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用人不疑

雨花阁中,栀子和绿豆的甘寒微息,跟牡丹、金银花的浓郁芳香混在一块儿,清凉微苦的药草味儿充盈着整间内室。

裴淮只传了秦妃进去陪伴昭宁公主,余下众人只得留在外间等候。嫔妃们虽然心思各异,此时却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嘴里念叨着保佑小公主平安。实际心里在盼望什么,只有她们自个儿清楚。

余光瞥见容贵嫔踏入雨花阁,沈韫珠倏然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容贵嫔看。

容贵嫔接到暗示,果然回望了过来,状似不经意地往沈韫珠身旁靠近。

沈韫珠瞧准时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晃,溅了几点茶沫子在容贵嫔衣袖上。

“容姐姐恕罪。”

沈韫珠小声赔罪,忙掏出帕子擦拭。趁着凑近时,低声问道:

“今日咱们动手了吗?”

“没有。”容贵嫔掩唇轻咳了一声,继而放下帕子,温和笑道:

“无妨,苏妹妹不必紧张。”

“多谢容姐姐不怪罪。”沈韫珠将茶沫子拭干净,后退半步欠了欠身。

用如此阴狠毒辣的法子戕害稚童,沈韫珠都不禁怀疑是南梁细作的手笔。

沈韫珠还以为自个儿破坏了渡鸦的计划,结果居然不是。

沈韫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暗自心惊。这大周嫔妃们窝里斗起来,倒是比她们这些敌国细作下手更狠。

“容贵嫔不怪罪,本宫倒是有不少话想问你。”

身后冷不丁地响起淑妃的声音。沈韫珠转身看去,只见淑妃姗姗而来,一进殿便煞有介事地朝沈韫珠发难。

面对来者不善的淑妃,沈韫珠淡然回应道:

“妾身见过淑妃娘娘。不知娘娘所问何事?”

皇帝正在内殿陪着公主,外殿里自然是以淑妃为尊。雨花阁的宫人见状,立马抬来把雕花靠背玫瑰椅,请淑妃落座。

“所问何事?”淑妃坐在椅子上,冷呵一声,指着沈韫珠斥道:

“竟敢在赏花宴上谋害公主,苏美人你好大的胆子!”

“娘娘此言,妾身可断不敢认。”

沈韫珠脸色平静,全然没有被淑妃的气势唬住,立马反问回去:

“今日是妾身最先察觉公主有异样,而后立刻着人去请了御医诊治,当时在场之人皆可作证。何来妾身谋害公主一说?”

“请了御医又如何,焉知不是你在贼喊捉贼?”淑妃冷笑道。

张贵嫔在宫中一向依附于淑妃,见状立马跟上,意有所指地说起风凉话来。

“方才在烟霞山的时候,妾身见昭宁公主还好端端的。偏偏同苏美人待在一处,公主便中毒了。可真是怪哉。”

“淑妃娘娘执掌后宫,妾身等无不信服——”

方岚从门口进来,先朝淑妃欠了欠身,而后直直望向助纣为虐的张贵嫔。

“可谋害公主之事非同小可。张贵嫔红口白牙这么一嚷嚷,却又迟迟拿不出证据,岂非胡乱攀咬,有意污蔑?”

方岚开口便是一通指桑骂槐,明面上是指责张贵嫔污蔑,实则是讽刺挑起事端的淑妃。

瞥见淑妃倏然变了脸色,张贵嫔也顾不上自个儿噎得慌,当即跳出来替淑妃反击道:

“方嫔不是最懂礼仪尊卑的吗?还是说,方嫔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便敢用这种口气质问上位了?”

作为方岚的手帕交,梁婕妤早就打算过来帮衬。但好几次想张嘴都没赶上趟儿,张贵嫔此话一出,可算是让梁婕妤逮住了机会。

“好啊,方嫔说不得你,那本宫呢?”

梁婕妤高扬着脸儿,阴阳怪气地道:

“不知本宫这婕妤的位份,够不够来质问你啊,张妹妹?”

赏花宴上出了这样的乱子,淑妃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这口黑锅扣到沈韫珠脑袋上。眼见得争论的事儿越来越不着调,淑妃一拍桌案,怒道:

“都住嘴!”

“来人,把苏美人给本宫拿下。”

淑妃打算快刀斩乱麻,今儿个这盆脏水,势必是要往沈韫珠身上泼不可了。

淑妃一声令下,丹桂当即带着几个仆妇冲过去,将方嫔等人隔到一旁。

丹桂上前,死死按着沈韫珠的肩膀,意欲强逼沈韫珠跪下。

青婵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状一把攥住丹桂的手腕。丹桂奋力挣扭,却发现怎么也拗不过青婵的力气。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故而听得内殿门口传来一声低喝:

“都吵嚷什么?”

