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檐越想便越觉得不对,他索性折回去,抬手在卫寂的房门扣了三声。
等了片刻,房内还是一片寂静,姜檐皱起眉又用力地敲了两下。
里面仍旧毫无反应。
这下姜檐终于确定不对劲了,他一脚踹开房门,阔步走进去便见卫寂的身子歪在床边,一只手垂落在地。
姜檐心中一紧,上前将卫寂扶起,急忙唤了他两声,“迟迟,迟迟?”
卫寂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身子滚烫,人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姜檐抬手探在他的额上,片刻后抬头冲门外喊道:“来人,快去请郎中。”
守在廊下的侍卫听到姜檐的吩咐,他们不敢多耽误,快步去前院叫衙役将州府最好的郎中请过来。
姜檐把卫寂放到床上,对身后的人说,“去打盆冷水,再拿一块脸巾过来。”
不多时,冷水跟脸巾便拿了过来,姜檐用水打湿脸巾,然后叠好放到卫寂的额头上。
他以为卫寂是染了重风寒,病势才这样汹汹,连叫都叫不醒。
等郎中背着药箱匆匆来了,他坐在床头为卫寂诊过脉,面色逐渐凝重。
看到卫寂右臂露出的一截纱布,蓄着白色胡须的郎中挽起卫寂的袖口。
他一边拆缠在卫寂臂上的纱布,一边询问姜檐情况,“敢问这位大人臂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姜檐这才发现卫寂受了伤,嗓子发紧发哑,懊悔道:“孤不知道,可能是河边救人被树枝刮伤的。”
郎中又问,“伤口着过河水么?”
姜檐想了想,点头道:“着了。”
白色纱布解开,露出一道化脓的伤口,原本雪白的手臂憋胀成紫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檐瞳仁狠狠一缩,心口突突直跳,好似被人迎面重击了一拳。
看到伤口,郎中神色更加肃然,“大人的伤口已经化脓,须得拿刀切开,将脓水挤出。”
姜檐虽没受过这样的伤,但他知道史上有许多名将便是死于伤口化脓。
见姜檐迟迟不开口,老郎中忍不住出声提醒,“如何诊治,还请殿下早做定夺。”
再拖下去情况更危险,莫说手臂保不住,怕是连命都没了。
姜檐看着床上高烧不退的人,双目透出一点猩红,哑声说,“开刀!”
老郎中不敢耽误,让药童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从里面取出刀、酒、蜡烛。
将刀浸泡在酒中半刻钟,然后在火上细细烤干,又用酒擦拭了两遍卫寂的手臂。
下刀之前,郎中恭敬地对姜檐说,“还请殿下找人摁住这位大人。”
姜檐没说话,坐到床头让卫寂枕在他膝上,将卫寂的上身抱了起来,双腿则让一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摁住。
姜檐抬头看了一眼老郎中,“下刀罢,小心别伤到其他地方。”
郎中咽了一下喉咙,让药童务必捉稳卫寂的手臂。
这要是不小心刮到其他地方,他们便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
锋利的刀刃落下,切开一角伤口。
昏迷的卫寂身体突然震了一下,喉咙发出一种含糊的痛苦声,像是疼极了。
姜檐耳膜似乎要被这道声音刺穿,他抿紧唇线,更用力地抱紧卫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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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挤了三遍脓水,直到最后挤出纯正的鲜血,郎中才用袖口擦了擦汗,示意姜檐可以将人松开。
卫寂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濡得湿透,手臂的肿胀还没消退,经过这番折腾肿得反而更厉害了,身子如火炉那般发烫。
郎中写了一张药方,让药童带着侍卫去抓药。
看着双眼紧闭,唇色如霜的卫寂,姜檐低声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老郎中不敢夸大,但也不敢把情况说的太糟。
他字字斟酌,“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体魄强健一些的明早便能醒,等服上几贴药之后,应当就没事了,若是体质差一些……”
说到这里他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浓疮一事本就因人而异,他也不敢保证榻上这人明早一定醒来。
反正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如今只好听天由命,看他福气大不大了。
姜檐听懂了老郎中的未尽之言,心口好似被人硬生生插进来一把刀,一时疼一时怔,指尖都泛着抖。
早上人还好好的,现在却躺在这里没了生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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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丰沛的雨水打在庭院那株银杏上,好似谁在夜里呜咽。
屋内点着灯,将正堂上那幅菩萨垂眸的画像映得慈悲生悯。
卫寂每年都会去寺庙,虽然去的不算勤快,但每次去都很虔诚。
大概是知道卫寂礼佛,赵振勉才会在他房中挂上一幅菩萨像,姜檐的房里则没有。
或许也有,只是他没注意到这些琐碎之事。
因为姜檐不信佛,对那些叩拜祈福的行为也是嗤之以鼻。
如今,他归于芸芸众生,虔诚地跪到菩萨像前。
薄黄的光拢在姜檐面上,照出面上的悲与苦,慌与惧。
姜檐将微颤的双手合十,这一刻,他是希望有满天诸佛,希望有神或者佛来怜悯垂青他,不要将卫寂从他身边带走。
他想卫寂康健喜乐。
还想与卫寂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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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了一夜的雨,隔日,天放得很晴,万里无云,艳阳当空。
一早便有一只喜鹊落在银杏上,喳喳地叫不停。
卫寂便是被这样的声音吵醒,他好似做了一夜的噩梦,身子沉进沼泽里,口鼻都被封住,连呼吸都不能。
后来又有数十头眼冒绿光的野狼围住他,它们撕咬着卫寂呼救的手臂。
卫寂痛得恨不得当场死过去,只恨沼泽没封住他的痛觉。
总之这一觉睡得极为不好,正当卫寂难受时,一道光照进来,耳边跟着响起喜鹊的叫声,他才勉强睁开眼皮。
入目便是一张疲惫的脸,姜檐双眼红肿地看着他,像是一夜都没睡好的样子。
见卫寂醒了,姜檐露出惊喜之色,“怎么样,哪里有没有不舒服?”
