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寒风呜咽,房檐落着一层银白的霜。
寝殿内却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四角垂着幔帐,一盏昏光的孤灯勉强照亮。
殿门从外面打开,夜风卷起幔帐。
听到有人喊他殿下,裹在棉被里,烧得正难受的姜檐不耐地拧起眉,声音嘶哑干涩,“拿出去,不喝!”
来人并没有被呵走,反而上前几步。
“殿下是奴才。”金福瑞道:“奴才刚从小卫大人那儿回来,小卫大人叫奴才将这些东西交给您。”
棉被里的姜檐动了动,露出一张绯红的脸,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濡湿的长睫上下颤着,闷闷地小声问,“什么东西?”
金福瑞将东西递过去,笑着说,“是小卫大人的衣物。”
姜檐烧红的耳尖动了一下,明知故问,“送孤这个做什么?”
他伸手飞快拿过来,然后拽进棉被里,再次蒙住头将自己埋进那堆衣物里。
金福瑞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太监,对方赶紧将药递给他。
金福瑞拿汤匙搅动冒着热气的汤药,“小卫大人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亲自服侍您将药喝下去。”
姜檐再次从棉被里钻出来,嘴上说着啰嗦、麻烦,但却痛快地仰头将那碗药喝了。
把药碗丢给金福瑞,姜檐又埋进了被窝中。
金福瑞不再多言,领着小太监退了出去。
那些衣物都是卫寂贴身穿的,有不少是绸面的料子,刚从外面拿进来,又凉又软。
姜檐贴在柔软的料子上,发烫的脸忍不住蹭在上面,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那模样仿若一头收敛獠牙和利爪,露出肚皮的大兽。
这种时候,姜檐的嗅觉尤为敏感,能清楚地闻到衣料上卫寂残留的味道。
姜檐用卫寂的衣物给自己筑造了一个牢固的、可以抵御外面纷杂气息的巢穴,他窝在里面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姜檐睡得很沉,也很舒服,醒来后他终于肯吃东西。
但吃得并不多,清心汤只肯喝下半碗,另半碗谁劝他也不想喝。
姜檐窝进‘巢穴’里,倦倦地敛着眼睫,下巴时不时便会蹭一蹭身下的衣料。
那上面已经没有多少卫寂的气味,姜檐心头浮躁,最后喊人拿纸笔过来。
小太监搬来矮几,将宣纸铺在其上,姜檐提笔蘸了一点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让人将信交给卫寂。
东宫的小太监送来信时,卫寂正在屋中写一篇聱牙的经史。
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日他的心总是静不下来,书也读不进去,所以才想写一些东西静静心。
听闻东宫的人又来了,卫寂笔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透了一片。
回过神,卫寂忙在纸上吹了吹,将那团墨吹干了,他才起身出去见那小太监。
小太监捧着一封信递过来,“殿下给您的。”
卫寂双手接过,口中客气,“劳烦了。”
小太监又说,“不知小卫大人是否回信?”
卫寂一愣,“殿下让我一定要回?”
小太监没说话,只是朝卫寂露出一个苦涩之笑,“殿下是没说,但奴才觉得您还是回一封为好。”
卫寂若是能回信,对于他们这些近身侍候殿下的人来说是好事。
闻言卫寂神色讪讪,“那你进来喝杯热茶,我可能需要一些时辰。”
小太监喜道:“您慢慢写,不着急。”
卫寂让人给小太监上了热茶跟点心,他则拿着这封烫手的信件回了里屋。
以姜檐的性子,卫寂还以为他会在信中写些让人不自在的话,毕竟昨夜金福瑞从他这里拿了一堆贴身的衣物给姜檐。
金福瑞对卫寂说,他身上的气息能让姜檐情绪安定,因此每次雨露期,姜檐总是喜欢黏着他。
卫寂不知这招是否真管用,但还是让金福瑞拿走他不少里衣。
等金福瑞走后,卫寂打开姜檐要金福瑞送来的东西,登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姜檐送来的是贴身佩戴的物件,香囊、玉佩、巾帕等等。
那一刻卫寂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金福瑞跟他要几件衣服,他都没想过外衣什么的,满脑子都是‘贴身’二字。
这下闹了一个大乌龙,殿下看到那包衣服怎么想他?