裴淮阴沉着脸,步伐沉缓地从内殿走出来。冷冷一扫,便将外殿中的情形尽数收入眼底。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淑妃拥趸,顿时都吓得脸色苍白,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参见皇上。”

淑妃眼神微闪,心道方才没能得逞,此时再不先发制人就彻底晚了。

不等裴淮开口,淑妃立马抢先禀道:

“皇上,昭宁公主毒发之时,唯有苏美人陪伴在侧。依妾身看,苏美人嫌疑最大,应当押入宫正司细细审问。”

“皇上,妾身不曾……”

沈韫珠话说到一半,却见裴淮抬手制止。

沈韫珠抿了抿唇,听话地不再多言,默默将蹲身的姿势改为双膝点地。

裴淮抽动了下嘴角,不知沈韫珠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他自认没流露出半点儿要问罪的意思,这女子在这儿黯然神伤什么呢?

裴淮心底无奈,仍旧绷着脸,淡声吩咐道:

“姜德兴,扶你苏主子进去歇着。”

裴淮话里的维护意味,连聋子都能听得出。

不只是淑妃,在场众人的心底,俱是一片惊涛骇浪。皇帝对苏美人的信任,竟已到了连过问一句都嫌多余的地步。

“奴才遵命。”姜德兴连忙上前,从旁扶起沈韫珠,引她进到内殿歇息。

沈韫珠想要进到内殿,势必会经过裴淮身侧。沈韫珠越走越近,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惶惶地望着裴淮。

裴淮此时可是真怕了这女子了,万万不敢再跟她打哑谜,见状直接给了个极尽安抚的眼神过去。

沈韫珠朝裴淮福了福身,眸光闪动,好似十分动容。

沈韫珠刚迈进内殿,便听见身后传来宫正司女官的请安声。

“启禀皇上,花房负责照料那些杜鹃盆景的小太监,在一个时辰前上吊自尽了。”

沈韫珠顿住脚步,侧身听完宫正司的回禀,眼底不禁划过一抹暗芒。

今儿个下手之人,不单单是心狠,动作也真够利索的。

花房太监已死,最容易抓住的线索便断了。

沈韫珠心知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个结果,便也不再听下去,拨开珠帘朝内室里面走去。

沈韫珠放轻脚步走向榻边,低声请安道:

“妾身苏美人,见过秦妃娘娘。”

因着秦妃要照料小公主,皇上特许她不必去淑妃宫中请安。入宫数月,这还是沈韫珠初次见到秦妃。

只见秦妃并非沈韫珠想象中的花容月貌,却也算是个温婉大气的长相。许是生养过公主的缘故,倒比年轻宫妃们更多几分绰约风韵。

“苏美人请起。”

秦妃举止端庄,对沈韫珠的态度也十分亲和。

“方才的事,我都听赵嬷嬷说了。今儿个幸亏有你在,否则昭宁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便也该舍了这命,随她一同去了……”

秦妃轻叹一声,柔软的眼眸里藏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娘娘莫要这样说。”沈韫珠连忙安慰,“公主贵为帝女,自有菩萨保佑。那起子心肠歹毒之人,如何能害得了公主去。”

秦妃闻言微微怔愣,而后摇了摇头,却也没多说什么。

沈韫珠坐到榻边的绣墩上,摸了摸昭宁肉乎乎的小手,忍不住心疼地问道:

“御医是怎么说的,公主何时能醒过来?”

“方才喂下几碗解毒的汤药,御医摸过脉象,说是已无大碍了。只是杜鹃花的毒性尚未过去,许是还要再睡上几个时辰。”

沈韫珠听罢,不由在心底轻叹一声。连这么小的公主都要遭人毒手,怪不得太后与皇帝要将方岚选进宫中备着。

这后宫,的确该换换天了。

沈韫珠陪秦妃说了会儿话,忽然瞧见珠帘外立着一道身影。

裴淮已将外头的人都打发了,见沈韫珠看过来,便朝她招了招手。

沈韫珠告别秦妃,刚走到裴淮身侧,还没福身请安,就被男人牵住了手。

“朕送你回宫。”裴淮摩挲着女子的掌心,低声说道。

沈韫珠被牵着往外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妾身自个儿回去就是了,您还是进去陪着秦妃娘娘罢。公主还没清醒过来,娘娘瞧着很是伤怀。”

裴淮忽然笑了一声,转身站在原地。凤眸被黄昏的余晖映照着,温柔深邃得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

“可朕的珠珠也吓着了,朕想陪陪她。”

话音落入耳中,沈韫珠心尖狠狠一颤。不知为何有些手脚无措,逃避似的移开了眸子。

裴淮见状,便仍旧牵起沈韫珠,扶她登上御辇。

裴淮坐在沈韫珠身侧,虚拢着女子双肩,似乎是想多哄哄她。

“你无需同朕解释什么的,朕信你。”

沈韫珠掐了掐掌心,强行让自己缓过神来,扯开笑容道:

“方才在内殿里,妾身便想明白了。皇上是明君,自然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哪里会轻易受人挑唆呢。”

裴淮笑意微僵,难得被哽了一下。他在和沈韫珠论夫妻情意,沈韫珠却非要和他扯到君臣之道上去?

过往二十余载,裴淮就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女子,越想越觉得实在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