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像剜裂一般巨疼。
裴子烨心如刀绞,想闭上酸涩的眼睛不再看幻象中的种种,可连星茗当下的春心萌动、情窦初开,一如他当年。从前他一直得意洋洋冲燕王妃炫耀道:是我先来,傅寄秋后到。
如今时过境迁,才知这句话有多可笑。
谁先来谁后到,一目了然。
原来他才是真正后来的那个人。
现如今再想及从前种种——在裴子烨为他一个笑容一个蹙眉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之时,连星茗在同一时间同一时刻,也正因为另一个人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
他当年竟然半点也未看出。
裴子烨嫉妒到快要疯了,胸口与胃部都有莫大的灼烧感,促使他想扬起长虹劈裂这该死的幻象!他迫不及待想要出第二层幻境,抓住连星茗,问一问他——
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接受联姻?!
裴子烨仍然抱有一丝期望,既然连星茗当年自愿接受联姻,还反过来笑着劝他也接受现实,是否也曾对他抱有一丝感情?
哪怕比对傅寄秋的感情少一千倍一万倍也好,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联姻!
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
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
过后的一年里,连星茗还是每隔两个月就回一次佛狸看望家人。
原先他在蓬莱仙岛日益消瘦,如今往返自如,总算不像以前那般闷闷不乐。
只不过这次归家,宫中氛围略有不同,在战事愁云惨淡的天幕下,竟还溢着浓郁的喜意。
他得知了一个消息,母后有孕了。
这理应是个极大的惊喜,佛狸皇室子嗣单薄,在连星茗诞生之后,母后一直在积极备孕,却多年无所出。连星茗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期待过能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那便是三公主,亦或是三皇子。
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极大的惊喜的。
可现在宫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眼色,明明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欢快庆祝。
连星茗张了张嘴,强撑出笑容,习惯性行了个仙门的礼,“儿臣恭贺母后有喜。”
皇后顿了一下,担忧观察他的脸色,道:“星星,过来。”
连星茗没有动。
皇后脸色白了一瞬,继续道:“你父皇与我商议过后,希望这个孩子能由你来取名。”
“……”
连星茗依旧没有靠近,垂着眼帘按部就班道:“皇姐因月得名,儿臣因晨星得名。接下来便应是金乌。若是个妹妹,便命名为连晴,若是个……弟弟,便命名为连曙,分别寓意雨过天晴、曙光乍现,母后认为如何?”
“好,好!”
皇后连连点头,哪敢说个“不”字。
正想要再话话家常,连星茗却已经垂着眼睛躬身告退,转身大步走出皇后寝宫。
头也未回。
皇后一下子就愣了,哽咽捂住了面颊:“他在怨我!”
连玥忙安抚道:“星星一时接受不了罢了,他不是在怨您。”
“可他以前若有什么不如意,定会冲到我怀中吵闹撒娇——他,他方才明明失落,却还是在笑。你看见他脸上的笑了吗?”皇后都不敢回忆连星茗方才的笑容。
桃花眼微微弯下,眼眶却通红,好陌生的笑,她从未见过连星茗这样对她笑过。
连玥叹气道:“星星只是长大了。”
皇后慌乱无措道:“他才去蓬莱仙岛修仙半年,如何长大?再怎么长大也是我的孩子啊。”连玥又安抚了数句,转身急忙追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宫门前拦下正欲返程的连星茗。
“星星……你是不是,不开心?”