卫寂硬着头皮打开信,姜檐竟没写他所想的那些话,反倒只有两个字——
难受。
姜檐写字一向龙飞凤舞,恨不能力透纸背,这次却写得软趴趴,‘受’最后一笔甚至是虚的,好似没了力气。
只是看这两字,卫寂也能想出他下笔时的模样。
定是耷拉着眼皮,薄唇微抿,一双眼像是能泞出水来,看着又委屈又负气,像个闹觉的孩子。
卫寂弯眸笑了,他收好姜檐那封信,研墨、铺纸,慢慢地写下一行字。
殿下,要好好用饭喝药。
姜檐趴在枕上,裹着被子看卫寂的回信,发苦的嘴巴抿成一线,不禁哼了一声。
怎么就回这几个字?而且他哪有不好好用饭喝药了?
与信一起送到东宫的还有一盒冰糖脆梨,是卫寂做的。
姜檐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将信又看了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扭头,问身旁的人,“谁多嘴与他说,孤没好好用饭喝药?”
金福瑞偷瞄了一眼信中的内容,装傻道:“想必是小卫大人担心殿下生着病,没有胃口用饭,并非觉得殿下不肯吃药。”
话真假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说到对方心坎中。
姜檐果然没再说什么,只是哼哼了两声,歪头靠在软枕上,拿着卫寂的信,眼皮直打架。
不多时,姜檐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灯下的他拢了一层淡淡的光,被汗打湿的发根滢着薄亮,光洁的额上亦是落着细腻的汗珠,面色潮红,唇却有些白。
这是又烧了起来。
金福瑞俯身,拿着帕子小心地擦净姜檐额上的汗,后又抽走他手中的信,叠起来放到姜檐枕边。
他回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监,“记得多备热水,殿下醒了,约莫会沐浴。”
小太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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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瑞照顾姜檐多年,早就摸透他的性子,姜檐醒来第一件事果然是要洗澡。
沐完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姜檐含着半块冰糖脆梨,伏在灯下神色恹恹地给卫寂写信。
还是只有两个字,难受。
在信纸的末尾,姜檐还画一个撇嘴的简笔画小人儿。
这是西弗朗教他的,最开始是姜檐先教他画的小王八。
姜檐在纸上画了几只,然后对西弗朗说,高兴的小王八尾巴会翘起来,不高兴的小王八尾巴下垂。
西弗朗学得倒是很认真,指着一个没有尾巴的小王八不耻下问,问姜檐这只无尾的是何意?
姜檐斜睨着西弗朗,忽地一笑,拉长调子道:“无尾是番邦来的,番邦来的都没有尾巴。”
那时西弗朗刚来大庸,汉语说得磕磕绊绊,没听懂姜檐在骂人。
一旁的卫寂听姜檐损西弗朗,几欲开口,最后还是跟金福瑞打配合,将西弗朗支走了。
卫寂如酸儒那般,喏喏地进言,“君子自该正其衣冠,善其言行。”
姜檐长眉一横,“所以呢?”
卫寂小声说,“殿下不该骂西弗朗大人是小王八。”
姜檐不敢置信地看着卫寂,“你这是要为了他与我吵架?”
卫寂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臣没有。”他哪里敢跟太子吵架?
姜檐瞪圆眼睛,“都骂我不是君子了,还说没有?你还想怎么欺负我?”
