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让卫寂昏昏沉沉的,他却不敢睡死过去,因为姜檐还没有离开。
见姜檐赖着不走,虞姑姑心中不悦,却不好明说,只得变着法子地催促姜檐离开。
她进进出出了好几趟,一会儿给火炉里加炭,一会儿拿热毛巾给卫寂敷眼睛。
“现在已是亥时,再添一次炭便能坚持到明日。”
“我看您方才总是揉眼睛,一定是白日看书太久累了,用这个敷一敷睡得香。”
“屋里的蜡烛是不是太亮了?要不要我给您灭两根?”
她话里话外都在赶姜檐,姜檐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来,烦躁得直在外屋踱步。
卫寂听到他的脚步声,一脸犯难地冲虞姑姑摇了摇头,想她不要再说了。
虞姑姑指了指窗外的天色,示意卫寂该歇息了,不能再为外面这人熬着不睡。
卫寂夹在两头为难,说哪个都不合适。
姜檐不走是不放心他,可虞姑姑这样做也是因为关心他。
哎。
姜檐频频朝门外看去,竹林里一片漆黑,始终不见有人过来。
他已经派金福瑞回东宫叫一位年长的嬷嬷过来照顾卫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打扰卫寂休息。
硬着头皮又待了半刻钟,姜檐担心卫寂休息不好会更难受,只得闷闷地说,“你睡罢,我走了。”
看着屏风另侧的那一道身影,卫寂哑声道了一句好。
姜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薄黄的灯拉出伶仃修长的影子,似乎在等卫寂的回应。
卫寂心口像是被细密的线缠住,喉咙涌上酸涩,他忍住那种情绪说,“殿下路上小心。”
姜檐垂下了头,剪影有几分落寞,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了。
卫寂心口那种沉闷感并未因为姜檐的离去而消失,反而越来越难受,好似压了一块沉沉的山石,还被人堵住了口鼻。
姜檐走后,虞姑姑总算没再来他房间,她将屋内所有的蜡烛吹灭,让卫寂好好地睡一觉。
半夜卫寂又烧了起来,迷糊中被人喂了一次药。
那药很苦涩,喝得卫寂舌头直发麻,后又被人喂了一勺浓醇的参汤,这才压下那股药味。
但往日都是糖块,今日怎么是汤?
卫寂勉强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人不是虞姑姑,而是东宫的管事嬷嬷。
他对这人有些印象,但不如跟金瑞福那样相熟。
让卫寂喝了小半碗,管事嬷嬷便将碗放到一旁,轻声说,“小卫大人睡罢,晚上不宜喝太多。”
卫寂烧得糊里糊涂,没来得及多想,躺回到枕上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睡到了天光大亮,卫寂自开蒙后还没睡到过这个时辰,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小公子醒了?”虞姑姑拿着一方打湿的巾帕走来给卫寂净面。
卫寂忙撑起身体道:“我自己来。”
虞姑姑笑着将帕子给他,又端了清水让他漱口。
卫寂洗漱过后,忍不住问,“昨晚喂我喝药的人是姑姑么?”
