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珠甫一迈进绛云馆,便瞧见门口的高几上摆了一盆垂丝海棠。夏日里正是绽放的时候,青花瓯里簇拥着含羞垂面的娇红花朵。
沈韫珠轻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低眉敛目的模样儿,倒和那垂丝海棠正对上。
绕过二重珠帘,只见内室正中摆了张紫檀长案,旁边是鱼戏莲叶纹样的白釉画缸,里面插了好些个碧玉轴横卷。
沈韫珠垂眸盯着绣鞋鞋尖,正好走到鸟衔绶带团花纹地毯中央时,便规矩地停住了脚步。
“妾身拜见陛下。”
女子嗓音泠泠如泉,惹得裴淮朱笔微顿。
沈韫珠身着一袭青纱百蝶裙,再普通不过的宫妃装束,却愈发衬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
两支梅花纹玉簪将发髻松松绾就,裴淮一眼扫过去便瞧见沈韫珠乌黑柔顺的发顶。
裴淮不由得轻勾了下唇角,但很快隐下去,声音不疾不徐:
“起来罢。”
裴淮屈起指节敲了敲桌案,清脆的叩击声入耳,沈韫珠立刻会意。
沈韫珠垂着眼睫走到近前,还没等站稳,就被裴淮牵着手引入怀中。
裴淮抚摸着怀中人纤秾合度的腰肢,慢条斯理地问道:
“这几日总接你过来,可是累着了?”
“承蒙皇上恩典,妾身才能常伴君侧。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嫌累呢。”
沈韫珠浅笑着回应,放松身体依偎在男人怀里。而在裴淮瞧不见的地方,沈韫珠的眸中赫然是一片冷寂。
奉承的话裴淮听惯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至于沈韫珠这话有几分出自真心,裴淮才懒得去计较。
“昨儿个教你画的兰草,回去可曾多练上几遍?”
裴淮低头握着沈韫珠的手指把玩,摩挲过女子白皙光滑的手背,暧昧旖旎的心思昭然若揭。
“妾身昨晚歇得早,本想今儿个上午临摹的,可偏赶上淑妃娘娘那里散的晚……”
沈韫珠懒洋洋地眯起眼,面不改色地扯谎。
裴淮轻笑打断,“那便是没练了。”
“罚你画上十幅,五日之内给朕送来。”
裴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沈韫珠的指尖,语气虽淡却不容置喙,透着浑然天成的帝王威压。
沈韫珠听罢只觉一阵头疼,险些咬碎了银牙。这狗皇帝怎么比她幼时的教书先生还要严格些,当真一门心思想教她作画不成?
倒苦了沈韫珠还得绞尽脑汁地画难看些,后面再慢慢添上技法,仿佛真在裴淮的指点下有所长进一般。
“皇上——”沈韫珠将下巴搁在裴淮肩上,拖着长音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听着温香软玉贴在自个儿耳畔絮叨,很难有人能忍住不一亲芳泽。何况裴淮原也没打算忍着。同自个儿的嫔妃亲近,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撒娇也没用,省省力气罢。”
裴淮捏起女子尖俏的下巴,垂眸吻了上去。
男人看似是在轻柔细密地撷取,紧扣在女子腰际的大掌却隐隐透着强势。
略带薄茧的指腹贴着颊侧摩挲,趁女子丹唇半启时,裴淮的舌尖灵活探入。唇齿纠缠,缱绻悱恻,并不如从前一般浅尝辄止。
耳边交缠的呼吸声逐渐急促,沈韫珠可爱可怜地羞红了面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很快氤氲起清浅水雾。
裴淮见状闷笑一声,愈发加深了这个吻,贪恋起那片樱唇上的馨香柔软。
正吻到情浓之时,沈韫珠隐约听见窗外有响动,不由得攀着裴淮的肩膀轻轻推拒。
裴淮却浑然没有在意,他就没见过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时候来搅他的兴。
可巧今日,便教裴淮见识了——
闻知沈韫珠又悄然前往绛云馆,姚宝林自觉时机已到,立马带上数名宫人,大张旗鼓地闯入馆中。
见画柳独自一人在门口守着,姚宝林对自个儿的猜测更是深信不疑,立马挥手命人捂了画柳的嘴,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子。
隔着水晶珠帘,隐约瞧见椅子上缠绵亲吻的两道人影儿。姚宝林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扬声喝道:
“光天化日之下与奸夫私会,苏才人你好大的胆子!”
感受到怀中骤然一空,裴淮长眉拧起,身上的杀伐之气一下子重了,掀起眼帘呵斥:
“放肆!”
赫然看清珠帘后那双锋凛锐利的眼,姚宝林瞬间僵在原地,表情中闪过一抹惊惧,连话都快说不利索。
“皇……皇上……”
苏才人来见的人怎么会是皇上?
