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拨刺骨的秋风伴着秋雨解气似的将院中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打包送走,没等董锵锵翻出冬衣,一场不大不小的冬雪又悄然而至,气温也在一夜之间骤然低了近10度,2002年最后一个月就在一片萧杀肃穆的白色和德国媒体“这是德国最冷的一个冬天”的广而告之中粉墨登场。
在汉诺威时董锵锵便已领教过德国冬天的漫长寒冷,但可能是因为没有BJ那么多的大风天,所以相比BJ的干冷,汉诺威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秀气的湿冷。特里尔的纬度比汉诺威更低,又守着温润绵长的摩泽尔河,气温也就比汉诺威暖了不少,只有下过雪后,特里尔早晚的凉意才会更盛一些。
董锵锵本以为德国进入冬令时通常是10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后老太太便会供暖,哪知从10月底直等到12月的第一周过完,皮卡的冬季轮胎换完整两个月,他屋里窗下的那排老式暖气片依然触手冰凉。他告诉老太太暖气坏了需要修理,没想到老太太却气定神闲地告诉他:全屋的集中供暖还没开始。
看着董锵锵一脸错愕,老太太笑着解释说,她自小便这样过冬,这种生活方式首先会减少燃油、天然气或树木类资源的浪费,也就更环保,第二会让人无法贪图室内的温暖,更多地选择户外,直接增加了人和自然的接触时间,加强了人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还特别安慰他,他的房间虽大,但窗户用的都是三层玻璃,密封性好,热损失低,又住在二层,比一层暖和多了。
老太太的理论弄得董锵锵哭笑不得:就算德国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特里尔比汉诺威暖和,毕竟还是北半球的冬天,眼瞅着没几天就是圣诞,天气越来越冷,正常供暖能造成多大浪费?有必要这么夸张么?以前的房东萨沙好像从没说过这种话。再说房间大的坏处之一便是冬天很容易冷,尤其是早上,起床成了考验意志力的唯一标准。除了早上,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后,他也经常要继续读书到深夜,而太冷的房间是不利于学习的。
见董锵锵欲言又止,老太太带着歉意继续解释:差不多20年前,冬天的她都是用地下室的天然气取暖设施给整座别墅集中供暖,但后来因为别墅里常年就她一个人生活,最多再加上几只动物,不知不觉中就养成了大部分时间待在有壁炉的厨房里这个习惯,而集中供暖也就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到次年的1月中才开始天天烧暖气。
老太太话里话外的伤感和孤独一下触到董锵锵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当曾经的阖家欢变成了孤家寡人,那种心冷恐怕不输身体所能感受到的冷。
他忽然想起年初时在医院里看见的老白。
董锵锵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对老太太生出同理心,但他也大概明白了老太太不愿过早烧暖气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怕触景生情。
既然老太太不可能因他而改变习惯,那他也就识时务地放下坚持,选择用几句场面话结束尴尬的对话:“那什么,我还年轻,烧不烧还是按您的习惯来吧。”
便宜话好说,但冷和冻是要自己扛的,想到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考试,董锵锵不敢托大,在大学吃过晚饭后破天荒地没去图书馆看书,而是杀到德国电器超市Satur,准备给自己置办个“小太阳”、电暖气、电油汀之类的电器。
但让他诧异的是,电器超市里除了不卖空调外,也不卖这些国内喜闻乐见的取暖设备。
董锵锵郁闷了。
最后他听从杜蓝的建议,花了400欧,买了一个号称可以抗住零下20度低温的“狼爪”睡袋,睡了几次发现效果远超预期,而晚上在家看书时手冷的解决方桉也找到了:暖水袋和笔记本电脑的下方,暖气这事才算翻了篇儿。
不过屋里冷并不是他碰到的唯一问题,晚上熬夜看书还经常会过了22点就饿得前心贴后背甚至饿得睡不着觉,换作之前他会熘达到厨房给自己下碗面再卧个荷包蛋,但现在的他只能吃零食。时间长了,董锵锵也觉得索然无味,索性把生物钟改成22点睡觉。这样早起先顺手简单收拾一下院子,再绕着森林外沿的小路跑上一圈,顺便帮房东遛狗,等跑步回来吃过早餐,老太太通常也在菜地劳动完,他就给老太太读报纸或杂志,然后再去大学。
令他意外和开心的是,每天遛狗加深了他和“雷达”的熟稔,“雷达”开始在夜里偷跑进他的房间,有时睡在他脚下,有时干脆卧在他脸旁,他甚至可以数清“雷达”有几根胡须。
见“雷达”得到董锵锵的默许,被救的那只猫也主动寻了过来。它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毛色日渐油光水滑。它有样学样地卧在董锵锵睡袋的不远处,偶尔半夜还会从董锵锵脸上肆无忌惮地踩过去,而通常这时的董锵锵整个人都缩在睡袋里像个木乃尹似的动弹不得,而睡袋又不能像被子一样蒙在头上,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猫而无计可施。
有时看了一天书的他会格外疲惫,晚上什么都不想做,便早早窝在睡袋里,关上灯,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和杜蓝煲电话粥,一边想象毕业后的自己可能会做什么一边拿着电话进入梦乡,有时他会直接放公法课的录音,催眠效果百试不爽。
当然这些点滴都是插曲和花絮,他真正的重心还是学业。
董锵锵的公法课虽然节节不落,但即使在认真预习和反复听课堂录音后,他依然还是听不懂。他想起杜蓝的忠告,决定听从她的建议,不再死磕听课,又咨询了郑春花的意见,然后把刷练习题和旧试卷的优先级排到了最高,把每周刷35套旧试卷和旧试卷中出现率高的经典法条题作为必须完成的阶段性小目标,而对需要背诵的大段论述题,他也开始进入每天反复朗读的程序,促进短期肌肉记忆的形成。
公法虽然听不懂和枯燥,但平心而论,其实并不费脑子,只要按部就班地坚持刷题就好,不懂的地方先查讲义再看书,反而是ProSear研讨课,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很多。
因为他的研讨课小报告主要基于预科老师批改过的内容而撰写,所以准备得很快,他又花钱找了德国人帮忙润色修改,所以12月底之前按要求完成并无问题。
有麻烦的是研讨课的大报告。
研讨课并不是每周都有,而有限的几次课上,三人也都没见过埃伦的影子。
按老师要求,大报告是团队合作完成,三人先后确定了论大纲和各自负责撰写的内容,但直到三人均已动笔,德国人依然没联系过三人。
三人中只乔安娜有埃伦的电话,但打过去也无人回应,三人都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只好去找助教。
助教是个人高马大的德国姑娘,痛快地向三人承诺会在了解情况后再和他们沟通,结果还没到中午就给了三人反馈:德国人早在第二次课前就加入了另外一个学习小组,早就不是他们组的成员了。
三人大吃一惊,反问助教:之前说不能随便换组,换组必须得到其他组员的认可,怎么埃伦就能在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换组呢?不是每个组必须四个人么?埃伦离组也没再找一个代替他的人进组,又怎么说?