一句‘欺负我’让卫寂傻了眼,讷讷半晌也只会说,“臣不敢。”
姜檐无理取闹:“总之就是不准你向着他说话。”
最终在姜檐的‘逼迫’下,卫寂答应永远不向着西弗朗,虽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向着西弗朗。
姜檐对西弗朗的敌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西弗朗成婚后,反而与他关系好了起来。
这简笔画也是他俩关系后,西弗朗教的姜檐,说是回敬殿下教他画小王八。
听西弗朗那口吻,怕是回过味姜檐在骂他,因此才会故意这样说,为了揶揄姜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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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姜檐画的是一个撇嘴的简笔小人儿,但卫寂莫名觉得他这是在撒娇。
以往雨露期的姜檐不想离开卫寂,就会抿着唇,眼角垂垂地无声看卫寂。
他很想卫寂,却偏偏觉得对方想他想坏了,还让金福瑞给卫寂送了几件自己的衣服。
卫寂先前送过去的衣服,因为上面没了卫寂的气味,洗干净又送了回来。
“殿下的衣物咱家放这里了。”金福瑞放到卫寂的案桌上,“小卫大人若方便,咱家还想再从您这里拿几件回去。上次拿回去后,殿下立刻喝了药,脾气也好了不少,真是管了大用处。”
卫寂双耳通红,被金福瑞说得羞臊不已。
憋半天他憋出一句,“可能因我快要分化,旁的阴坤……殿下也会如此的。”
从金福瑞要他拿自己的衣物安抚姜檐,卫寂便猜出金福瑞知道他要分化一事。
仔细想想,金福瑞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论心细,金福瑞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知道卫寂是不好意思了,金福瑞也没有再拿话羞他,只是道:“您跟殿下这些年的情分,不比一个什么劳什子阳乾阴坤强?”
卫寂没说话,握着笔杆在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很忙的样子。
金福瑞但笑不语,静静立在一旁,等卫寂不那么害羞了,然后回屋去拿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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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发热症这几日,东宫的人不知道往侯府跑了多少趟。
怕人生疑,金福瑞干脆将一个小太监指派到卫寂身边,让小太监守在侯府偏门,这样方便送东西。
恢复了一点精神后,姜檐写的信会长一点,时不时问问卫寂有没有分化的反应。
自那日喝热茶被呛了一口后,卫寂的嗅觉灵敏了很多,凡是经姜檐之手送来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封信,卫寂都能闻到淡淡的味道。
他这两日的心浮气躁,大概也是分化的前兆之一。
姜檐雨露期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他一早便来信,说卫寂若是太想他了,今日可以来看他。
东宫的马车早早便等在侯府门口,卫寂捏着信愁了半天,被小太监催了两回,他才换上衣服出来了。
这日姜檐的精神好了很多,盘腿坐在睡榻上,看着进来的卫寂,目光微闪。
卫寂见到他也不好意思,自进来后便低垂着眼睛,拘谨地站在一旁,开口问,“殿下的身子好些了么?”
姜檐小媳妇似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飞快看了一眼卫寂,说,“我问过那天给你看病的大夫,他说雨露期最后一日相见没事,你也不必站那么远,你想离我近一些,我也不会说什么。”
卫寂僵在原地片刻,还是朝姜檐稍稍挪了挪。
姜檐:“我将你近日的情况与那大夫说了说,他说你分化进度不错,大抵是因为我。”
啊?
卫寂不解这与姜檐有什么关系,又听他道:“我因你提前进入雨露期,而你也因拿了我雨露期的贴身之物,才会有这样的进度。
“他还说,要你今日跟我待在一起,最好多闻我身上的味道。”
最后一句姜檐说得轻不可闻。
见卫寂怔怔地看着他,他板着脸又强调了一遍,“这些都他说的。”
卫寂收回目光,呆呆地‘哦’了一声。
姜檐:“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么?”
卫寂垂着眼,点点头。
姜檐眼神飘忽了一下,别扭地问,“那好闻么?”