姚宝林抖如筛糠,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
沈韫珠暗自觑着姚宝林。短短几息之间,只见姚宝林面上的神情从得意转为震惊,再变成此刻的恐慌,实在是精彩纷呈。
再一瞥裴淮阴沉下来的脸色,沈韫珠更觉着十分快意。
“妾身分明是应诏伴驾,姚宝林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沈韫珠捏着帕子掩面,眉梢眼尾间流露出娇媚之态。仿佛被人瞧见后太过羞怯,故意站得离裴淮远远的。
被裴淮冰冷的视线盯着,姚宝林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地辩白:
“皇上恕罪,妾……妾只是无意路过此处……”
不等姚宝林将话说完,便听得院子外响起一道阴柔尖细的声音。
“淑妃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太监的嗓门儿又高又尖,这一声喊出来,自然尽数落在裴淮耳中。
淑妃原本打算来瞧瞧情况,一进门却撞见了正打东边过来的姜德兴。
淑妃心中警铃大作,扶着丹桂的手便欲离开,却被姜德兴叫住。这下是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进。
“淑妃也是路过?”
裴淮瞧向淑妃,眸中漫出慑人的冷意。
淑妃在门口撞见拎着个食盒的姜德兴时,便大致料到了里头是怎么一回事,此刻连忙换了一套说辞。
“回皇上的话,妾身下午寻姚宝林不见,听宫人说她是去了绛云馆。
念及姚宝林初入宫中还不懂规矩,妾身担心她有失妥当,故而赶来寻她回去。”
淑妃蹲身回话。余光瞥见身旁满头冷汗的姚宝林,不由怒火中烧。幸好自个儿没听信姚宝林的蠢话,否则跪在这儿百口莫辩的就该是她了!
屋外正是一派花香鸟语的明媚景象,屋内却如一座窒闷死寂的冰窖,只能听见姚宝林压抑的抽泣声。裴淮坐在案后眼神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死物。
似乎真是等得有些久了,沈韫珠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撑了下桌沿。
裴淮瞥了沈韫珠一眼,这才无甚波澜地开口:
“姚宝林冲撞圣驾,着贬为采女,即日起迁居秋阑宫,非诏不得出。”
采女已是最末等的位份,无限期禁足和打入冷宫又有什么分别。
“堂姐……堂姐你替我求求情,你得救救我啊……”
姚采女闻言登时痛哭流涕,慌不择路地拽住淑妃的袖子,仿佛抓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裴淮将目光移向淑妃,警告意味十足。
“六宫琐事繁多,淑妃若觉力有不逮,不妨将宫务交由宜妃打理。”
淑妃勉强绷住面容,指节处却因用力而青筋毕露。淑妃愤恨地挣脱姚采女的拉扯,显然是要同她划清界限。
“自从宫中多了几位妹妹,事务的确比从前繁冗了些。只是妾身尚能应对,暂且无须劳烦宜妃。”
淑妃干笑了两声,脸色却已是难以挽回的颓败。
“如此甚好。”裴淮眼风淡淡地扫向淑妃。
“皇上若无其他吩咐,妾身便先告退了。”
因着保持姿势太久,淑妃起身时禁不住踉跄了一下,裴淮却仿佛没瞧见般无动于衷。
淑妃转头狠狠瞪了姚采女一眼,示意宫人赶快拖她下去。
撵走了不相干的人,裴淮倒也不再冷着脸,食指点了点身旁的檀木椅,“坐罢。”
裴淮望着沈韫珠,想起她方才悄悄偷懒的样子,不由轻笑了一声:
“娇气。”
此话一出,沈韫珠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还留在内室里的姜德兴。
只见姜德兴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她,沈韫珠顿时汗毛直竖。
“外头天色将晚,妾身也该回去了。”
不等裴淮开口,沈韫珠飞速行了个礼。
“妾身告退。”
说罢,沈韫珠红着脸,扭身逃之夭夭。
裴淮瞧沈韫珠跟个兔子似的跑了,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无奈,不禁笑骂道:
“她有什么可逃的?”
“苏才人脸皮薄,这是害臊了呢。”
姜德兴嘿嘿笑了一声,当即被裴淮反手拍了一巴掌。
姜德兴抬手扶住帽檐,连忙讪笑着打开食盒,问:
“这是奴才刚取来的透花糍,苏才人还没来得及尝,您看可要给才人主子送过去?”
裴淮点点头,又吩咐道:
“另去库房取一斛珍珠,一并赏给她。”
“奴才遵旨。”
沈韫珠扶着画柳的手走出绛云馆,面上羞怯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愉悦。
“小姐故意露个破绽,姚采女果然上钩。”
画柳想起姚氏姐妹方才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禁捂着嘴偷笑。
“姚采女这么一搅和,倒也省得那人天天叫我过去。”
沈韫珠眯起眼望向远处的画阁朱楼,冷笑道: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热起来,我可不乐意陪他唱那劳什子的《西厢记》。”
话音刚落,画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教沈韫珠自个儿闹了个红脸。
画柳见状体贴地岔开了话题,专挑些高兴的事儿提起。
“今日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淑妃恐怕没脸见人呢。依奴婢看,明儿个多半是不用去请安了,小姐终于能安生歇上几日。”
沈韫珠正要轻嗯一声,却蓦然想起今日刚欠下的十张兰花图,登时又有些笑不出来。
沈韫珠脸色微沉,轻啐一声:“歇是歇不成了,还得搪塞来讨债的。”
“啊?”
画柳瞠目结舌,心道小姐什么时候惹上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