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茗没有回答,只是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抿着下唇。
第二日,傅寄秋没有搬走。
几乎每隔两三天,连星茗的庭院便会有一人偷偷跃入,隔音结界阻隔里其内的所有声音。
剑修对于另一个剑修的存在会格外敏感。傅寄秋晨省时,会感受到对面庭院有陌生的剑气,返回居所时,也能嗅到有陌生剑修留下的霸道气息,像是在大张旗鼓圈地界。
那个人有时在连星茗的院中待上半夜,有时则是待下半夜,有时甚至是一整夜。
这对于未婚准道侣,应是寻常之举。
这日,傅寄秋练剑而归,恰好撞见裴子烨在外墙抓耳挠腮,脸色涨红低头整理仪表。
他顿住脚步,沉默在远处看。
大约一刻钟后,裴子烨才翻墙而入,隔音结界有一瞬的缺漏,里面传来连星茗无奈的骂声:“裴少侠,下次能不能走门。”
裴子烨大笑应声道:“你管我,我爱走哪儿就走哪儿!”
话音刚落,隔音结界重新合上,里面重新变得寂静。
傅寄秋神色冷凝若结上冰霜,盯着那处院落静立许久,才紧攥绛河转身进屋。
第二日晨省。
连星茗迟到了。
他来的时候众多门生皆已落座,却都悄然无声,在他经过时又都抓心挠肝好奇看着他。连星茗心感莫名,径直走到傅寄秋的邻座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相熟的弟子凑上前来,低声掩唇问:“小摇光,你听说近日的传闻了吗?”
这还真是个怪事。
以前连星茗与傅寄秋待在一起时,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连星茗微笑道:“没有。什么传闻?”
“外界战事吃紧,佛狸和大燕的一纸盟约终是成不了定数——不过你不是和冼剑宗那位订亲了嘛?现在都在传佛狸想要悔婚,好多人都在担心你若悔婚,那两国盟约名存实亡。”那弟子小声道:“我此次探亲回到大燕,家里人得知你是我的师祖,都求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悔婚?若真如此,他们提前得知也好作打算。”
连星茗:“……”
乱世当中人心惶惶,传出各种离奇的传言屡见不鲜。
他回头向后看。
一众小弟子们心思根本就不在晨省上,众人家中都遭逢战乱之累,比平日里浮躁许多。眼下都竖起耳朵紧张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悔婚。
连星茗摇头笑道:“这个传闻是假的,母后已经在挑选良辰吉日,想必不久后就会成婚。”
话一出,后方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前来询问的那名弟子也拍了拍胸脯,哈哈笑道:“幸好,幸好。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传得有多乱,一会儿说你与大燕的裴子烨情投意合,一会儿又说你们双方并不承认这桩婚事。过了几日呢,又都传裴子烨成日往蓬莱仙岛跑,可你心中已经另有所属,并不欢喜他前来。”
“我并未心中另有所属。”
连星茗牵强弯了弯唇角,“啊”了一声道:“你们日后返乡探亲之时,可以对家里人说一声不必惶恐。既是联姻,那摇光自然会尽到应尽的责任,不可能会悔婚。”
“好的,好的。”
众人笑着应是,私下却依然不安。
晨省时一片安静,不复从前的热热闹闹。
他们这位年轻小师祖啊,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唇角处总是带着散漫的轻笑,因此他方才所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在打太极。众人家中皆有年轻小辈去参战,而今生死不知,若佛狸与大燕的盟约破碎,可想而知家中情况会更加糟糕。
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们夙兴夜寐,惶恐之余满是忧虑。
连星茗从后方收回视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蓬莱仙岛的小辈弟子们也算是凡界的一个缩影,修仙者们尚且如此,那些正在经历战乱的普通人又该有多害怕?
