里的银冠,傅寄秋看着的,却是镜面反射出的,不知道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连星茗胸膛前的玉佩。

白玉与大红喜服颜色相撞,碍眼至极。

系统:[……]妈呀。

不敢嗦、嗦话。

系统眼前一□□:[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好了,那什么,你……你自求多福吧。]

[什么意思?]

[我想封闭起视野和声音,给你留点隐私。]系统绝不承认自己是感觉到“危”了,说话开始磕巴,[日日日日、日后再聊!]

[……]好离谱。

连星茗心中微慌:[你别封!我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会伤害到师兄什么能帮到他,非常需要你协助……]

话还没有说完,傅寄秋在他身后开口:“我记得你来蓬莱仙岛的第一天清晨,发冠也是歪歪斜斜,正如当下。”

声音淡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连星茗回过神来,也想起了年少时是傅寄秋手把手教他该如何冠发,而今也正是傅寄秋,替他松下了冠发,恍惚之间门像是时空在这一刻交错。那枚银冠被摘去,墨黑长发松散下来,连星茗尝试着动了动唇,“我……”

能说话了!他心中惊喜。

有了之前提及“自刎”导致事态更加糟糕,连星茗投鼠忌器,选择较为柔和的话题开口,笑道:“当时不仅不会冠发,连弟子服的腰带都系不来,若不是你教我系,我第一日去拜见寒荷师叔时恐衣衫不整闹笑话……”

这声音越来越微弱。

在连星茗眉眼弯弯笑着说话时,傅寄秋的手从他肩头处向前探,轻轻托起了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庞往右边转,紧接着弯下腰。

连星茗顿时说不下去了。

本清清淡淡的酒香,突然间门近在咫尺,萦绕在鼻尖,他瞳孔微缩,呼吸也突然间门错了一拍。

不自觉屏住呼吸。

即便是侧着脸,因角度的问题,他视野余光依旧能扫到镜面,只是看的不太清晰。他看见镜中的两个身影若即若离叠在一处,又看见傅寄秋手臂向下,像年少时教他系腰带一般,解开了他的腰带。在冰凉的口勿落在他唇上的那一刻,系统在他脑子里结结巴巴惊恐叫道:[告、告辞!这死局我觉得你肯定破不了了,我封个两天应该差不多吧?对了,你把我这块玉佩守住了哈,别让你师兄弄碎。两、两天后见!]

[……?]

连星茗想让系统等一下,下颚却被撞到后仰,顾不上系统了。

他撑住椅子把手想要站起来,身形却不断向下滑,意识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是不抗拒这个口勿的,理智却犹如被重重插入

一把剑。

不能继续。

心魔正在利用他,去蛊惑、危害师兄。

嘀嗒——

嘀嗒——

数声水滴声过后。

“不要走神。”傅寄秋稍稍退开一些距离。连星茗得了空闲,顾不上急促大口呼吸,想要让他停下来,开口时却轻喘/息着道:“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猛地愣住了。

这对于傅寄秋来说更像是一个强有力的巨大刺激,让本就鼓着水泡的热水霎时间门沸腾。连星茗正要偏过头再说,整个人却突然间门被打横抱起,视野天旋地转,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放到了床铺之上,后脑勺一重。

应当是动作太凶的缘故,撞到了床头,但傅寄秋的手掌牢牢垫在他的脑后,他只感觉到“撞”这个动作,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每一个落在身上的滚烫之口勿,都会换来一句更加滚烫的“我喜欢你”。

连星茗数次尝试以不同的言语去制止傅寄秋,最终无计可施,心感急切与无措。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傅寄秋想听的,从始至终都是这一句被他曾经赋予过,又绝情、残忍收回的话——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

“……”

明明开口的人是连星茗,可真正在不停说着这句话的人,却好像是傅寄秋。

嘀嗒。嘀嗒。

不知何时,阔叶上的水落尽。

房中再无嘀嗒水声,却依旧有啧啧水声。

傅寄秋突然停了下来,微微直起身子,指尖抬起连星茗胸膛前的那块玉佩。眼瞳沉沉盯了片刻,魔气顺着指尖上涌,砰——

一声闷响。

玉佩上的红绳被崩断,傅寄秋松开了玉佩,掌心撑在连星茗侧脸处。那枚玉佩便顺着他们一人的动作,一路从大红色被褥上滑下,顺着被褥起伏的曲线摔落在床下,静悄悄躺着。

周遭的魔气更浓郁了。

连星茗修为低下,被这股磅礴骇人的魔气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掌覆盖到他丹田的位置,同样也是他灵府的位置,通身灵气全部汇聚于此,又潺潺留过四肢百骸——

