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卫寂一直觉得前段时间姜檐黏着他,就像雄孔雀在特定日子遇到雌孔雀会开屏一样。

他黏他也是阳乾的本能。

卫寂认识姜檐这么久,很少见姜檐接触阴坤,他似乎只喜欢打马球、投壶、射箭,对情/事一窍不通。

但年纪到了,这些事自然会开窍。

见卫寂问什么都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头一次见到他似的。

姜檐顿时有些别扭,“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卫寂一脸恍惚,听到姜檐的话他才收回视线,低声说了一句没有。

“什么没有?”听他词不达意,姜檐抬手探了探卫寂的额头,“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不好?”

姜檐的手碰过来时,卫寂如被针扎到那般,心中一慌,立刻侧头避开了。

姜檐不满,“你到底怎么了?”

卫寂垂着头,“臣没事,只是……昨日读书读到太晚,现下有些困乏。”

姜檐忍不住嘟囔,“白天看不够么,夜里还要读那么晚?”

他有些恼火,但看卫寂脸色的确不好看,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姜檐缓和了声音道:“一会儿我让金福瑞给你熬点补汤,下了课你便去我榻上睡一觉,用功也不是这么用功。”

这并非姜檐第一次说这种话,如今听到卫寂耳中,他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喉咙烧。

以前的姜檐不是这样的,卫寂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才十三四岁,但自有一股皇家威势。

那时他话很少,不耐烦时会蹙起眉,冷冷地扫过来一眼,直叫人遍体生寒,腿肚子都打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姜檐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他会给卫寂看他收藏的宝贝,会在听到卫寂夸他时,面露骄矜,眼眸却藏着得意之色。

有时还会斤斤计较,朝着卫寂发小孩子脾气,也会因卫寂随口一句话,而记在心中,想法子帮他实现。

那个高高在上,掌管生杀大权的储君,忽地变成一个鲜活的少年郎。

姜檐很早便不会在卫寂面前自称‘孤’,他也许久没有用过去那种睥睨的眼神看他,更没有命令过他。

卫寂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储君,他只是姜檐。

这是卫寂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变化,他以前从未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这样的认知,让卫寂生出慌乱和无措。

太傅授课的内容,卫寂一句也没听进去。

大概是看出他不专心,太傅叫他连着答了两问,卫寂有温课的习惯,就算未听照样能答出来。

太傅点点头,总算没再为难他,让他坐下了。

下了课,卫寂谁也没有说,逃似的离开了暖阁。

他犹如一团失了智的幽魂,一路踉跄着走出东宫,一时没看清脚下的路,绊在门下的横木。

卫寂没稳住身子,跌在了地上。

好在他穿得厚实,并没有摔疼,但栽倒时脑袋狠狠晃了一下,一时头晕耳鸣,双手伏在地上起不来。

这时伸过来一双修长的手,搭在卫寂手臂,将他扶到一寸宽的漆红横木上休息。

卫寂长睫眨眨,仰头望着那袭白衣,唇瓣张合。

许怀秉背着光,一时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和缓地问,“没事罢?”

卫寂一时还缓不过来,抿了一下没有血色的唇,讷讷地说,“谢谢。”

而后反应过来许怀秉的问话,他才说了一句“没事”。

虽然没有磕到,但方才跌倒时摔得太急,前栽时脑袋猛地一上一下,气血像是全涌了过来,双耳这才嗡嗡作响,眼睛也充血发胀。

方才是许怀秉走在前面,卫寂一脸惶惶地越过他,却没注意到他。

虽然目睹了卫寂摔倒的过程,但许怀秉并没有问他为何心不在焉,只是递过来一方素净的手帕。

卫寂下意识接过来,却不知道擦哪儿,只是呆呆攥在手里。

许怀秉微微俯身,从他手里拿过手帕,擦净了卫寂右掌的血迹。

卫寂这才发现右掌有些擦伤,对方靠得并不算太近,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退。

许怀秉很自然收了手,垂落在卫寂脚边的衣摆,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扫过横木。

卫寂立刻将手拢进衣袖,这会儿耳鸣头晕的症状慢慢消失,他再次向许怀秉道谢。

许怀秉清润有礼地回,“不必客气,能起来走么?”

卫寂点点头,从横木上站了起来。

离停放马车的地方还有几丈远,卫寂只能尴尬地与许怀秉并肩同行。

他心中的兵荒马乱还没止,跟许怀秉相处更是浑身不自在,像是衣服上长了荆棘。

前段日子他已经将许怀秉给他的策论原封不动还了回去,除了最初看的那几行,余下他没再看一眼。

虽然他没明说,但这个举动无疑是回绝了许怀秉的求娶。

许怀秉并未说什么,在东宫相见时还会遵循礼节地与他点头打招呼,好似他俩只有这点淡淡的点头之交。

这几丈的路程,卫寂却觉得比几万里还要长,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卫寂也无意找话闲聊,他俩许久没见,有什么可谈的?

唯一的谈资似乎只有马林骞,昨日马林骞跟卫寂说要找许怀秉叙旧,还问卫寂要不要一同。

许怀秉与马林骞在凉州时交情还不错,以许怀秉的性情,他必定不会因马林骞跛了脚,就另眼相待。

卫寂虽放下过去的事,可也不想提马林骞,万一许怀秉问起当初他不告而别一事怎么办?