晨省在一片缄默中度过。
傅寄秋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连星茗也没有与他搭话。
他们相隔的距离十分近,却安安静静坐了一整个早上,各自垂眼死寂看着红木书案。待晨省结束时,众人都准备走,连星茗突然站起身。
“诸位,我有话想要说。”
傅寄秋身形微顿,视线随之偏过来。
连星茗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漂亮桃花眼的浸润晨曦光泽,像极沉浸在恋爱中的甜蜜少年郎,他轻眨眼冲后方笑道:“日后各位看见大燕的裴子烨时,还请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当作没有看见他。不要阻拦他来找我。”
“……”
有人颤声问:“为、为什么?”
连星茗笑道:“你爹你娘在一起谈情说爱时,你也会上前打扰吗?”
“!!!”一众哗然。
众人惊奇又兴奋,“你真喜欢他啊?!”
连星茗弯唇笑,没有否认。
“如此一说,你们还真是天赐良缘!”
“哈哈哈哈我原本还觉得小师祖你有些惨,没想到闹笑话的人竟是我自己!”
“太好了太好了!我定将此时与家中父母说,此桩婚约当真是天雷也打不动了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上前围拢连星茗,簇拥着他向外走,好奇追问许多他们间的细节。连星茗浅笑着一一回应,一片喜大普奔的热闹之中,他穿过人海缝隙,回眸向室内看了一眼。
晨光的剪影打在红木书案上,在上面留下点点亮黄色的光斑。
傅寄秋背脊笔直并未回头,墨发垂落,背影像是高山上一株落雪青竹般孤寂。
“小师祖!再同我说说裴子烨为人如何。”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星茗便再看不见了。
喧闹中,系统道:[我为我之前说你装晕时演技不好道歉……你这个演技来演疯批美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嗯。]
系统干巴巴建议道:[要是实在不甘心,要不你以后见机行事出个轨吧?]
连星茗哑然,摇头心道:[你还真是语出惊人,我谢谢你。]
系统讪笑:[那算了,我也就只是口嗨一下。不过你师兄这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连星茗举步向前走,微笑与旁人交谈,眼底却宛若一潭死水般沉静。
[也许我和他真的没有缘分吧。]
……
……
连星茗喜欢上了晒太阳。
在弹琴之余,他会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将脚翘到庭院中的石桌上,黑靴踏着石桌边缘,踩着躺椅轻晃悠。裴子烨说过他的姿势像一只歪七八扭的小猫,就差在后面插根猫尾巴了。
连星茗也不介意他这样说。
这日,裴子烨又从庭院外翻了进来,宽肩窄腰高马尾,一身风尘仆仆之状。
连星茗睁开一只眼笑道:“你们冼剑宗不是正在弄门派大比嘛,蓬莱仙岛好些剑修都去了,你这个东道主怎么有空来这里?”
裴子烨道:“脚挪开。”
连星茗将脚放下,“做什么?”
裴子烨抬手一扬,桌面上顿时多了好些新鲜食材。他道:“燕王妃听说你当年辟谷的时候,特别馋佛狸的家乡菜。她教了我几道,死命让我来做给你吃。”顿了顿,他脸红强调:“是她非要让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啊。”
连星茗道:“你都说了那是当年。我如今已经辟谷,对于口腹之欲看得不太……”
裴子烨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下后脑勺,憋气道:“你就说吃不吃就是了!”
连星茗失笑:“吃,我吃。开心了吗?”
裴子烨兴冲冲跑进了小厨房。
连星茗则是继续晒太阳,没一会儿他就坐不住了,庭院中的小厨房从未使用过,只是个为了顺应风水而建造的摆设。里面时而“轰隆隆”,时而“啪咚咚”,连星茗忍无可忍站起走近道:“裴少侠,你是做菜还是炸厨房?”
裴子烨满脸油烟乌黑,在燃烧的火苗面前向他震惊看来,“锅底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了?”
连星茗:“……我也不知道。”
裴子烨继续震惊:“我怎么灭火?”
连星茗不太确定道:“用水灭吧。”
裴子烨从缸里舀水,浇入锅中,里头“噗”一下子,火苗顿时上窜数寸不止。
裴子烨:“……”
连星茗:“……”
裴子烨转头看来:“你不是说用水吗?”