离家时宫门外青草丛丛,半年过去,青草飘黄,风吹便断。连星茗笑道:“方才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皇姐你替我向母后告个罪,日后若有机会,我再亲自来向母后请罪。”
连玥抿了下唇,“你不开心。”
连星茗道:“我并非不开心。皇室子嗣单薄,我身为二皇子却无法尽责守护佛狸,这是我的过错,至今想起仍然不能释怀。如今若有一位皇弟能够弥补我失责后的空缺,实乃大喜之事,对国对民都是福泽。”
连玥道:“也许是三皇妹。”
连星茗弯唇笑了笑,转过身调侃般轻笑眨眼:“那我便更应该要引颈自戮了。”
从那以后,连星茗便乖乖呆在蓬莱仙岛,再也没有三更半夜悄悄回过佛狸。
一年后,佛狸那边传来了举国欢庆的大喜消息——
佛狸皇后诞下了三皇子,叫做连曙。
也就是当日,连星茗时隔一年才再一次踏进寒荷师叔的仙府,总算弹出了那首摇篮曲。
曲调优美动听,即便只是最、最基础的摇篮曲,在连星茗的手掌下仿佛也能奏响与旁人截然不同的韵味,立即与同阶弟子拉出了巨大差距。
“师叔,我的小长假该结束了。”他将那枚通行法器归还寒荷,长舒一口气疑惑笑道:“师叔为何要这样看我,您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寒荷目光隐隐带着忧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
“看来你心底的那个念头已经断了。”她道:“现如今,你的心总算是静下来。”
连星茗不是静心了,他是死心了。
听说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许多,于是在蓬莱仙岛选仙当日,连玥看见遥遥远去的各色剑光时,便已经仙梦破碎。
连星茗要比她迟许多,直到三皇弟出生,他才恍然发觉于皇位于国家,自己已经毫无可能,也毫无作用。
为之奋斗了前半生的梦想,就这样以一个让他心力交瘁又无力抗衡的方式,寥寥落空。
他终于不再害怕每个月四次的学琴课程,也不再抗拒见到温柔亲和的寒荷师叔。
可他却再也不敢回到佛狸探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鬼混过去。
转眼便是又三年。
寒荷师叔教会了他一个非常精妙的办法,那就是在逆境中善于欺骗自己——他不喜欢弹琴,但他觉得法琴好看,那他就一日复一日向自己灌输这个念头:我喜欢法琴的美丽,我喜欢琴修施法时的风雅飘渺,所以我才要弹琴。
骗着骗着,这件事好像变成了真的,他收集了五把漂亮的法琴,依次放置在傅寄秋做给他的柜子上,从上到下分别是……
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五老婆、六老婆。
对此系统有一大堆牢骚要吐:[差生文具多。我跟你说过的东西好的不听,不好的全听进去了,让你给琴取名你直接弄个排名。]
[哈哈。]
[那你大老婆呢?]
[大老婆的位置当然要留给本命法琴啊。]
系统道:[行,那你先留着。等你和我签约以后,我这边能给你提供一个新手福利,就是法琴荧惑,疯批美人自然要配备顶好的本命琴。]
连星茗报以微笑:[再好也婉拒。]
他从寒荷师叔仙府回居所的路上,碰见了不少蓬莱仙岛的门生,众人嘻嘻哈哈绕上来送给他一大堆历练时所得新鲜玩意儿。连星茗一一谢过,抱着一堆东西笑道“日后心境不稳便来找我,我弹些祥曲助你等修行”,众人连连讪笑摆手:“算了算了小师祖你创的全都是思乡祥曲,本来不想家的,每次一听你弹琴就开始想家。”
连星茗叹气笑道:“谁让思乡曲最简单呢,同一套模板直接往里套不同的减字谱,多方便?用来糊弄寒荷师叔最好啦。”
“哈哈哈哈我定要将你这话告知寒荷师叔,小心她打你手板板!”
他看起来无懈可击。
总是带着散漫又恰到好处的轻笑,似乎对外界的事情完全不关心了,战乱、流离失所的人们,全部与他无关。
到后来就连裕和见到了他,也满意点头:“当初选你修仙,果然不错。”
一路微笑着同众人点头致意,返回居所时连星茗眼睛一亮:“阿檀!”
他眉开眼笑凑到傅寄秋面前,“你在等我下学吗?”见傅寄秋将手藏在身后,他便要绕到傅寄秋身后,去看他藏了什么东西。
傅寄秋道:“你不应叫我阿檀。”
连星茗假装没听见这句话,道:“你先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和我有关系嘛。”
傅寄秋凝神看他,眉宇微动:“无关。”
连星茗:“无关为何不给我看。”
傅寄秋抿了抿唇,道:“以后再给你看。”他耳根微红转身回了庭院。
连星茗看见他这种模样便觉得好玩、心里欢喜,傅寄秋在外总是板着一张脸,倒也不是严肃,而是脱离了红尘味的飘渺感。连星茗这几年经常逗他,一开始傅寄秋还会有些反应,后来像是习以为常,不再流露出情绪。
可上次历练之时他们途径一座村庄,里面有个六岁小姑娘总是缠着傅寄秋,叫他“阿檀”。一开始两人还以为小姑娘将傅寄秋误认成他人,后来才得知当地将“阿檀”比作容貌美好、风度潇洒的心仪之人。
也是对夫婿的爱称。
连星茗一方面是觉得此事过于好笑,另一方面也是抱了些隐秘难宣之于口的试探心思,有事没事便要调笑着唤他一声,逗逗他。
每一次他将这两个字辗转与唇/齿之间时,傅寄秋总会脸红,要么就是耳廓红透。于是连星茗便像是尝到了蜜一般的甜头,他不让他叫,那他偏偏要叫,早上叫晚上叫,何时何地都叫。
他有时候甚至还会在裕和仙长面前这样称呼傅寄秋,这是他在规矩森严的蓬莱仙岛之中,唯一能够畅笑开怀的莫大乐趣。
后方门庭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拉长音调:“阿檀——”
连星茗转过头。
白羿坐在台阶上冲他挥手,嬉笑道:“不娶何撩啊。”
连星茗走回去坐到他身边,两人都面对着傅寄秋的庭院。过了会儿连星茗叹气问:“你觉得师兄对我有意思吗?”
