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姜檐拉下卫寂遮在面上的手,他还在烧,掌心的温度很高,烫在卫寂的手背。

姜檐抓着卫寂的手,忽然在他食指内侧发现了一条极细的疤,呈浅浅的肉白色,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姜檐问,“这是怎么弄的?”

卫寂自己都不记得了,想了一会儿才道:“应当是调颜料时不小心弄的。”

姜檐捏着卫寂的食指,摩挲着那条虾线一样的疤,“调什么颜料?”

卫寂不自在地动了动,“画,作画的颜料,研磨矿石被划破了。”

姜檐皱眉,“这个要你亲自调?”

卫寂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想了一下措辞道:“那个颜色不好调,旁人调过很多次都不满意,臣才上手试了试。”

姜檐:“那画出来了么?”

卫寂:“画出来了。”

姜檐来了兴趣,问道:“在哪儿呢?明日你带来我瞧瞧。”

卫寂:“不是臣画的。”

他父亲曾在凉州驻了三年军,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一位颇负盛名的世家子弟,那人与他年岁差不多,写了一手好字,也擅长作画。

姜檐一听不是卫寂画的,他也没再多问,捏着卫寂的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每个指腹都检查了一遍。

最后姜檐翘着嘴角,得意道:“你这只手二个簸箕,三个斗,我的一个簸箕,四个斗。”

卫寂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姜檐有点孩子气。

簸箕跟斗一说还是两年前,卫寂告诉姜檐的。

指腹上圆形漩涡状纹路为斗形纹,偏长形状的纹路叫箕形文,常言道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恩科保佑。

斗形纹越多,命越富贵。

这是小时候卫寂母亲说的,后来他说给姜檐,那日姜檐捉着他的手,挨个数他有几个斗。

姜檐是绝顶的富贵命,九个斗,一个簸箕,卫寂命格也不算差,七个斗,三个簸箕。

明明两年前姜檐就知道自己斗多,如今还要再炫耀一遍。

数完指上的纹路,姜檐又开始跟卫寂比手相,凡是比卫寂好的,他都要拿出来说一说,就连掌心起的茧他也要夸夸。

姜檐精通骑马射箭、投壶马球,手上的茧就要多一些。

卫寂正好与姜檐相反,他喜文杵武,四肢不怎么协调,打个马球还要旁人帮他牵一下马。

卫寂的茧都长在食指、中指,一看就知道经常提笔杆子。

姜檐望着卫寂,俊美的眉眼含着得意,“我斗多、茧厚、掌相好、手比你的要大,指节也比你粗。”

他这副模样,若是身后长个尾巴,只怕早就摇起来了。

卫寂对这样的神情一点都不陌生,家里的幼弟幼妹做了一件什么事,想要夸赞表扬时便是姜檐这样。

卫寂忍不住夸道:“殿下真厉害。”

他嘴笨,夸人也没花样,两年前知道姜檐有九个斗时,卫寂就是这么夸的。

好在姜檐很好哄,一句‘殿下真厉害’就能拿下他,因为他只是单纯想卫寂知道他哪哪儿都好,哪怕只是手上的纹路。

他永远都要做卫寂眼里那个最好的。

虽然心里十分在意,但姜檐却不想显露出来,昂昂下巴,“也就那样。”

说完姜檐拉过卫寂另一只手,饶有兴致地端详,就连卫寂指甲上的月牙白,他都要挨个看一看。

卫寂觉得看手相的都没他这么仔细。

雨露期的阳乾都这样黏人么?

-

晚上卫寂要走时,姜檐又用昨日那种的目光看着卫寂,莹莹灯火落在他精致的眉眼,涂红的唇,湿濡的眸,看起来凄楚无依。

卫寂喉咙滑动了一下,“要不,臣再留一刻钟?”

姜檐瞬间敛尽面上的情绪,把卫寂拽了回来。

又陪姜檐待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了,无论姜檐再怎么看他,卫寂没再心软。

第五日姜檐精神好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样时断时续地高烧,但还是喜欢黏着卫寂。

卫寂坐在床榻上,一会儿被姜檐喂颗葡萄,一会儿塞块糕点,膳房熬的补汤,姜檐都要匀半碗给他。

姜檐困了就睡,醒了再喂,卫寂被迫吃了不少东西,整整撑了一日,直到半夜那些食儿都没消掉。

雨露期终于过去,卫寂长舒一口气,按以往的时辰去东宫。

到书阁时天色尚早,天边缀着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姜檐跟太傅还没来,卫寂是第一个到的。

书阁内生着地龙,角落里的香炉缭绕着清淡的白烟,外面朔风凛凛,屋内却暖烘烘,亮堂堂。

卫寂打开先前太傅讲的经史,温了一刻钟,然后起身用手炉给姜檐烘座,这样他来的时候坐下是暖和的。

其余人陆陆续续来了,两个世子都顶着一张青红交加的脸,不再像先前那样神气,臊眉耷眼地坐到自己的位子。

卫寂偷偷朝他们看去,只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那日他被锁在书阁,姜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看着冻坏的卫寂,下令让人把三个始作俑者关起来给卫寂出气。