连星茗:“我也是乱说的。”
系统都快被他俩急死了,[你们两个皇子做什么饭,不会做别瞎弄啊。快把锅盖盖上,再不盖你这座小厨房别想要了!]
连星茗快步上前,冒着火盖上锅盖。
火苗才歇下。
片刻后掀开锅盖一看,可怜的新鲜食材门全部糊在了锅底,成为一个一个焦黑的“煤炭”。裴子烨满脸郁闷道:“我下次再重新给你做。”
“裴少侠行行好,你就别再折腾我的小院子了。”连星茗扶额,偏头看他一眼道:“冼剑宗门派大比,你这个掌门亲传不参加真的好吗?”
“翘都翘了,你话许多。”
裴子烨不在意道:“你以为我们冼剑宗跟你们蓬莱仙岛一样严啊?我不想参加我师父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按着我的头让我去参加。”
连星茗道:“可你参加的话,即便不是第一也能够前三……”见裴子烨危险看过来,连星茗从善如流改口道:“必定是第一!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不参加,就只是特地跑过来给我做菜吃?”
裴子烨涨红脸,突然紧张:“什么特地?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说了是燕王妃逼着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连星茗笑道:“好吧。”
他转回身躺到躺椅上,道:“只怕日后世人要传裴少侠翘掉门派大比,专门来为我洗手作调羹。唉!身上的黑锅又多了一个啊!”
裴子烨跟着他走,很快也坐到石桌上,曲起一只腿往嘴巴里插了根稻草,道:“你对面住的是谁?”
连星茗微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能问?”
“能问,但你为什么要问。”
裴子烨道:“我好奇啊。每次来找你对面总是大门紧闭,那座院子真的住了人吗?”
“住了。”
“谁啊?”
“……”
连星茗闭上眼睛晒太阳,没说话。
裴子烨也是随口一问,见他眼睛都闭上了,不爽蹬了下躺椅,“和你说话呢。”
连星茗懒洋洋道:“困啦。”
裴子烨好笑道:“你昨晚去做贼了?对了!上次你说你不小心打伤了你师兄,怎么回事?”
连星茗半月前练琴时隐隐有入魔征兆,若非傅寄秋破来结界为他护法,连星茗没准都要暴毙当场了。可四下飞掠的暴躁琴音还是不小心割伤了傅寄秋的手腕,为此,师父罚收缴他的五把法琴,交给傅寄秋看管。
傅寄秋见他闷闷不乐,便也将绛河交到他的手中,以作抵押。
如今法琴与剑均已物归原主。
裴子烨上次看见了他抱着绛河的模样,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着这件事——一般来说,剑修的本命剑是碰都不会给别人碰的,更别提直接给人了。
想起来便觉得很不对劲。
连星茗含糊道:“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样。师兄不许我练琴,争执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伤了他。”因此事,众人都传他与傅寄秋不合。
其实哪里有什么不合啊,只不过是交流比以往要少许多罢了。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吧。
正说着,屋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声,有小弟子在外大声唤道:“摇光师祖!摇光师祖!”
裴子烨:“……噗。”
连星茗起身解释道:“我辈分高。”
裴子烨则是道:“那等咱俩成婚后,我的辈分不也要平地起高楼,一跃而上?”
“对啊,比你师父都高。”
连星茗摆了摆手,神色一派从容。
打开门。
那名小弟子额间还有细汗,急匆匆说:“摇光小师祖,佛狸信使快马加鞭送来信件,让你赶紧回去!”
“……”
连星茗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会是因为佛狸的事情来找他。
他在蓬莱仙岛住了七年,从十岁到十七岁,往往都是皇姐来看他。父皇母后知道他修行辛苦,也不敢无事打扰。
这还是第一次送信让他回去。
而且还是“赶紧”回去。
“信中可说了因何事?”连星茗连忙问。
小弟子茫然摇头说:“没有说,只是让你赶紧回去。越快越好,要尽快。”
连星茗点了点头,道:“多谢,我这就启程。”他往回走去拿法琴,裴子烨在石桌上愣愣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道:“我和你一起?”