白羿:“噗咳咳咳咳咳!”他惊悚转头看过来,“你真喜欢少仙长啊?!”
连星茗道:“不然呢。”
白羿:“我以为你只是在逗他!”
连星茗一言难尽看他一眼,道:“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小将军的。阿檀这种称呼自然不能随便叫,为何我不逗别人,偏要逗他。”
白羿没有回应后面那句话,反而得意仰起头:“我能当上小将军是因为我有个好爹!”
白羿问:“你真喜欢少仙长?”
“嗯,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连星茗点了点头,还以为白羿要为自己出谋划策,谁知道白羿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即幸灾乐祸高高蹦了起来,看模样是要冲到傅寄秋院子里大喊一声:那谁谁谁,二殿下喜欢你!
连星茗也不急着拦他,转身冲屋子里喊了一声:“皇姐,白羿暗恋——”
白羿立即紧张捂住他的嘴巴,讪笑道:“二殿下,咱们谁也不要害谁。”
白羿暗恋皇姐这件事,连星茗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还是系统最先看出来的。皇姐自小被孤立,能够玩到一起的玩伴,无非就是连星茗以及白羿二人。
且白羿最早就提过让连星茗继承皇位后,千万不能老眼昏花给他瞎赐婚。
现在回过头想想,此子竟然早就深埋贼心了啊!
连玥背着行囊从屋子里步出,疑惑问:“星星方才喊皇姐了?”
连星茗正要张口,白羿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
连星茗微笑道:“我是说我送你们一程。”
连玥疑惑看他们数眼,轻轻点了点头。
来到岛边。
船只已经备好。
连玥将行囊交给婢女,转身时看着连星茗欲言又止,最后道:“星星,母后与父皇很想念你。他们托我问,你何时回去看看他们。”
连星茗静默片刻,笑道:“三皇弟如今也该有三岁了吧?正是喧闹的时候,我不便回去打扰。”
连玥哑然道:“你回去,怎能叫打扰。”
连星茗笑着将她推上船,道:“皇姐的好意我心领啦,替我向父皇母后带个好。”他冲船夫挥手示意,这时候白羿突然一个急转身跑了回来,一句话没说搂住他的肩膀,重重抱了一下,还伸长手臂重拍他的后脑勺。
连星茗被打得后脑一疼,忙要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又不敢用灵力。
从前离别时都是连星茗恋恋不舍,近几年是连玥恋恋不舍,白羿此人一直都是一幅风风火火、嘻嘻哈哈急着想走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抱着他不撒手。
连星茗挑眉,笑道:“大胆!以下犯上,你这是小将军之位坐得太舒服,又想要全族抄家流放了?”
白羿抱着他,没给他看脸,声音依旧嬉笑:“嗐,沾点你身上的仙气,没准能沾点好运。”
连星茗微微一愣。
正要再说话,白羿却已经又猛地一个调头,头也不回窜上了甲板,大笑道:“走啦!”
