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处理完手头的事,黎为暮返回昆仑。

七日前一时不查,他因金梨玟话语分心,被她下了镜花水月蛊,将幼时与金梨玟相识之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让他烦不胜烦。

直至因为金梨玟想要剥夺虞丘渐晚体内灵力,将虞丘渐晚同样拖入镜花水月蛊,那重复了没完没了的场景才终于改变。

只是金梨玟在外虎视眈眈,他也不可能去多做什么,于是任由虞丘渐晚杀了蛊虫,共同脱身而出。

恢复意识的瞬间,便欲杀了金梨玟。

孰料在他即将落下死手之时,猝不及防感知虞丘渐晚骤然逼近的气息,他知虞丘渐晚向来仁慈,不愿让她见他杀人景象,所以在落下死手的瞬间,生生按捺住了动作。

以致虞丘渐晚赶来时,入眼就是他亲密“拥抱”金梨玟的姿势。

如今诸事已定,却要尽快想一个好的理由,择清他与金梨玟之间的关系,以免惹了师尊误会。

黎为暮心念流转,很快站到了淬琼殿前,敲敲殿门后抬手推门而入。

然而屋内空空荡荡,根本不见虞丘渐晚人影。

他诧异抬眉,转身之时猝然被一个白色影子撞入怀中,眼瞧那影子就要跌下,他忙抬手接住。

雪团子在他掌心晕了片刻,猝然蹿起身子,暴怒出声:“你还回来!你还知道回来!”

黎为暮开门见山:“师尊呢?”

“你还有脸问她!”

雪团子越发气打不一处来,绕着他上下的飞,瞧着他紧蹙眉头焦急的模样,更觉气愤,“你都跟着妖女……”

思及虞丘渐晚让它不要心存偏见,于是恶声恶气换了个称呼。

“你都跟着你的心上人跑了,为了陪伴心上人数日不回不说,连见自己师尊一面都没有,还有心思管你师尊?!假惺惺扮什么关心师尊的模样!”

“她不是我心悦之人。”黎为暮不欲与它吵嚷,直截了当,“她心思不纯,利用蛊虫将我困于其中,我难以脱身,才数日不回。”

也不知雪团子信了没有,哼哼唧唧片刻,勉为其难给了答复。

“晚晚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被吓到了,就匆忙出去寻你了,我还以为她与你同在一处,谁知道你自己回来了!我就说收个徒弟有何用途,还不如自己一人轻快自在……”

黎为暮皱皱眉。

他自是知晓虞丘渐晚来寻过他,只是……还未回来吗?

没有理会雪团子的絮叨抱怨,黎为暮展袖一拂,眨眼消失。

……

见黎为暮无虞,更是与自己的“心上人”彼此相伴,虞丘渐晚原本的确是想直接返回昆仑。

却在回山途中察觉异动。

那异动自昆仑山底而来,似是有大股的灵力在昆仑山下剧烈翻涌,冲击着覆盖在昆仑山上的封印,似是下一瞬便会炸开整个昆仑,让他脱身而出。

虞丘渐晚很快找到封印枢纽中心。

清晰感触到山下那暴虐却又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灵力,虞丘渐晚下意识上前一步,无声而唤。

“师尊……”

她向来清寒平和的目光中,浮现出几抹细碎的缅怀和恸意。

世人皆知昆仑山下镇压堕神,那等灭世恶魔,曾一人一剑无人可匹,屠戮仙人无数,以致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与那一场劫难相比,如同儿戏。

却是无人知晓,那灭世恶魔,曾经亦是慈悲为怀为世敬仰的神祇。

更是将她养育成人的授业恩师。

谁能料想,最后竟是成了堕神。

虞丘渐晚闭了闭目,敛回思绪,抬手刚欲加固封印,却见眼前已不知何时起了浓雾,她隐约察觉这雾气不同寻常,然而即使抬手想要拂去时,又觉脑中一震眩晕,让她忍不住扶住额头,闭了闭目。

迷迷糊糊中,耳边似是起了兵戈与哭喊之声。

眩晕感渐而消失,虞丘渐晚睁开了眼,才注意自己身体足足缩小了一圈,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而眼前的景色,更是早已倏变。

昆仑不见,她好似身处一处小山村中。

小山村处处房屋倒塌,烈火熊熊焚烧,屋顶之上,插着一支又一支带了火的长箭,那些火苗引燃了茅草做成的屋顶,串着了四周房屋、草垛、树木,燃成一片。

村民的尸体铺陈,大片的鲜血自他们身下晕开。

哭喊声,求饶声,箭矢刺穿身体的声音,一个又一个充斥耳中。

而头顶之上,还在不断地有长箭射下,正正射入面前一名抱着襁褓寻找处所躲避的年轻妇人,长箭穿透她的身体,溅出的血浇上被紧紧揽在她怀中的婴儿,染红婴儿面庞。

婴孩不懂战乱,只知窝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即使这样的场景在梦中见过了早已不知多少遍,可那些鲜血,那些尸身,那些残破焚烧的房屋,一个个映入眼中,虞丘渐晚仍是手脚冰冷。

这是……她的幼时。

她的亲人惨死,村子崩毁的景象。

身下有人拉了拉她的手,虞丘渐晚低下眼。

三四岁的男童拉住她的手,虽是因着四周战乱而满目惊惧,却仍是拉住了她的手,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姐姐,莫怕,渐远是男子汉,一定会保护姐姐的!”