连星茗笑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就往屋外走,裴子烨站起身跟出去时,竟已经瞧不见这人的身影了。
“有这么着急嘛。”裴子烨莫名挠了挠头,嘟囔道:“每次都说更深露重让我路上小心,这次没听见,还真有点不习惯。”
***
连星茗乘坐出行法器,直直降落在金銮殿前,引起宫中守卫一阵惶恐。宫人激动道:“二殿下回来啦!二殿下回来啦!”
连星茗拦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宫人却像不敢说,惶恐摇头道:“这……奴婢这就去请长公主殿下,她等候您已久。”
“好。”
连星茗点头,在金銮殿前等候。
他蹙眉看向周围,宫中人影匆匆,每个人都像是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见到他只慌张行礼随即快步离去,像是怕被他拦下问询。每一张脸在夜幕下都惨白,似乎愁云惨淡。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敢同他说?
惶惶然间,连星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一会儿,侧方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连星茗偏头一看,只看见一张虎头虎脑在栏杆后探头偷看他的白嫩嫩圆脸蛋,在他转过视线之时,那张小圆脸蛋瞬时间缩到栏杆之后。
是三皇子连曙。
连星茗收回视线,继续等待。
连曙却小步小步好奇靠近他,还自以为在栏杆后躲得很隐蔽,小脸蛋红扑扑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连星茗面不改色道:“我看见你了。”
嗖——
一下子,连曙猛地惊吓缩回脑袋,过了半晌探出头小声说:“二皇兄?”
连星茗没有应声。
连曙如今也有六岁了,小孩子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便会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连曙叫道:“二皇兄,你看我。”
连星茗转眸看去。
连曙将脑袋塞进栏杆的缝隙里,紧张讨好笑道:“二皇兄,我的头能卡进来耶。”
“……”
连曙又将头缩了回去:“我还能出来。”
“……”
连星茗缓缓皱眉。
连曙看见连星茗没有笑,心里更加紧张,脸上的神情也小心翼翼起来,似在看后者眼色。
他再一次将头塞到栏杆缝隙里,小声说:“二皇兄,我还能钻出去。”
连星茗在心里问:[他在干嘛?]
系统道:[小孩子嘛,想你夸他好厉害呗。]
连星茗:[能把头钻进栏杆很光荣吗?]
系统道:[你六岁的时候在白羿祭祖牌上刻‘连星茗到此一游’时,也让我夸你来着。]
连星茗:[……]
连曙将头钻进去又缩回来,钻进去又缩回来,讨好笑着重复三四次以后,终于——他的脑袋彻底卡在栏杆里,缩不回去了。
“…………”
连曙脸都急红了,试图蹬着栏杆将脑袋拔/出来,却怎样都不起作用。
好没用……
二皇兄一定更不喜欢他了。
念及于此,连曙眼眶都急红了,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笑,连曙愣愣抬头看。
就看见月光下,他那位从小到大只见过两面的仙人皇兄以拳抵唇,忍俊不禁偏眸笑。
连曙都看呆了。
他从小便知晓,自己有一位去仙门修仙的二皇兄,每当他问及这位二皇兄时,宫中人大多讳莫如深,并不敢与他多谈。
年幼时父皇母后对他没个笑脸,连曙并不知为何,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父皇母后认为是他的降生,将二皇兄推远了。
并不与他亲近。
教他学习的讲师教导他时,也会时不时拎出二皇兄的过往旧事来与他对比。
因此他从小便听二皇兄的故事长大。
他对于二皇兄很是好奇,可是上次见面时,他明明想要亲近二皇兄,二皇兄也对他笑了,却给他一种无法靠近的感觉,就像是高高立在云端上的漂亮仙人,飘渺不可捉摸。
如今二皇兄又对他笑了,这一次眼底也是带着笑。
二皇兄还走近了——走近了!
“想什么呢。”连星茗食指微勾起敲了下他的脑袋,用灵力将栏杆弄断,“出来。”
连曙退出来,小声乖乖回答道:“我在想,嬷嬷说我是皇兄的代替品,可是现在见到皇兄,我觉得我们长得不像啊。”
皇兄比他长得好看多啦。
连星茗的面色却微僵,声音沉下问:“是哪个嬷嬷说你是我的代替品?”