终于走到马车亭,卫寂拱手作揖,与许怀秉道了一声别,便匆匆上了马车。

许怀秉让卫寂先行,他立在车辕旁,看侯府的马车消失在甬道后,才收回目光踩着踏凳坐进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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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卫寂还不觉手掌破皮处有异,此刻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疼了一路,卫寂也烦躁了一路。

回到侯府,老太太院里的人就等在他屋里,说老太太发话了,要他从东宫回来就过去,晌午全家要围着吃热锅子,也就是温鼎。

快要过年了,庄子送了年货过来。

今日府里杀了一头鲜羊,厨房片了薄肉,还有鸭掌、菌子、鹿血,一块下锅涮。

卫寂实在疲倦,昨日没有睡好,刚又跌了一跤,头还是有点胀,再加上心中有事,他不想去。

但老太太叫他过去,不单单是为了吃热锅子,还有往东宫送年货的礼单一事。

每年庄子送来东西,侯府都会杀煮一番,煮好的肉撒上粗粒盐巴,这样便于存放。

之后做年货,煮丸子、炸麻花、打年糕,灌腊肠等等,总之府里的膳房会忙活好几日。

一开始卫寂只给姜檐带了一些府里做的年物尝鲜,后来老太太知晓后,尝鲜便成了认认真真备的礼单。

东宫这些年也就收过侯府的礼,这在老太太看来是一件荣耀的事,因此她年年都会亲自准备。

今日叫卫寂过去,十有八九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怕出岔子,她都会让卫寂过一遍礼单,省得送姜檐忌口的东西。

卫寂慢慢吐了一口浊气,强打起精神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卫寂猜中了一半,老太太叫他过去一半是为礼单,另一半是看出他们父子闹了矛盾。

她何等精明的人?自从大恩寺卫寂与卫宗建回来已有半月,父子俩竟一面都没见过,更别说吃饭、叙话。

卫宗建平时再忙,也没有忙到这种地步。

老太太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便差人去大恩寺打听了打听,这才知道卫寂那次发烧,是因为卫宗建罚他随那些僧人挂经幡。

这次叫卫寂过来,为的便是让两父子和好。

因此卫寂过去时,卫宗建早早就被老太太骗了过来。

他还以为卫寂今日要留到东宫吃午饭,这话也是老太太派人叫他过来吃饭时‘随口’一说的。

父子被撮合着终于碰上了面,俩人脸色各异。

卫寂是又畏又惧,卫宗建则是眉心一拧,立刻转过了眼。

卫寂硬着头皮躬身行礼,“祖母,父亲。”

老太太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朝卫寂招手,“快过来坐,正跟你父亲讲一件稀罕事,你也来听听。”

卫寂上前,坐到了老太太旁边。

老太太手烤着火,笑呵呵地说,“今年庄子上养了十几只长尾的红腹锦鸡,留了两只活的给咱们看新鲜,其余的是杀了带过来的。”

“这两只鸡正好一公一母,谁知道半道竟下了蛋。车队路过宿州时,下了大雪,那只母鸡便冻死了,原以为这只蛋也活不过来,那些伙计便想着不如煮了吃,却怎么也找不到。”

“过了几日才发现,竟被那只公锦鸡孵了出来。一路风霜雪雨的,父子俩相依相偎活到了京城,那小的也没死,还在后院活蹦乱跳呢。”

“阿弥陀佛,真是万物有灵。”

老太太这是借着鸡,说他们父子二人。

她拉过卫寂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如今迟儿也长大了,读书刻苦,又得太子喜爱,入仕是早晚的事。”

“这朝堂波诡云谲,你们父子相扶相依,我这把老骨头便是死了,进了棺材埋进土里也能安心。”

老太太说的动情,还拿帕子擦眼泪。

卫寂却如一尊泥雕,僵僵地坐在原地,这番话听得他如鲠在喉。

他母亲便如那只母锦鸡一样半途而亡,却被老太太一语轻轻带过,只讲父子情深。

卫宗建也因老太太提太子而生了怒,那日大恩寺姜檐说的话至今在他午夜梦中响起。

卫寂在林中失踪,生死不知时他作为父亲能不忧心?

后来卫寂被太子寻到带回去,卫宗建未见到他,亦是彻夜未眠。

人讲三纲五常,儒道四维八德。

他再怎么不是,也是父亲!

父为子纲,便是卫寂生了怨气,含了怒,也不该借着太子的势违反纲常伦理,反过来教训老子。

见父子俩都不说话,老太太只得继续劝,从中和稀泥,想他们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吃一团热锅子。

但老太太又触了卫宗建的怒。

听到她一口一个太子,卫宗建终是压不住火,起身砸了手边的茶杯。

卫寂跟老太太皆是一愣,只见卫宗建双眼赤红,额角青筋突显,已是暴怒之兆。

“你们要觉得太子事事能顺你们的心意,不如一块都住进东宫,省得你们日日念叨。”

老太太既愕然又不敢置信,“你这是什么混账话?”

卫宗建不理她,转头瞪视着卫寂,“家里的饭是招待不起你了?若是如此,你趁早搬到东宫去。”

卫寂面色一白。

老太太赶忙将人护在身后,“今日便是有不顺你心的事,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您懂什么?哪有臣下天天与太子胡……”混字还未说出口,卫宗建便止住了。

他看着垂下头的卫寂,撂下狠话,“若你认自己是卫家人,以后日日给我回来吃饭,许太傅授完课就回来。不然就永远都别回来,我卫宗建不缺你这个儿子。”

卫寂低不可闻地问了一句。

卫宗建正在气头上,看他这个不吐不咽的窝囊样子更怒了,“抬起来,大点声,你没吃饭?”

卫寂眼里含着水汽,嗓音沙哑,“为什么要生我?”

话头一出,接下来的便容易许多,他直视着卫宗建。

“为什么千辛万苦娶了我娘要那样对她?她死后你一滴泪都没有流,既是不喜欢我,不想我做你儿子,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

卫寂将这些年最想问的宣之于口,说到最后只剩下气音。

卫宗建先是一愣,紧接着扬起手,狠狠给了卫寂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