虞姑姑摇摇头,“不是,是东宫的人,昨晚来的,说是来照顾您,现下她正盯着人给您熬药呢。”
卫寂还以为昨夜喝汤是在做梦,不承想姜檐竟真的从东宫调来人照看他。
卫寂莫名觉得对不住虞姑姑,不由为姜檐解释了一句,“殿下只是担心我,并不是觉得您照顾得不好。”
听到这话,虞姑姑抬手摸了摸卫寂的脑袋,笑着说,“您有人惦记关怀,我是高兴的。”
她有一双温柔和煦的眼睛,仿若深秋的日头,看人时只觉得暖暖的。
卫寂眨眨眼睛,不太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许怀秉算无遗漏,摸准了卫寂会喜欢那种温温柔柔的女性长辈,因此才将府里心肠最软,脾气最好的虞姑姑派来照顾他。
以前在凉州时,卫寂就很喜欢许怀秉家中的一个膳娘。
那膳娘是他从岐孟带过来的,点茶、做茶果子是一绝,那次茶宴的十二道花果子便出自她手。
每次来府里做客,膳娘都会给卫寂做精致的点心吃。
那时卫寂就是个小酸儒,说话虽不摇头晃脑,但也一板一眼,待谁都很客气,还常把礼教挂在嘴边,又呆又乖巧的模样很招那些膳娘的喜欢。
许怀秉不在的时候,她们还会故意逗卫寂。
卫寂脾气很好,从来不生气,被闹得厉害了也只会躲着她们走。
比起温柔如水的虞姑姑,东宫来的管事嬷嬷就要稳重严肃一些,对卫寂入口的东西都要查看一遍,行事很有章程,但也让人不敢亲近。
早上许怀秉来探望卫寂的时候,就被这个管教嬷嬷以卫寂身体不便拦住了。
许怀秉没有说什么,离开竹舍坐车去了东宫。
下了课,许怀秉让马车从后院绕行,先来看了一趟卫寂。
这次管教嬷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早上卫寂醒后,她让人把屏风朝后挪了一丈,从里屋挪到外间,远远地与里面的卫寂隔开了。
姜檐派她来的目标便是不让卫寂多跟许怀秉接触。
隔得这样远,说话都要嗓门大一些,许怀秉自然不会扯着嗓子与卫寂喊,他将一本书交给虞姑姑,让她拿给卫寂看,以此来打发时辰。
卫寂接过来发现是一本很难寻的古籍,不敢多翻阅忙将它又还给了虞姑姑,“这太贵重了。”
似是知道他会拒绝,许怀秉还交代了虞姑姑一句话,让她转告给卫寂。
“公子说,书是给人看的,若是放在家中积灰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虞姑姑将书放到卫寂手中。
卫寂僵硬地抱着它,“可是……”
虞姑姑劝道:“公子都这样说了便是真心想送您,您不肯拿是拂了他的好意。”
卫寂如捧烫手山芋,话虽如此,可怎么好平白授人东西?
想了想卫寂说,“不如这样,算是我借的,等过段时间我抄录一份,再将原本还给他。”
虞姑姑无奈,只好这么去跟许怀秉说,末了又叹气,这孩子心眼太实在。
她私心是想撮合自家公子跟卫寂,昨日那个太子看着就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哪里有许怀秉温和儒雅?
可卫寂事事跟许怀秉客气,怎么看也不像有那方面的心意。
虞姑姑都替许怀秉着急,反观他本尊倒仍旧镇定从容,听到她还要劝卫寂,反而说,“他怎么自在便怎么做罢,不必强求。”
一句不必强求让虞姑姑又一叹,心中也很是不解。
两个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偏偏凑不到一起?