助教表示:埃伦在第一次分组时是被老师从其他小组中调剂出来的,他在下课后就直接和老师表示他要回原来的小组,因为他无法适应董锵锵这个学习小组的学习气氛,以及怀疑董锵锵三人的学习能力。老师同意了他的换组要求,但要求他再找一人代替他加入小组。从三人的反馈来看,埃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既没找到自己的代替者,也没通知另外三人,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径直离开了董锵锵三人的小组。
助教的解释让三人感觉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董锵锵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愈发相信:埃伦十有八九是故意不说,而老师也不知何故忘了提醒。现在学期过半,指责老师和埃伦于事无补,再找人加入肯定也来不及,那就只能他们三个人写埃伦那部分,他其实并不担心写作,只是对德国人的做法感到恶心和不解,而最后的演讲弄不好就得他来说。
离开助教办公室后,三人碰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走向和董锵锵的猜测如出一辙:尽管董锵锵认为两个女生的德语口语都好于自己,但索菲亚和乔安娜认为他的口语也没问题,再者两人均有硕士初级阶段的其他课程要准备考试,所以根本无暇顾及最后的演讲,演讲的重任就这样落到了董锵锵的身上。
本来自己只要写一小部分就可以,现在不仅要写更多的内容,还要准备演讲,这就意味着他要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是以前碰到这种情况,董锵锵估计自己多少会有怨言,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愿把时间和情绪浪费在抱怨这种事上,作为组里唯一的男性,又是中国学生,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责任有义务做好最后的演讲,演讲还要拿高分,这样才能打脸瞧不起他的埃伦。
还有半个月就是圣诞节,太阳依旧是每天玩消失,天气阴冷潮湿,校园和教室里的人少了很多,就连食堂里吃饭的人也变得门可罗雀,唯一没什么变化的恐怕就只有图书馆里那些雷打不动看书的学生了。
除了定期和两个女生碰头讨论大报告的内容,董锵锵边闷头刷题边复印教授们指定的参考书,准备下学期的考试,日子过得既单调又规律。经过一番探究,他发现大学电教中心可以比大学其他地方更便宜的复印,可以省下数百欧,虽然有端木、老白等人的赞助,但他依然保持着勤俭。同时他还向董父求助,让他在国内买一些中参考书寄到德国,先看中再读德,加快理解。
很多时候,他和父亲刚通完电话,还没来得及挂,董母就会抢过电话和他寒暄,而对话内容也是千篇一律。
“锵锵啊,你这学期什么时候考完?假期能不能回国啊?”自从董锵锵进了大学,董母每次关注的都是他何时回国,“我朋友家的那个小秦,你见过的,巴黎那个女孩,人家春节就能回。”
董母和天下很多父母一样,儿子没出去前天天盼着他出国,等他真的出去了又天天盼着他回国。
“哎,你这人真是,儿子刚走上轨道,你让他回来干嘛?”董父板着脸教训道,“都不是我说你,净给儿子拖后腿。那法国和德国的大学能一样吗?简直乱弹琴。”董父最怕烦董母召唤儿子回国,每到这时两人便会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
董母才不管那个:“我都一年半没见过儿子了,你不想我还想呢。锵锵啊,2003年除夕是1月的最后一天,你回得来吗?”
“妈,那会儿我还没开始考试呢。”
“那你什么时候考试啊?”董母既心疼又不悦。
“现在时间还没定,我想可能是二月份或三月份吧。”董锵锵不知怎么一阵心虚。
“那么晚啊”董母失望地叹了口气,“元宵节都过了。那四月份呢?”
虽然董锵锵也很想自己父母,也知道母亲的心意是希望他回国看看,但他其实并不想回国,一来他要利用寒假突击读书,二来他准备利用寒假多打打工。从暑假到现在,他只有花钱没有入账,虽然账户里的钱不少,但他并不想坐吃山空。开源节流开源节流,首先还是要开源才行。
“四月份就开学了。”董锵锵颇为无奈。
董母在电话那头唠叨起家常,董锵锵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诵念: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如果寒假不回去,自己会不会太自私了?他轻声问自己,却心酸地发现,这事和很多事一样,没有正确答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