虞丘渐晚眼睫微颤。

父母和其他家人早已身死战乱,只有她和弟弟勉强逃得一命,彼此照料、扶持,穿梭于战火之中。

虞丘渐远已经紧紧攥住她的手,拉着她避开射下的箭矢,跨过满地的鲜血,还从邻家阿伯坍塌大屋脊下,挖出了两个干硬的馍馍,宝贝似的塞到她怀中。

更是在听到士兵搜查时,将她塞到柜子中,一人起身想要将士兵引走。

却在他转身想要离去的瞬间,虞丘渐晚一把拉住他的手,拉着他一同钻入柜子中,将他的身体紧紧塞到里侧,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护住,安抚出声。

“不用引开,我们躲在这里,都不出声,他们应该不会发现。”

男童抿了抿唇,点点头。

可那些士兵还是很快寻了过来,烧杀抢掠,翻箱倒柜,更是猛地拉开了他们栖身的柜子,毫不留情抽出腰上佩剑,刺透他们身体。

明明虞丘渐晚已经在长剑刺来的瞬间,将他护在身侧,明明那长剑贯穿的是她的身体,可她丝毫没有感触到疼痛。

反而是被她护在怀中的虞丘渐远,大口大口的呕着血,望着她眼中痛彻心扉的恸意,伸出沾满鲜血的小手,颤抖抚上她的脸颊,勉强出声。

“姐姐……不怕!爹娘说过,男子汉……应该保护姐姐的!姐姐没事,真的……太好了……”

虞丘渐晚垂目望了他良久,俯下身,将他紧紧抱入自己怀中。

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落上他的面庞。

弟弟当年护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一剑而身死,即使入了梦境,入了幻境,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他死在自己怀中,便算是虚假,也无法护住他的性命。

怀中的男童很快没了气息,身体也渐而冰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身体都好似因为长久不懂而有了几分僵硬,房门再次被人拉开。

日光照彻阴霾与森寒,映入眼中,带来无限温暖。

来人一袭浅色锦袍,不点颜色,却是气质温煦,让人满身温暖。

站定在柜子之前。

许是因为多年不见,虞丘渐晚早已不记得他的面容,以致他即使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面容如何她总也瞧不真切。

但她仍是毫无迟疑地张了张口,轻声唤他:“师尊……”

当年,便是师尊偶然途径此地,将奄奄一息的她救下。

给她温暖。

予她新生。

……

黎为暮寻着虞丘渐晚的气息,一路到了昆仑山禁地。

他自是早有耳闻昆仑山下镇压着一名堕神。

上古创世神明,如盘古女娲夸父等均已陨落,六界安定太平多年,无有灭世灾劫,更无纷争浩劫,故而天地轮转自然有序,许久都不曾催出一位神明。

如今天界所谓的“花神”“食神”“财神”等,虽然身负“神明”之名,实际仍是仙人之身。

唯有那名堕神。

据说那堕神乃是不知多少万年来,唯一一位受天地造化,沐日月恩泽而诞生的神明,唤作“扶望”。

扶望高居神君之位,受人敬仰,为人爱戴。

可不知为何,扶望成为神君不过短短数百年时间,便自废神君之位,沦为堕神,更是一人一剑,屠杀天界仙人无数。

虽然黎为暮颇为好奇这位扶望神君事迹,但虞丘渐晚从来不允他人进入昆仑禁地,他也不想忤逆虞丘渐晚,故而从来不曾来过此地。

这还是头一次踏入昆仑禁地。

只是禁地中远非他所以为的机关阵法遍布,步步惊心,实际处处笼罩着一层厚重的迷雾,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见。

黎为暮抬手试着一点一点拂开浓雾。

等到眼前视线彻底清晰时,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山村里。

那山村似是甫经战乱,处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除了满地鲜血与狼藉,再无一物。

他只能试着感受到虞丘渐晚微弱到一触即散的气息,抬手推开了一间屋门。

屋内混乱,桌椅器具摔倒砸碎一地,尘土飞扬,显然是经历了被人翻找摔打的模样,黎为暮却是侧过目光,定定望入对面屏风后方,小心躲在柜子中的人。

即使她的身体缩小了整整一圈,面上稚气未脱,几乎瞧不见日后妍若桃花的绮丽面容,但黎为暮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比她稍小的男孩,因为死去多时,那男孩的身体早已僵硬,更是隐约浮现出尸斑的痕迹。

她却好像感触不到男童的死亡,抱着男童的力度没有半分松懈。

直到他缓步上前。

许是因为脚步声的缘由,她的身体终于动了动,极缓慢地转过脸,眼睛抬起,望向他的面庞,声音稚嫩,唤他: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