连曙紧张摇了摇头。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二皇兄怎么又不笑了。
宫中很多人都这样说,有人将他看作二皇兄的代替品,有人觉得他样样都不如二皇兄,还有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他只要露出一点点错处,大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背地里却会惋惜聊起宫中曾经有一位惊才艳艳的皇子,那位才最该是天选之人,只可惜修真界也想要他。
连星茗沉吟片刻,笑道:“我会将此事告知母后,后宫也该整顿整顿了。曙曙,若下次再听到这种话,你去告诉皇姐,让皇姐帮你。”
连曙一愣,眼睛锃得亮起。
“二皇兄叫我什么?”
“曙曙。”
连星茗笑着,心里却长叹了一口气。
连曙喜欢他的这位皇兄,也喜欢这个昵称,现在好不容易亲近了些,他黏上来讨好笑着问:“二皇兄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呀?”
连星茗看着他脸上讨好的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道:“不知道。”
连曙道:“不能多待几天吗?”
连星茗眉宇微动,蹲下来平视他道:“曙曙,你告诉皇兄,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父皇母后要急召我回宫?”
连曙久居深宫,也不太了解这些,闻言小声说:“好像是……好像是……我听嬷嬷们说,好像是又战败了。”
连星茗心中一紧,深深闭了下眼睛,打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无力感。
七年,多战败,少胜。
节节败退。
不过战败已是稀松平常,为何这一次父皇与母后会急召他回来?
宫人们还不敢与他说实情?
难不成漠北军已经快要打到皇城里来了吗?
连星茗面色微紧,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连曙不太确定,脸色发白道:“嬷嬷和我说,有一位小将军战死了。”
“…………”死寂。
仿佛天边降下一道惊雷劈在身上,细雨连绵,夜晚的蝉鸣声似乎都在惊声尖叫,宫道两侧的树梢被风卷起,撕扯出张狂黑影。
连星茗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心脏一阵又一阵痉挛紧缩,让他不能如常呼吸。显然,连曙被他的表情吓着了,惊慌失措问:“皇兄,你怎么了?”
连星茗缓缓站起了身,脑海里一片空白。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连星茗迟缓转头看过去,第一眼看见的,是连玥通红肿起的眼眶,他便眼前一黑。
后退半步,险些软倒在地。
“……是谁战死了?”
连玥眼圈高高肿起,像是几日几夜都未能入眠。她脸色惨白走近,抬起手递来一物。
白色书简。
连星茗愣愣低头看,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封存起来的蚕蛹中挣扎,尖叫着怒吼着,疯狂祈求着“不要”。
他指尖痛麻,全身的骨头像是都要软下,半晌不敢伸手接。
这是丧贴讣告,若家族中有人亡故,便要发些丧贴讣告邀人送葬。许久后他才抬手接过,指尖抖颤将其翻来,白纸黑字。
印着白羿之名。
这一瞬仿佛天旋地转,天地都颠倒,周边的黑影迅速向他聚拢,快到他反应不及,从蓬莱仙岛出发之时,他的心中就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能将他击垮的不祥预感,而今这股不祥的预感应验——他很快便站不住了,踉跄一下。
两侧宫人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他,鼻尖酸涩道:“二殿下,您节哀顺变!”