不等卫寂回答,姜檐便快步走到门口,将昨日那个郎中唤了过来。
郎中被迫留在州府衙门,他也是一夜未睡好,担心床上那位大人真这样去了,他跟着受牵连。
一夜过去,郎中好似老了四五岁,实在是心力交瘁。
见人终于醒了,他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忙为卫寂把了把脉。
卫寂的身子还是虚弱,但已经没什么性命之忧,老郎中重新开了方子,在里面加了一味补气血的药草。
卫寂还不知自己昨晚经历了什么,以为只是染上了重一点的风寒。
本不想姜檐担心才没跟他说,最后还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卫寂心中有些愧意。
他抬了一下手臂,伤口处钻心似的疼,卫寂也没有多想,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迷糊间他被人灌了几口温粥,之后又喝了大半药。
卫寂脾气一向好,哪怕病了被这样折腾也很温顺,旁人喂他什么他便吃什么,喂完他接着睡。
再醒来已是晌午,姜檐还留在卫寂房间。
见卫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姜檐起身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卫寂想坐起来,姜檐却扶起他的脑袋,俯下身将水递到他唇边。
卫寂没出息地红了脸,僵着身子低头喝了两口,小声向姜檐道谢,“多谢殿下。”
“不喝了?”
“嗯。”
姜檐没说什么,放下了卫寂,转身将茶杯搁到案桌上,之后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一旁。
卫寂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姜檐一直不说话,便忍不住去看他。
姜檐面上还带着疲倦,神色却淡淡的,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垂眸在看。
若是以往发生这样的事,姜檐必定会说落卫寂不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也不跟他说。
这次怎么这样安静?这太不像姜檐的脾气了。
卫寂满心困惑,可看姜檐在认真处理公事,他也没好意思打扰。
吃过午饭,姜檐下午也待在卫寂房中,但两人很少交流,连眼神上的都没有。
案桌上那一摞文书,姜檐全都阅了一遍,然后一一回复,不见先前的不耐与烦躁。
看着他沉静深邃的侧脸,卫寂总觉得有什么事好似在一夜间变了。
到了晚上,付明远又来了。
怕打扰卫寂休息,姜檐便去自己的房间与付明远谈事。
晚上的药是给卫寂看病的郎中亲自端过来的,等卫寂喝完药,郎中解下他手臂的纱布。
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卫寂惊了一下,“怎么变成了这样?”
郎中道:“大人不必担心,脓水挤出来,过几日就能长好。”
卫寂‘啊’了一下,他不解地看着老郎中,“什么脓水?”
这下换郎中错愕了,“大人不知道?”
卫寂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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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付明远来似乎不止是为了要钱,否则两人不会谈这么久。
半个多时辰后,付明远才离开,姜檐回卫寂房中探望他。
从郎中口中知道前因后果,再看情绪不外显的姜檐,卫寂心里很不是滋味。
姜檐问,“方才郎中看过了?”
卫寂点了一下头,“他说臣已经没什么大碍。”
姜檐‘嗯’了一声,坐回到原位,拿着付明远方才交给他的账簿在灯下看。
他越是这样平静,反而越叫卫寂心中不安,他动了动唇,低声劝道:“殿下若是累了,便回房去休息罢,臣没事了。”
姜檐眼睫微动,静了几息,然后起身将房中的蜡烛吹灭,却没有着急走。
他立在黑暗里,在卫寂房间驻足很久,修长的身子如一尊石雕。
看到黑暗里那道身影,卫寂喉口好似被一双大手掐住,昨夜那种陷进沼泽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他缓慢地开口,“臣真的没事了,殿下不要担心。”
这句话戳破了姜檐维持了一天的镇定,惶恐穿膛而过,双目霎时红了。
他快步走过去,半蹲在床前,将自己埋进了卫寂的颈窝。
没一会儿卫寂便感觉脖颈有些潮湿,他怔住了。
姜檐好像一只淋了雨的大猫,浑身发着抖,本能地靠近自己的主人,索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他的声音从喉咙一点点挤出来,“我好怕你会醒不来。”
卫寂脖颈的湿意越来越重,滚烫的泪灼在他皮肤,让他心口剧烈收缩。
姜檐把自己埋在卫寂的身上,身体发着抖,声音也在发抖。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心悦你,一直都心悦你。”
昨晚灯烛一点点地烧,蜡油滚落。
姜檐坐在床头,他抱着卫寂不停在想他们之间的过往。
他拼命想,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亲口向卫寂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他连一句心悦都没有跟卫寂说过。
他怎么能一句都没有说过?明明他那样、那样喜欢卫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