她并非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无论是几乎看着长大的许怀秉,还是卫寂,她都有一种爱护之情,因此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您总是这样淡淡的,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有时候您还需主动一些。”
许怀秉从小到大便是这样,庄重、自持,矜持而不争。
有时看他小小一个孩童,背永远都是挺直的,行事永远稳重,说话从来都是不骄不躁,虞姑姑便觉得‘小君子’这个名头着实是个枷锁,它束缚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与烂漫。
许怀秉确实束缚在其中,但被束缚的不是天真烂漫,而是疯与魔。
虞姑姑那句‘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许怀秉在‘心思’二字上品了一番。
他想,他对卫寂确实是有点心思的。
但这点心思究竟有多少,许怀秉并不清楚,也无从考证。
第一次见卫寂时,许怀秉记得很清楚,是在一个梨花开的初春,卫寂前来讨不小心掉到庭院的风筝。
那时的卫寂很稚气,大概不常与外人打交道,眉宇间还藏着一丝怯,一双眼乌沉沉的。
在听到他是岐孟人氏后,那双形容精致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一下,露出许怀秉见惯的钦慕神色。
岐孟出过很多大儒,可谓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处。
一听从岐孟出来的,看样子还是一个世家子弟,哪怕卫寂还不知许怀秉是哪一脉,光这个名头,又看他的模样,便断定他饱读诗书。
后来风筝又断了一次,上面还写着一首诗。
这拙劣的试探,许怀秉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他没理卫寂,只是让家仆将风筝还了回去。
卫寂在凉州一直被排挤,好不容易来一个同龄人,还是从书香之地而来,作为一个小酸儒他的确是动了相交的心思。
壮着胆子一试,结果不尽如人意,卫寂也只好作罢,之后就没再打扰过许怀秉。
后来他俩相熟起来还是因为卫寂的弟弟,他爬树摘槐花的时候,不小心跌到许怀秉院子。
卫寂随继室找过去时,许怀秉正在院里作画。
看他调颜料,卫寂忍不住说了一句,便是这句话让他俩熟络起来。
卫寂不是一个很吵的人,大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书,就像一株长在庭院,不需照拂,也不需关注的梨树。
便是开了花,香气也是淡淡的。
许怀秉并不觉得卫寂有特别之处,他仅仅只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惹自己反感而已。
因此那日看见卫寂在马林骞说了那些话后悄然离开,许怀秉并没有追过去,也没有去他家中为此事解释。
后来卫寂不再来找他,许怀秉内心也没有太多波动。
虽然比起马林骞等人,许怀秉更为喜欢卫寂的静,但他也不觉得卫寂的离去会对自己有何影响。
更不觉自己设计马林骞跌下马,是为了卫寂寻仇报复。
他只是不喜欢喧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旁人来打搅他难得的清静。
对许怀秉来说,断人一腿与折了一支笔,踩过一片枯叶并无区别,他也不会心生愧疚。
那场宴席没多久,许怀秉也离开凉州回了岐孟。
又过两载,他上京代父母去看叔父,在京中小住了几日,还曾在街上巧遇卫寂。
两年未见,卫寂已经褪下稚气,眉眼舒展开来,轮廓清秀,但性情似乎并没有变化,行事仍旧谨慎小心。
他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英气逼人的高个子少年,怀里抱着七八样东西。
那高个子少年嫌他走得慢,扭过头竖起长眉,似乎在对他发脾气。
卫寂也不敢说话还嘴,面上挂着愁苦之色。
等少年说完,他才张了张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玄衣少年听也懒得听,转身进了一家铺子,卫寂怔怔地望着他,愁着脸叹气。
不多时少年走出来,手里拿一个竹筒,里面可能是盛着什么浆液,他放到卫寂嘴边让卫寂喝。
卫寂动了动唇,大概是想拒绝,但低头还是抿了一口。
少年问了一句什么,卫寂呆呆地点了点头。
顿时少年将嘴角扬起,这一笑如骄阳破云,他把卫寂手里的东西随意放到地上,然后拉着卫寂坐到铺子一旁的石阶。
俩人便坐在大街上喝起了竹筒里的浆液。
那时许怀秉还没见过姜檐,但从他的衣着气度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应该是偷偷从东宫遛出来的,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带,要不然卫寂也不会如此发愁。
难得出来一趟,姜檐见什么买什么,不稀罕就丢到一旁。
卫寂跟着他身后捡,期间劝了好几次让他回去,姜檐连听也不听,还嫌卫寂烦,一会儿拿糕点喂他,一会儿又要他喝米浆,一副要堵住卫寂嘴的架势。
等他俩走了,许怀秉去了那间铺子,才知道这里是卖米浆的。
他买了一筒,在无人的地方尝了一口。
很甜。
想必方才那个玄衣少年在问卫寂甜不甜,卫寂点了点头。
许怀秉只尝了那一口,将剩下的全都倒了。
后来再见卫寂就是在东宫,他似乎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太子来了,卫寂才匆匆收回视线。
许怀秉果然猜的不错,那日那个少年便是当今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