不等卫寂说话,姜檐忙补了一句,“先前那个大夫说什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就随便问问。”
在雨露期,分化过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寻常人闻不到,只有分化成阴坤或者阳乾才能嗅出来。
在卫寂看来,姜檐问他自己好不好闻,与问‘我长得好不好看’,‘我骑马射箭厉害不厉害’并无区别。
既是姜檐问了,那自然没有说他不好闻的道理。
于是卫寂点了点头。
姜檐扬了扬唇,红着脸说,“那你站那么远作什么?大夫要你多跟我待着,还要你……”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卫寂小声说,“臣在这里能闻到。”
姜檐撇了一下嘴,“你倒是好嗅觉。”
卫寂实诚道:“这几日嗅觉是比以往好了许多,臣一进殿便闻到了。”
姜檐难得哑口,闷闷不乐地抓着软枕。
见他一直不说话,卫寂抬眸看向姜檐,“臣来的时候,见那家肉铺开了张,等殿下再好一点的时候,臣给殿下带肉渣。”
姜檐一扫方才的烦躁,从鼻腔“嗯”了一声。
“站那么久不累?”姜檐给卫寂让了一点地方,“过来坐罢。”
卫寂迟疑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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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雨露期过去之后,还经常送卫寂一些贴身的小玩意儿,有时干脆是自己的衣服。
因为卫寂的体质太特殊了,姜檐当初有了超乎寻常的嗅觉,不到三日他便开始发热,然后进入了潮热期。
其他分化过的人大多如此,卫寂却反其道而行,姜檐雨露期一过,他跟着恢复正常,一连十几日都没任何反应。
姜檐先后请了七八个大夫,他们都说卫寂脉象平稳,身体没什么大碍。
原以为他很快便会分化,不承想又是这样,若是他能分化,五年前就分化了压根不会等到现在。
怕是以后便会如此了,卫寂彻底认下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
姜檐似乎不想放弃,还在想法子,甚至打算贴皇榜网罗天下名医为他看,最终被卫寂劝住了。
卫寂抓着衣袖,有些难堪地说,“臣觉得此事还是随缘,不好强求。”
姜檐看了他半晌,最终妥协道:“听你的。”
看过那么多大夫,每个人都说卫寂身体无恙。
既然此事不会损伤身体,那不分化便不分化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之后姜檐不再提这件事,便是嗅到卫寂身上的气味,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定要追着探究一番,权当那是卫寂佩戴的香囊散出来的味道。
他不在乎了,倒是叫卫寂轻松许多,人也不似前几日那样郁郁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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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生前奉佛,曾留下遗言,要在断七那日将灵牌供到大恩寺。
据说人死后要过七关才能往生,因此有头七、三七、五七、断七一说。
头七是人死后的第七日,断七是第四十九日,也是祭奠亡人的最后一日。
姜檐身为皇嫡子,代皇上去大恩寺供灵牌,送太后最后一程。
大恩寺在城北的隐雾山上,是前朝建的古寺,至今已有两百余年,香火鼎盛。
姜檐身着丧衣,神色肃然,眉目凌厉,他骑着高头大马,浑身透出不容侵犯的气势。
姜檐身后是一辆两马并行的马车,其上镶嵌着绿棕石,四角还挂着造型古朴的铜铃。
太后的灵牌便在其中。
马车之后是奏着梵音,口念佛偈的僧人,再后面才是文武百官。
金甲侍卫立在道路两旁,百姓们跪倒一片,垂着头静默不敢言,只有马蹄哒哒作响。
卫寂也在队伍之列,不过他是坐在车辕上,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经文,对面是驾车的马夫。
原本卫寂应当在队伍之尾,随着大家一起步行上山。
姜檐给了卫寂厚厚一沓佛经,要他坐灵车旁边,说是给太后奉经。
这些经文是皇后亲笔所写,一会儿到了大恩寺要给太后烧过去。
从皇宫到隐雾山足有十里地,一行人光走便要一两个时辰。
出了京城,官道不如皇城内平坦,一路颠簸着前行。好在姜檐有先见之明,给卫寂拿了蒲团让他坐在上面。
姜檐回头望了卫寂一眼。
卫寂端坐在车辕上,清隽的脸被冻得发白,他规规矩矩地捧着经卷,胳膊都举酸了也不敢放下来。
见他这么老实,姜檐瞪了瞪眼睛,但人太多他也不好这个时候开口,只得频频回头。
奈何卫寂没接收他的眼神,仍傻老实地抱着那卷经文。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卫寂屁股都坐麻了,他也不好意思,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
山门前是一座巨大的佛像,长约五丈,宽为三丈有余。
佛像做拈花手势,眉眼低垂,唇角带笑,耳垂宽大,赤足盘腿而坐,看起来宽厚仁慈。
大恩寺僧侣们早早便等在山门前,为了太后的灵牌,这三日寺中谢绝香客。
见姜檐到了,身披红色袈裟的住持上前,行了一个佛礼。
姜檐虽不信佛,但对老主持还是很客气地回礼,道了一声,“云济大师。”
他从卫寂手中拿过佛经,“这是我母后写的经卷,请云济大师做法时焚烧。”
云济道了一声佛偈,然后接了过来。
今日不是太后的断七,明日才是,今日送来是因僧人还要围着灵牌诵经,明日一早便会供上佛台。
僧人将写着往生经文的幡布盖在太后灵牌上,从马车里抱进了禅堂。
今夜他们要宿在寺庙,小僧弥们带一众人进了客堂。
寺庙虽大,但来客众多,因此不得不好几人合着住一间。
卫寂跟两个世子分到一间房,所谓的床便是硬木板一个,上面草草铺了一张薄褥,屋内连个炉子都没有。
饶是不娇气的卫寂都有些受不了这清苦之地,更别说素来骄奢淫逸的世子了。
“这床硬得简直像石头,被子还这样薄,这真能住人?”