眼前一片漆黑,朦朦胧胧间仿佛印起白羿赶赴边关时,翻身上马的那一幕。白色丧服高高扬起,风将他的兜帽卷下,露出那张连星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脸,正冲他大笑挥手。
随即带着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转头没入硝烟之中,背影迅速被滚滚烟尘吞没。
渐行渐远。
白羿战死了。
连星茗喉间一阵辛辣的腥血味道,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几乎是一路软着身体,被宫人们搀扶进镇远将军府。上一次来这里也设有白事,是镇远将军的白事,这一次轮到了白羿——
灵堂外挂满了百布,亲族戴孝,牌位、香案、蜡烛、供品……以及厚重的棺木。
战事吃紧,年年有人战死。
亲族形容枯槁,灵堂内无一人哭泣,都只是麻木跪坐在一侧,静默烧金色纸钱。
焚烧的纸钱碎屑被风扬到了空中,鼻腔里满是湿腥味。连玥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几日前尸首便送了回来,一直在等你。等你和我……一起为他扶棺,风光下葬。”
棺木尚未合起。
连星茗甚至不敢上去看。
许久后,他才僵硬迈出去脚步,靠近棺木,脸色惨白低头一看。
瞳孔骤缩。
一股几乎将他逼疯莫大怒意从脚底直直灌入头顶,燃得头皮都快要牵扯剧痛。他猛地抬起手掌紧紧攥住棺木边缘,胸腔起伏剧烈。
棺木中静静躺着一具身着黑金铠甲的尸首,铠甲上遍布刀口箭口,甚至有一只箭直直插入腹中。抛开遍体鳞伤的身体不谈,黑金铠甲的首端,断脖残血,头颅处空空如也。
连星茗一寸一寸扭过头,听到自己嘶哑到可怖的声音:“为何不是全尸?”
亲族们顿住,有年龄较小的孩子霎时间哭出声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上前跪倒在连星茗的面前,嘶声哭喊道:“二殿下,求您将哥哥的头颅带回佛狸!两国交战,敌军斩下我军将领头颅,悬挂在战旗之上以作羞辱。来往士兵经过之时,都得向战旗下吐一口唾沫——二殿下,求您——我求求您,哥哥生前随军出征数年,而今为国捐躯,身后怎能遭受此等耻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亲族中其他人拉回去,有人哽咽呵斥道:“二殿下已是仙人,修仙者不能参与凡界战事。休要胡言乱语!”
连星茗下唇艰涩动了动,再转头看向棺木中的发小尸首时,胸口与胃部都有剧痛烧灼感。
他最好的朋友战死了。
头颅至今还高高悬挂在漠北战旗之上,任风雨飘摇,任来往士兵指指点点,唾骂嘲笑。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连星茗静立许久,猛地调转身形就要向外走,眼眶都漫上猩红。
宫人们面色一震,惊呼:“二殿下!”
有人连忙冲上来阻拦,惊叫道:“二殿下您三思啊!修仙者万万不能参与凡界战局,若您打破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开了这个先河去复仇、去屠杀,漠北所有修仙者都会参战,佛狸与大燕的其他修士也会出手,届时又岂止现在的战事伤亡?修士参战,只会更生灵涂炭!”
“……”
连星茗顿住,神色难看至极。
灵堂内静悄悄,众人惊惧看着他。许久后,连玥轻声道:“都暂且下去吧,我与星星有一些闲话,想要单独说。”
“……是。”
众人躬身退下。
连玥素手拾起黄香,撩袖摆在白烛上燃香,将其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紧咬牙关接过香。
“我不参战,我只是去把他的头颅带回佛狸!”
连玥眼眶通红说:“尸首不能再放了。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先下葬。星星,白羿战死前曾送回过一封信,信中提及了你。”
连星茗鼻尖一酸,舌根干涩。
“他说了什么?”
“他说修仙飘渺红尘尽断,战事吃紧四面楚歌。他有预感,此次战役,他可能回不来了。届时他会与战旗共存亡,让你不要为他的死而难过。”连玥的声音温柔细弱,连星茗却怎么也喘不上气来,眼眶涨得剧痛,他上前两步将香插/入香炉中。
香袅袅升腾而起。
低头看时,牌位之后立着的是白氏祖宗祠堂的名牌,连星茗拾起名牌。
除去白羿二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连星茗到此一游。
突然间,他想起了蓬莱仙岛屋中桌,至今还刻着白羿这个家伙的歪歪扭扭提字。
连星茗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哭,也哭不出来。
最后只能嘶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灵堂外的冷风呼啸而入,将白烛的星星之火吹灭。连玥强撑着转眼看向棺木,弯唇复述时深深闭上了眼睛。
“二殿下万望恕罪。这一次,你可能真的无法再将我抄家流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