层层叠叠的海浪淹没了船只的虚影,待船只慢入幽蓝深海的尽头,就再看不见了。春去秋来,海岛添霜,等到下一次连玥来看望连星茗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
这一次白羿没有来。
连星茗问白羿为何没有来。
连玥笑了笑,道:“他染上风寒了,如今躺在寝卧上起不来,星星可别笑话他。”
连星茗怎可能不笑话他,幸灾乐祸道:“真不知又去哪家酒楼连夜赌骰子了,武将竟染上风寒到卧床不起。皇姐这次回去时,替我和他说一声佩服、佩服。”
又过半年,白羿依旧没有来。
连玥这次则是道:“白羿小将军日前纵马摔落,腿骨折了根,无法出行。”
连星茗:“……”
又过半年,白羿还是没有来。
这一次连玥说了什么理由,连星茗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只是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从此再也没有再追问白羿的去向。
任凭外界如何风雨飘零、马革裹尸,诺大的蓬莱仙岛仿佛永远飘在凡界的顶上,置身事外,平和安宁。就像他们身边的幽蓝色大海,那些翻腾的白浪猝然淹没沙滩,将沙滩染成湿黑色,日复一日伴着潮起潮落,不为所动。
冥冥之中连星茗有一种预感——
白羿去参战了。
连星茗开始练琴。
比从前更加努力,努力千百倍不止。
他的心中一直压抑着一股无法释怀的巨大不甘,像是有一个被捆住的人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嘶声尖叫,痛苦挣扎。被隔离在海岛之中,他无法得知战况,即便得知也毫无作用,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插不上手。他只能将所有的清醒时间全部用来练琴,这样就没有空暇去想许多。
每日除了琴,还是琴。
一开始寒荷师叔还对他的突然奋进而欣慰,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寒荷师叔看他的眼神愈加无奈,像有什么话想说却不忍说出口。
连星茗微笑婉拒寒荷师叔的挽留与谈心,每一次上完课就回到居所练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的那股火气怎样都无法宣泄,他的修为日益增长,心底的火气却愈来愈大。
叫他喘不过气。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割伤了自己手。
仿佛“呼哧——”一下子,那股火气猝然间顺着指尖的伤口倾泄而出,漫到琴弦铮铮响。
连星茗看了指尖红痕许久,抬起手缓慢将伤口按到了琴弦之上,重重用琴弦将伤口豁开。看着腥血潺潺而出,他竟一点儿不觉得疼。
反而觉得畅快淋漓,欣喜交加。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他每日每夜都在练琴,故意将手割伤、故意将伤口豁开不让它痊愈。直到看到满手猩红青紫红肿遍布,他才会从胸腔中长长舒出一口气,十分满意地结束了今日的练琴修行。
从前是鬼混掉在蓬莱仙岛的修行日子,而今更是将生活过得乌七八糟,浑浑噩噩。在外依旧言笑晏晏,没有任何人看出来他有何不对劲,关上门时,连星茗面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在无数个深夜暗自期待走向法琴。
砰——
巨大的关门声。
连星茗恍然回头,才发现傅寄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院子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脸色难看至极。
连星茗认识傅寄秋以来,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忙站起身笑道:“怪我!我练琴练到忘记时间,天竟都要亮了。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休息了,那我之后注意一下……”
话还没有说完,傅寄秋就大步走来,攥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内走。
傅寄秋从来没有这般强硬过。
连星茗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生气,被这股剑修的磅礴气势压到不敢说话,低着头一路踉踉跄跄地跟了进去,心想以后要学一下隔音结界如何施设。
“坐下。”傅寄秋声音低沉,泛着嘶哑。
连星茗乖巧坐下,还在软声道:“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同寒荷师叔学习如何施展隔音结界,保证以后不会影响到你!”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后傅寄秋的面色变得更差,清雅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他拿出药瓶,低头给连星茗的手掌上药,下颚绷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连星茗也安安静静。
过了会儿,傅寄秋问:“疼不疼。”
从前寒荷师叔假装打手板板时,连星茗回来后都大喊着疼,说最怕疼了。可如今却笑道:“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傅寄秋上完药后,握紧他的手,沉默许久才问:“怎样才能让你开心些?”
连星茗心里茫然,仰头道:“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啊,学琴也不难,长辈们和其他小弟子都对我很好,前些天我还和他们一起去玩叶子牌了呢。就连师父近来也说对我很满意,都没罚我去敬茶。我很开心啊。”
傅寄秋拿出绷带,将他的手指缠起。
连星茗抬手抖落绑带,哑然笑道:“你缠成这样,我这几天怎么弹琴。”
傅寄秋一言不发,将他的手重新缠起来。
连星茗便也不与他纠结了,大不了明日弹琴的时候再揭开就是了。他乖巧伸出手,哈哈笑着勾了勾食指道:“你看我这手,像不像白螃蟹?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手也缠成这样。”
“……”傅寄秋却没有笑,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他的指尖,眼尾泛着哀默的红。
***
再一次见到白羿时,是镇远大将军的丧葬白事。
镇远大将军临危受命,接过圣旨于国家危难时出征,血战沙场数年,而今残肢归乡。
连星茗这一次有光明正大的返乡探亲缘由,临别前是傅寄秋送行。
“阿檀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呗。”连星茗抬手去摘他的储物戒,又在逗他。
傅寄秋收手,“还没弄好。”
连星茗哈哈笑了数声。
他其实知道傅寄秋藏了什么,以前不小心看到过。
——还是那个历练时的小村庄,当地的女子将心仪之人比作“阿檀”,当地的男子同样也有回馈。相传他们那处的少年郎自出生时便能拿到一块山脉下挖出的浑浊玉髓,自小便一直挂在胸膛前,约莫十几年的体温温养,能够将玉髓中的浑浊尽数祛除,让其变为清澈。
在求亲那日,少年郎们便会取出这枚玉髓,将其赠给心爱的女子,听她们软言细语唤一声“阿檀”,温养了十几年的玉髓从此有了归处。
凡人温养要十几年,修士自然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若傅寄秋送他此物,是何种含义?