“在这里待一晚,我怕是会成菩萨。”
两人一同抱怨,唯有卫寂从始至终保持安静。
俩世子骂着骂着停下来,转头齐齐看向坐在床边,脸同样冻得发紫的卫寂。
他们很少主动与卫寂搭话,今日难得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
卫寂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里简陋得没法忍受?”
卫寂不是雪人,自然觉得冷,但他没有回这话,只是朝一处看了看说,“有菩萨。”
俩人顺着卫寂的方向看去,屋中供桌上是一尊韦驮菩萨,它是惩恶除善的化身。
看着威严的菩萨像,俩人都住了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两个最聒噪的不说话了,屋内静了下来。
他们很少能跟卫寂这样单独相处,而今夜还要同睡一张床,心中都有些古怪,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与卫寂做个和解什么的。
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正要开口,金福瑞来了。
他先给俩世子行了礼,然后对卫寂道:“小卫大人,殿下请您过去。”
这还和解个屁?
殿下八成晚上要留宿卫寂,挨冻的只有他俩。
目送着卫寂离开,俩人恨恨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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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住的善房是最好的一间,屋内虽也没有地龙,但生着许多炉子,还是一个套间。
里面是睡觉的地方,外面有一个铺着草席,可以参禅的台子,中间是一个矮几,四面放着蒲团。
里屋外屋都不见姜檐的影子,卫寂不解,“殿下呢?”
“殿下在外面忙太后的断七,咱家听说住得不好,有些屋连炉子都没有,怕您挨冻才叫您过来烤火。”
金福瑞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卫寂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接过杯子向金福瑞道谢。
金福瑞拿了一床被褥铺到草席上,“小卫大人脱了靴子,进来暖暖,在山上风寒了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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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从外面回来时,眉宇间像覆了一层霜,也不知谁惹他生气了。
推门看见围在火炉旁,腿上盖着棉被,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卫寂,心中的烦躁一下子冲淡了。
他走上前,坏心眼地把冰块一样的手放到卫寂脸上,还将卫寂的嘴挤成小鸭子,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卫寂一双丹凤眼瞪大,傻乎乎地看着姜檐。
见卫寂这样,姜檐心中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拽起卫寂道:“走,跟我去看傻鸟。”
卫寂还以为傻鸟是姜檐给谁起的外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鸟。
姜檐拉着卫寂穿行过寺庙,去山门前那片树林。
这个时节林中光秃秃一片,便是地上的杂草都没颜色,高高的树杈上有许多鸟窝。
姜檐在地上洒了一把稻谷,不多时便飞来一群鸟来啄稻谷。
这鸟也不知什么品种,羽毛介于灰和蓝之间,挺着鼓囊囊的肚皮也不怕人,还有几只走到卫寂脚边捡谷子吃。
姜檐拿了几颗小石子,“看着。”
说罢,他拿石子丢到一只鸟的头上。
那鸟反应不怎么灵便,用石子丢了它,它竟歪着头呆了呆,也不知道飞。
方才姜檐听着僧侣念经,正无聊看见踱步过来的鸟,姜檐逗了几只才发现这些鸟很傻。
想来是山上的僧人不曾伤害过它们,那些上山的香客不管平时如何,至少来了寺庙还会装一装善人,不会在山门前杀生。
因此这些鸟不怕人,没想到今日来了硬茬子。
姜檐给卫寂几颗小石子,“你也试试。”
卫寂对佛门还是有敬畏之心的,支吾着,“这……不好罢。”
姜檐:“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要杀它,你试试,快试试。”
在姜檐的催促下,卫寂心生愧疚地举起手,丢了一颗石子过去。
竟还真被他砸中了,那只鸟呆愣愣的,用一双豆大的眼睛望着卫寂。