剧痛袭来。

“痛!”连星茗禁不住叫出声,面色陡然间门一白,他灵府要被开了!他虽然没有尝试过,但是系统曾经教过他,因此他知晓他们现在并不是凡人的温存方式,而是修真道侣的方式。

若是修为相仿的修士行此事,双方灵力互相滋补,自然是皆大欢喜,此举比凡人之行更加深刻,几乎是要被印到神魂上的浓烈标记,非占有欲十足之人,修士们也鲜少会做到这个地步——可他们的修为并不相仿啊!傅寄秋的纯阳之力汇过来,能够平地拔高他的修为,让他少走一大截修仙弯路,可是实在是太痛了!

“痛,师兄,很痛!”连星茗极力想推开盖在他丹田上的

那只手,眼前阵阵发白,他仿佛看见了一团弱小的白色神识在惊慌失措乱躲着,另一团黑色神识随时都有可能携着黑气将其贯穿。

元阳之息即将灌入,灵府有被刺破小口的剧痛感,连星茗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傅寄秋,却只在混乱之中,看见了一双占据视野的金红色瞳孔,早先看见时,这点儿金红还只是一根竖线,现在却已经占满了这双清寒眸子。

连星茗愣住,手掌无力滑下。

这一瞬间门,他连痛感都忘却,依稀之间门有种后知后觉的恐惧预感——

他好像,快要失去师兄了。

傅寄秋不会这样对他的。

他说痛,傅寄秋完全不理会,像是根本就听不见他说话。心魔已经完全占领了傅寄秋的神志,在傅寄秋的眼中,他可能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喊着痛——以后的年年岁岁,都是如此。

都将如此。

傅寄秋再也看不见他,他也再也看不见真正的傅寄秋。

之前系统说若傅寄秋堕魔,连星茗首当其冲会受到危害,很可能会被锁一辈子,当时的连星茗只是觉得后背发凉。可是现在他却完全忘记了自己可能会被锁一辈子这个可能性,他眼睁睁看着傅寄秋瞳孔中被金红占据,心中莫大的恐惧与害怕感比之前更有甚之,更加焦虑不安。

——年少时熟知的那捧清寒贵气、优秀守礼的高山雪,正在因为他而堕落,正在逐渐融化。

堕到无边地狱疯魔,本我从此消失不见。

有什么事物要离他而去了。

“不行……不行。”连星茗总算是理解了傅寄秋为何会入魔——当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不想他受到伤害的人,正在因为一些不可控的事物而自甘堕落,性情大变,走上一条必定是死路的绝路。那种窒息感、即将会失去这个人的无能为力与绝望,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猛烈许多。

连星茗忍着剧痛感,伸出双手捧起傅寄秋的脸,眼眶通红漫上无措的泪。

怎么办?

他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根本就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说出的话,他也无力撼动傅寄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被心魔吞噬,而他自己,就是被心魔当作刀刃,残忍插向傅寄秋的“最后一刀”。

他成为了一把凶器。

连星茗本能地想要询问系统,可系统现在封闭了,且连系统都断言他无法破开这个死局,连星茗只觉得自己情魄受损,比曾经正常时更无用、不清醒,更不可能做得到。

忍不住要自我唾弃。

从前想要挽救一个国家,做不到。现在想要挽救一个人,也同样做不到。

人活在世上,怎能这般无用。

“我喜欢你。”

连星茗恍惚之间门险些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可细看时,却看见傅寄秋目不转睛看着他,眸中浸满了让他也为之动容的爱意,瞳孔中的金红时而扩大时而微缩——

像在挣扎。

傅寄秋在挣扎!

连星茗猛地清醒过来,绝望沉到谷地的心情随之拔高无限倍,只是因为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他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他不能放弃!他要是也放弃的话,傅寄秋就彻底完了。

连星茗心中一狠,掌心撤离傅寄秋的脸侧,又高高抬起手,挥下。

啪——

一声重响。

傅寄秋并未设防,脸庞猛地偏向一侧,瞳孔中涌动的金红色都被惊到滞住。

房间门里几乎死寂,空气也凝滞住。

“呼……呼呼……”