连星茗只是一想到,便觉得心跳加速,高兴雀跃得不行。
……
……
惶惶然数年,连星茗在时隔四年以后,重新踏上了佛狸的土地。
这里已经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佛狸国一直以来都是彩帆飞扬,琼楼金阙。而今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布条,每一片扬起的布条,似乎都在彰显着一位再也无法归家的将士,似乎都在彰显着一个家庭的破碎。
镇远将军府邸亦是如此。
白布萧条,门可罗雀。
连星茗踏着一地黄纸钱走进去,礼堂内跪着一名身穿丧服、身材高挑的青年,正是白羿。
听见脚步声他也未回头,直到连星茗出声,白羿才缓缓转过了头,牵强勾了勾唇角。
“二殿下。”
连星茗走过去,默不作声上了一注香,问道:“怎么回事。”
白羿张了张嘴巴,又闭紧。
许久后才故作轻松耸肩开口:“能怎么回事啊,打不过人家呗。我和我爹过峡谷的时候,两边滚下来巨石,你说说,这谁能反应得过来?我只记得我当时一直在躲,一直在跑,等我跑到林子里等到救兵后,回去找时只找到了我爹的一半尸首,还有另一半被石头压碎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连星茗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不少,身材也健硕许多,哪儿还有从前不学无术的模样?现在俨然已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俊朗英勇小将军。
“看来以后不能问人家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了。”白羿拍了拍连星茗的肩膀,反过来扯唇安慰:“战场上生死一瞬,稀松平常,我爹说过这是迟早的事情,在他身边听得久了,真面临时好像就没有那般伤感痛心了。你也不必这种惨白脸色,走,好久不见不得喝点?”
还喝。
连星茗转头看了眼镇远将军的牌位,无奈转身跟上。他们去的还是上次款待傅寄秋的那家酒楼,如今战事焦灼,许多酒楼都已经倒了,还有年轻人接到征兵令随军出征,从前热热闹闹的酒楼,如今一片冷清萧条。
在楼下,他们遇到了当年那位出老千庄家。
那人应当不是来起小赌桌的,只是路过此地,看见白羿时却突然神色激动前冲数步。
连星茗以为时隔数年他还记仇,眉头微皱正要出手拦,那庄家却猛地往下一跪,痛哭流涕道:“白羿将军!顺蓟林坝失守之事可是真的?我——我家小女儿远嫁此地,年前每逢月末便遣人来给我送封信,年后再无音讯!”
白羿面色微僵。
他越过连星茗,单只手臂扶起庄家,脸色微白低头道:“是真的。顺蓟林坝失守已经三月有余,漠北大军进驻……”话还没有说完,庄家已经泣不成声,险些要软倒在地。
待庄家离开后,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静默站在酒楼前。
也没有心思再喝酒了。
白羿转面看向街道,轻声道:“漠北大军进驻,奸/淫抢掠。二殿下,你幸亏是去修仙了,你若也跟着参军,是见不得那种场面的。”
连星茗心脏一阵痉挛,疼到他手脚冰凉,重重抿唇低下了头。
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当街纵马从街道上掠过,又紧急扯住缰绳下马,冲到白羿面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发紧道:“白小将军,边关告急!咱们需要提前启程了!”