那模样跟方才卫寂看他的眼神很像,姜檐扬唇大笑了起来。
卫寂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是好呆,关键它的肚子还胖乎乎的,看起来就更呆了。
姜檐抬腕,打水漂似的丢了一颗石子,一连砸了两只鸟脑袋。
这些呆鸟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还有人会害它们,然后群起而愤,一旁子胖鸟扑腾着翅膀开始啄他俩。
姜檐拉着卫寂往回跑,好不容易逃出树林,那些鸟也没再追过来。
卫寂气喘吁吁,他抬头与姜檐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俩对视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
卫寂一个激灵,看到走过来的卫宗建,他忙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垂下头,心如擂鼓。
卫宗建拱手作揖,“殿下,有关作法一事还要请您过去。”
姜檐恢复了正经,闻言点点头,给了卫寂一个‘快回去烤火’的眼神便走了。
姜檐走后,卫宗建怒不可遏,“先前我与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太后的断七还敢跟殿下嬉笑,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卫寂眼睫颤了颤,不敢说话。
正好寺内的小僧弥拿着幡布与铜铃出来,他们要在林中挂上这些,以便明日为太后作法。
见外人来了,卫宗建止了声,但脸色还是不好看。
怕卫寂跟太子待一起会出事,卫宗建叫住为首那人,客气道:“能否让我儿也去?”
那人一脸为难,“林中地形复杂,小公子不熟,怕是会迷路,而且山风这样大,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们在山里做惯这些事了,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位贵客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卫宗建:“没事,他会紧跟着小师父们。”
经不住卫宗建的劝,他们只好带上卫寂。
卫寂白着一张脸,老实跟随小僧弥们一同进了林子。
“施主定要好好跟在我们身后,莫要跟丢了。还有这些幡跟铃,要在绑在每棵树上。”
小僧弥教卫寂怎么绑幡结。
卫寂十分聪明,一学就会,他背着斜跨的布包,里面都是幡跟铜铃,重量并不轻,压得卫寂肩头都有些疼。
小僧弥们倒不觉有什么,利索地在树上绑幡。
期间无一人说话,大家静悄悄干着手中的活。
天渐渐暗了下来,卫寂手脚冻得发青,绑幡时哆哆嗦嗦半天才绑好一个。
等他好不容易绑好幡经,双腿早已经站僵,走路时膝盖不住打软,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上,脚扭了一下。
卫寂吃痛地弯下腰,疼得冷汗直流,缓了好一会儿那股疼劲才下去。
他扶着一棵树慢慢站起来,举目四望,竟没有一个人影。
山里似乎黑得很快,方才还有天光,此时此刻却黑得可怕,重重树影好似鬼怪,被山风一吹更吓人了。
卫寂心中一慌,忍着疼快走了两步,他大喊,“有人么?”
不知那些小僧弥去了哪里,卫寂喊了两声,静下来听回音,但除了沙沙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卫寂后背被汗浸了,但整个人却冷得发抖,他又连着喊了两声,惊起了一片飞鸟。
卫寂吓得后退一步,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回走。
他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只能看来时踩着枯草的痕迹。
走着走着,卫寂彻底迷了路,天也越来越黑,他一时没看清路,竟滚下了一个山坡。
滚落过程中,肩头撞到一块石上,脸也擦着小石子,一路跌到坡底的草丛里。
卫寂眼前阵阵发黑,手脚皆没了知觉,喉口泛上一股股恶心的感觉。
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像着了一团火,那火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热汗一波波地出,鼻腔仿佛打翻了调味的东西,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卫寂软绵绵地趴在地上,隐约间好像听见姜檐在叫他,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好难受。
我这是要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