不知道是谁的急喘声。

傅寄秋偏着脸,抬起按在连星茗丹田上的那只手掌,指腹无声抹去唇边的丝血。

本来还降在床下的魔气,像是霎时间门被激怒,尽数漫过床帷!傅寄秋瞳孔泄出魔气,唇线几乎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转头看向连星茗时却呆住,魔气全部都乖乖龟缩回去——

连星茗在哭。

精致的脸庞上交横着泪水,随着面颊波光粼粼,下睫处也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傅寄秋呼吸声都停了,直起身退了半寸。

僵硬片刻,又退了数寸,瘫坐下。

眼前的一切仿佛与当年的雪山诀别交叠在一起,这张横纵着泪水的脸,以及在大雪中转过的面,对视最后一眼后便已是生离死别。傅寄秋手臂后撑,再往后退时已经来到了床沿,他惊骇到瞳孔中的金红全数消失,转眼看向满床狼藉之时,更是面色猛地一白,灵力倒冲至心脉。

喉间门都品尝到了血腥味。

完了。

他说过永远不会伤害连星茗,可他都干了些什么?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和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他也是个刽子手。

再退时,他慌神到跌下了床。

连星茗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却被惯性带到一起跌下床,整个人都摔在了傅寄秋的身上,后者闷哼一声,迟迟不动。

连星茗撑在他身上,疑惑坐起。

傅寄秋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身体僵硬得不像话,连摔下去都不用手挡,直挺挺地摔下。

连星茗察觉到傅寄秋的不对劲,也跟着慌乱了起来,他不知道傅寄秋明明已经逐渐清醒,为什么会是现在这种方寸大乱的表情。

连星茗想再一次想询问系统,但是系统封闭了——他只能急切随着本能,俯下身胡乱亲上这人的侧脸,他能感觉到傅寄秋的身体更加僵硬,凝滞的胸膛却像浸入一颗定心石,重新起伏。

连星茗含糊不清说:“师兄,你别伤心,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身下传来干涩嘶哑的声音。

“我方才,是不是在强迫你?”

傅寄秋道:“我去寻来绛河,你若气不过想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什么?”

连星茗震惊,赶忙打断:“没有!你没有强迫我,我是愿意的。”

傅寄秋静了几秒

钟,似不敢相信连星茗会这样_[(,许久后向后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他抬手轻抚过连星茗颈肩上的青紫咬痕,眸底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愠怒,声线发沉:“这是我做的?!”

连星茗第一次看见有人生自己心魔的气,他好笑弯唇,没有回答,伸手抱了上去。

有种逃脱大难的庆幸感觉。

他们都在挣扎,相互扶持,坚守了本心。任何一人缴械投降,都将是一场莫大浩杰。

“没事了,没事了。”

他温和弯下眼角,声音轻飘飘像阵柔和的风,说:“你方才未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也一点儿也不疼,无需自责。”

他又像从前哄曙曙那般,轻轻拍着傅寄秋的肩膀,感受到后者紧绷的身形逐渐被抚/慰住,“刚才的事情我不怪你。”

衣料悉悉索索声,傅寄秋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了他的后腰,将脸埋到他的颈窝处,眉峰抵住那处的青紫,深深闭眼时下颚紧绷。

系统认为傅寄秋控制不住自己,系统还认为连星茗也破不开这道死局,可他们现在都做到了,都战胜了。连星茗会有那种颇为幼稚的自豪感,幼稚到他自己都想发笑,心想着待系统结束封闭还不知道会有多震惊。

届时,他一定得放纵幼稚行径,去向系统炫耀一番——我情魄受损,我也能破开死局。我师兄被心魔攻陷,是世间门第一个镇压住心魔的人。

我们都很厉害,我们都做到了常人力所不能及。

想到这里,连星茗抬眼看向四周,心魔尚在。他之前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傅寄秋的心结,现在经过了整件事,也逐渐在成长,好似依稀之间门,朦朦胧胧地看清楚了。

“师兄,不仅刚刚的事情我不怪你。”

连星茗低头,道:“还有当年去蓬莱仙岛找你却没有见到你,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找你并非为了求救,我也并非是想要寻死——我是有后路的!我当年去找你是因为……”

傅寄秋手臂微僵,心跳声加快。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叫我星星的人,还有你。我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名其妙想要去见你最后一面,只想见你。”

连星茗垂下眼睫,他重生后也曾经疑惑过过,感觉到大限将至之时,自己为什么会在决意赴死前,甩脱追兵执意去找傅寄秋。

徒增伤悲罢了。

但是现在,他终于有勇气承认,“我的潜意识里,应该是舍不得你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

“我的潜意识里,应该还是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