白羿面色一紧,几乎像是条件反射般要几大步跨上马。往前走出几步,他才想起来回头,大步走回来语速极快道:“二殿下,你帮我把这个东西给崇宁长公主。”他摸了摸后脑勺嘻嘻哈哈笑了,有那么一瞬间眉宇中流露从前的不学无术模样,声音却沉稳许多,“是边关那边的乡村药方,听说能祛胎记。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给带回来了,你帮我给长公主。”
连星茗点头,“一定带到。”
白羿没有动,眼眶微红看着连星茗。
连星茗抬头,也没有动。
后方传来焦急的催促声。
连星茗从很早以前就看出白羿暗恋皇姐,同样的,他从很早以前也看出皇姐对白羿有意。这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却怎么也不愿意捅破,连星茗问:“你可有什么话留给皇姐?”
白羿摇头:“没有。”
连星茗愣了,不甘问:“你可知你这一去就是数年不再见。你真的没有什么话留给皇姐?”
白羿似乎看出来他想要说什么,叹气道:“二殿下,在身为白羿与连玥的前提下,我们首先是将军与公主,是在国家危难之时,最需要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人。”
“……”
仿佛天边突然降下一记闷雷,狠狠地击在了连星茗的头顶。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再一次升腾而起,连星茗将手掩在袖袍之中,不断用拇指的指甲掐着指腹伤痕,将其用力抠开。
指尖的剧痛仿佛才能镇住心尖的刺痛。
——他也想承担责任,想要并肩作战,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去承担责任的资格了。
明明白羿此言并非嘲讽,可连星茗就是面上发烫,羞愧到不敢与其对视。
“二殿下?”
白羿微微弯下腰,将脸凑到连星茗的眼前,像从前无数次那般嬉笑道:“好好修仙,待我凯旋,便又是一记丰功伟绩。就更功高震主咯,届时等着你将我全族抄家流放。”
连星茗失笑:“行,等你回来我把你抄家流放。日后在矿洞里挖石头时,可不要骂我。”
白羿大笑着挥了挥手,翻身上马。
马蹄声起,他的身形逐渐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身上的白色丧服随风而起,兜帽被风霜刮下,渐行渐远,背影变得愈加模糊。
这一去,从此再无回头路。
连星茗不知道为什么,鼻尖突然一酸,待他将眼泪用力眨去时,已经看不见发小了。
他感觉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一个一个,缓慢从他的身边离去、消失。
只有他被留在了在原地。
走回皇宫的路好长啊。
比以前要长许多,慢许多。
自打三皇弟降生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父皇和母后了,此次前来也并未提前通知。用系统的话来说,他也算是一路刷脸进的皇宫,进的母后的寝宫,还未靠近,里面便有争执声。
他听见父皇母后在吵婚约的事情。
什么婚约?
皇姐要和亲了吗?
连星茗伸手搭在门框上,蹙眉以眼神喝止周边宫人通传,静悄悄在屋外听着。
大约半刻钟后,他缓慢放下了手掌。
竟松了一口气,低头闷闷笑了。
“……”两侧宫人焦汗淋漓,不住抬袖擦拭额前的细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皇姐和亲,是你的娃娃亲。]系统问:[签约吗?]
[婉拒。]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我看你父皇母后好像也很不愿意,你可以拒绝的。]
连星茗苍白抿了下唇。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系统也不知道,也许是皇城街道上挂满了的丧布,又也许是白羿翻身上马赶赴边关时的那一幕,又也许是庄家软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绝望模样。
又也许,是那一枚让他心心念念数日的玉髓。
他足足在门前停顿了接近半个小时,幻象外的裴子烨焦切想要得知他此时的想法,却只感觉到身临其境的、死水般的缄默心情。
他甚至想让连星茗立即转身离开!
他不想连星茗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点头答应他们二人的联姻婚约!那这个婚约算什么?
那他裴子烨又算什么?
是你愧疚于母国之下的无奈选择,还是横插在你与你师兄之间的第三人?
不要,不要答应!!
裴子烨在心中不住嘶吼,想要挣扎逃离幻象。他当年就早已经知道连星茗对他无意,之后的相处,他们之间即便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又怎知连星茗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容?
可若当年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连星茗松口答应,那裴子烨便心知肚明。
莫要说一丝一毫的动容了,连星茗不厌弃他便已经是奇迹!
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算是煎熬,直至落满冬霜的枯叶飘进廊中,残忍磨灭掉心中的最后一丝期盼。裴子烨感受到连星茗松了松肩膀,弯起了唇角,轻轻推开了这扇门。
血迹沾到了门框上,猩红刺目。
“父皇母后不必再为此事争执。”
连星茗迎上屋内两人惊愕看过来的视线,笑得成熟而懂事,漂亮的桃花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这桩亲事,我连摇光认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