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老白好像根本没听见董锵锵的话似的,“我是说,上课。”
老白没第一时间解释两人吵架的原因,这让董锵锵有种不好的感觉:老白刚经历过一场婚姻,更清楚该如何与异性打交道,再说今天还是平安夜,这么美好浪漫的晚上,为什么两人还会争吵?难道老白刚提醒自己的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董锵锵很不想承认,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好奇大过了担心,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刨根问底再往下问,即使是哥们,该有的距离和分寸感也还是要有的,如果老白想跟他分享,老白会主动说。既然对方岔开了话题,那他只能顺坡下驴。不过董锵锵本来也打算跟老白絮叨一下自己当前的困惑,老白这么问倒省了他跟祥林嫂似的啰里啰嗦的铺垫。
“跟想的不太一样,很多听不懂。”
“什么时候期末考试?时间出了吗?”
“具体时间还没出,不过1月中结课,我估计2、3月份都有可能,毕竟3月底夏季学期就开始了。”
“怕么?”老白调侃地问道。
“怕倒不怕,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毕业。你知道吗?现在我开始发自内心地羡慕你,乐乐,还有端木了。”
“上次电话里你说特里尔给你的感觉是既有希望,又很残忍,现在还是这种感觉吗?”
“比之前好点儿有限,悲观情绪还是有。”
“什么悲观情绪?”老白收敛笑容。
“迷茫、焦虑。”董锵锵板着指头老实承认道,“主要是这俩,郑春花认为我可能有轻度抑郁。”
“你才初级阶段就轻度抑郁,那到了高级阶段还不得重度?”老白一脸难以置信,“而且你在汉诺威时每天生龙活虎的,满脑子奇思妙想,爱折腾,还总能折腾出点什么,那时我可没看出来你有抑郁。”
“可能在那边我确实是你说的那样,”董锵锵摇头苦笑道,“但自从来了这边,好像一切都变了,你说的这些好像一下全都消失了。”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有分析和改变不利局面的基本能力。”老白正色道,“你难道还指望别人帮你分析和改变吗?”
“我没指望别人,只是我不确定我对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
“你就记住一点:除了你自己,没人能确定什么是对你正确的事,甚至你的父母也不行,只有你自己,所以你必须相信自己,即使你的分析回头看是错的,在当时也要坚信和坚持。”老白笃定地又补了一句,“就像当时你认为救我是正确的事一样,这么多人只有你相信这点,不是么?难道你是因为得到他人的支持或者肯定才能救我吗?”
董锵锵咂摸着老白的话,脸上若有所思。
“其实你的迷茫和焦虑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没人告诉你该如何读书了,所以你就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老白幽幽道。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董锵锵的脸上,他没想到老白会如此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
他试图为自己辩护,但搜肠刮肚后却只蹦出充斥着无力感的几个字:“你这话真残忍。”
“但是事实。”
“你之前也这样?其他人也这样?”
“虽然我读的是音乐,不像你读的是科,但并不比你轻松,艺术考试有时甚至比你们的更难,因为有很多无法量化的知识点。比如都是弹贝多芬的作品,哪怕我一个音都不错,德国同学甚至奥地利和波兰同学的成绩也都比我高,问就是对音乐作品理解的不到位,碰到这种你怎么办?只是焦虑和迷茫有用吗?”
“我去”董锵锵听的叹为观止,“那你最后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死磕呗。”
“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死磕”董锵锵回味着老白的这句话,暗自猜测也许老白的头发就是那时全都白了。
过了良久,老白忽然又开了口:“问你一句,说真话。想过放弃吗?”
“你是说我不念了,回国?”
老白点点头。
“那我倒没想过,毕竟我也吃了不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呢?不可能。”董锵锵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你回头看。”
董锵锵回头张望,身后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圣诞市场,那片光影繁华的不像是在德国,反倒更像是国内的某条繁华街道。
“再看前面。”老白又说。
董锵锵转过头,巷子的尽头虽没有身后圣诞市场那般光亮,但依稀可以看到斑斓的灯光。
只有他现在站的地方又黑又暗。
“如果以后有一天你真的读不下去,想要放弃,你记着,你的前途和退路都是光明的,不管你是咬牙坚持,还是痛快放弃,都没问题,毕业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炉,只要你认为对得起自己就好,其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你放弃之前,你必须问自己是否已经用了一切方法去战胜困难,如果没有,那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我希望你宁恨勿悔。”
老白说完继续朝前走去,董锵锵再次转头回望,心里好像升起了一团火苗,虽然火苗不大,却异常明亮。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巷中的一个岔路口,没等两人完全通过,岔路口另一侧的阴影里有人冷不丁地开了腔:“圣诞快乐!先生们!”
董锵锵在特里尔待的时间虽不长,但每天和房东的聊天让他瞬间听出对方标准的特里尔口音。
借着幽暗昏黄的灯光,董锵锵看到一个外表邋遢的年轻人正背靠着红砖墙慵懒地半坐半卧。灰绿色外套的衣领处傲娇地立着,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长久没洗变硬的,裤子上打着补丁,一只鞋的前端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脚趾。他的身旁杂乱地堆着饭碗、吉他和睡袋等私人物品,无一例外都给人一种脏兮兮感。腿边蜷着一条体型硕大、毛发油光水滑的狗,董锵锵和老白靠近时不仅没发出低吼,甚至头都没抬起来,显得很乖巧。
德国有很多流浪汉,董锵锵早已见怪不怪,但面前这个流浪汉却让他感到诧异,因为对方虽然乞讨,却面色红润,苹果肌饱满,皮肤紧绷,看年龄似乎并没比董锵锵大多少,而往常他看到的流浪汉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上帝保佑你们顺利地滑到明年!”流浪汉说吉祥话的同时把一个黑乎乎、里面只有零星几个钢镚的钱罐推向董锵锵和老白。钱罐在地面上滑动,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在深夜里听着颇为凄凉。
“他为什么在这儿乞讨?”董锵锵感到费解。如果流浪汉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残疾人,他多少还会扔个仨瓜俩枣块儿八毛的,但见对方如此年轻又四肢健全,心中顿生鄙夷。
“德国很多流浪汉不是因为穷才流浪的。”老百没理会流浪汉,拉着董锵锵继续往前走。
“因为懒?”
“因为不同的生活理念。”
“懒就是懒,还能扯到生活理念不同吗?”董锵锵有些无语,“他们工作机会那么多,就算不喜欢坐办公室,也还有大把的每月400欧的小时工。再说他有胳膊有腿,模样也像德国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找不到工吧?怎么不比乞讨强。”
“你以为他风餐露宿、无家可归很辛苦,说不定人家一个月的救济也有大几百欧甚至更多,不比你我穷。”
“一个月啥也不做、坐吃等死还这么多钱?要说还是资本主义国家万恶啊,我也想一个月啥也不做白拿大几百欧。”已经走出很远,董锵锵忍不住回头又望了眼流浪汉的方向,“我还是觉得不劳动者不得食,他这么年轻想的却是不劳而获,没出息。”
“他认为乞讨有意义是他的事,他的人生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同。”老白纠正道,“就像你觉得学历有用,我整日为钱奔波,就是因为这些是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与别人怎么想无关。如何有意义地度过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他人的事还是少管。”
董锵锵这才听出老白在拐弯抹角地敲打自己,他收了声,跟在老白身后,默默地朝着前方银行的方向走去。
巷子里的风吹得一阵比一阵紧,董锵锵觉得,雪可能真的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