一听自家的不孝子惹恼了太子,三人回去后又挨了一顿家法。

方以安受的责罚最重,姜檐下令他不准再出入东宫,至此伴读从四个变成三个。

卫寂虽脾气好,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气性,见他们受了处罚心里还是痛快的。

他跟方以安一直不对脾气,对方见他受到姜檐赏识,处处找他的麻烦。

在方以安眼中,卫寂为了讨殿下欢心总弄些奇技淫巧之物,手段十分不入流。

偏偏殿下很吃卫寂这套,眼瞅着一直屈居他之下的卫寂越发得姜檐青睐,他眼睛都妒红了。

如今恶食其果,卫寂小心眼地想——活该。

卫寂原本就跟这俩世子井水不犯河水,经过这次事后更不想多打交道,自顾自忙活着手中的事,不与他俩搭话。

两人也觉得丢面子,伏在案桌旁佯装温书。

姜檐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书阁内三人各自坐着,只有殿门打开时,四角的灯盏微微摇动。

三人起身,一同朝姜檐行礼——

“殿下。”

姜檐一身玄色,革带束腰,眉眼褪去了昨日的温情,沾着几许凛冽的冷意,他朝那两个世子随意一扫。

俩人后脊一寒,忍不住缩了缩脖颈,头压得更低了。

只有卫寂因姜檐恢复往日的脾性而轻松,前几日他太古怪了,卫寂觉得不自在。

姜檐出声警告,“倘若日后再敢欺卫寂,就不是关一夜这么简单。”

两人面色戚戚,心里恨不得剁碎了出馊主意的方以安。

姜檐不再理他俩,坐到自己的案桌。

他的座上放着金线绣的软垫,已被卫寂用手炉烘暖,姜檐坐下去后,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卫寂。

卫寂抬眸亦看向他,姜檐飞快撇开视线,不一会儿又看来,他抿着唇,昂着下巴,像个骄矜的名门闺秀。

卫寂给他看得莫名心乱,明明也没什么。

直到太傅来了,姜檐才坐得板正,与卫寂他们一同行交手礼。

-

今日太傅讲的仍是经史,还挨个抽查他们对经学的理解。

姜檐好武,对读书并不上进。见他答不上来,太傅也不恼,突然点了卫寂的名字。

卫寂忙起身,恭恭敬敬朝太傅作了一揖。

太傅着丹青色官衣,衣袍宽大飘然,一派博雅淳正的儒师之风。

他温和地看着卫寂,言辞却十分直白,“你是殿下伴读,殿下不解其意,由你替老夫再教殿下一遍。”

卫寂头皮顿时麻了一半,忍不住朝姜檐看去。

这不是太傅第一次拿他挤兑太子,他们这些伴读就是用来督促储君上进好学。

前朝因为太子不好好读书而挨板子的伴读不计其数,本朝倒是没有这样的风气。

其他仨人也被太傅这么架在火上烤过,只是用卫寂点姜檐更管用。

果然姜檐的脸黑了下来,眼角垂垂地扫了一眼太傅,之后目光落到卫寂身上。

卫寂磕巴了一下,还是认认真真地答了,他受儒道影响极尊敬太傅,不敢不答。

太傅颔首,夸了卫寂一句,继而转头看姜檐。

他言语仍旧温和,目光也无责备之意,平和地问道:“殿下可懂了?若是不懂,再让卫寂说一遍。”

姜檐纵是再张狂,也不敢跟太傅叫板,眉压得很低,闷声道:“懂了。”

敲打了姜檐一番,太傅不再多言,让卫寂坐下,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下了课,姜檐瘫着脸坐在书案旁,紧拧的眉心透出他的焦躁。

卫寂慢吞吞收拾着书本,眼睛总不自觉往姜檐身上瞟。

知道太子殿下心情不好,两位世子不敢多待地溜了。

姜檐还有课要上,太傅要单独给他讲帝王谋略之道。

见卫寂要走,姜檐哼了一声。

因这一声哼,卫寂钉在原地,犹豫片刻他开口劝道:“殿下,还是要好好读书。”

姜檐用力把脸扭到一边,侧脸轮廓被窗外难得的日头染得绮丽,薄唇抿成一线。

隔了一会儿,他嘴硬道:“谁说我没好好读书,我只是一时忘了,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卫寂哄他都哄习惯了,闻言忙说,“臣知道,殿下向来聪慧,若日后还有什么一时想不起来的,那殿下便问臣,臣与您一块温习。”

姜檐喜欢卫寂说‘日后’,喜欢他觉得他俩是‘一块’的。

他嘴角松了松,不再像方才那样仇大苦深,心里轻盈盈的,哼出一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