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章员外多可恶,多刚愎自用,他对独子的爱真真切切。
只是这份爱里面,夹杂着自己的私欲。
若非他一意孤行,非要质疑云晚意的医嘱,恶意揣度云晚意的用心,章俊也不可能遭这份罪。
现在孩子没了,章员外伤心欲绝,绝不可能承认是他自己的错。
这份情绪需要找到出口,他肯定会继续怪在云晚意和江毕身上。
常景棣上前一步,将云晚意护在身后,低声道:“他彻底疯了,我们先出去。”
江毕站在云晚意另一侧,紧跟着道:“你们先走,这人固执又愚蠢,肯定要继续纠缠。”
“我留下来对付他,若置之不理,后患无穷。”
“想走,哼,不可能!”章员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匕首,对这几人,道。
“俊儿没命了,你们还活着,凭什么,要不是你们,我的俊儿不会死!”
常景棣厌恶的盯着他,宛如看一只恶心的臭虫:“章俊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是你,是你!”章员外整张脸上写满疯狂,拿着匕首一一对着几人:“都是你们!”
“俊儿还那么小,你们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冲我来,为何要伤害俊儿!”
“事到如今,你还在怪别人?”菩涵道长忍住厌恶,尽量毫无情绪,道:“据我所知,帝夫人一早就交代好了医嘱。”
“而你不但没有遵守,还反其道而行之,这才导致整场悲剧的发生!”
“你,你个牛鼻子老道也向着他们。”章员外面色疯癫,哈哈大笑道:“真可笑,可笑至极啊!”
“你们都被这狐媚子给骗了,她一开始就看出我性子多疑,和她发生龃龉后,必然对她产生怀疑。”
“所以呢,她故意在医嘱上写那些个话,我当然会去揣度她的用意,她擅长揣度人心呐。”
“哈哈哈,都是因为她,她才是罪魁祸首,你们,你们都眼睛瞎啊!”
菩涵道长饶是再有修养,也被这一番胡搅蛮缠磨得没有耐心了:“章员外,我们北山观见你们可怜。”
“尤其见稚子无辜,又因为山间毒蛇的事,这才接纳你们,又为你求到帝夫人名下。”
“帝夫人好心出手,将你家公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你不感激就算了,还要对人家夫人动手……”
说到这,章员外忍不住,猛然打断,道:“这件事我道过歉了,当时瞧见我儿子口吐黑血,我当然以为人出事了。”
“别狡辩!”菩涵道长冷眼瞧着他,毫不留情的拆穿,道:“你再愤怒,也该看清楚人家夫人怀着身孕。”
“你愤怒悲伤是真,有意对帝夫人动手也是真,此为不仁不义。”
“帝夫人不计前嫌,给你家公子诊治后留下详细的医嘱,你呢,猜疑别人。”
“因为这份无端的猜忌,让本有活路的章公子害得吐血而亡,你不反思自己的罪过,反而来责怪帝夫人和毫不相干的江大夫。”
“章员外,说个不恰当的话,你难道没思考过,这是你的报应?”
章员外早就疯了,哪里听得进去这番话?
他目光猩红,盯着几人,道:“你们蛇鼠一窝,早就串通好了,你们都是罪人。”
“现在竟还想把这份罪过推在我身上,我是孩子的父亲,难道还会害他?”
菩涵道长的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
“菩涵道长,您跟这种人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江毕冷笑道:“他不可能认为自己有错。”
“否则这场悲剧,也不可能发生!”
菩涵道长见章员外听不进去,无奈的叹了一声:“可,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
“难道放任他这么疯疯癫癫,帝夫人还怀着孕呢,虽有你们的保护,可你们不一定能一直守着她。”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云晚意,注意到了人后的章夫人。
从章俊咽气后,章夫人除了开始的悲鸣外,竟一反常态的沉默。
章员外发疯也好,几人的争执也罢,她都充耳不闻,只把章俊逐渐冰冷的身子抱在怀中。
但这会子,章夫人红肿着眼睛,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来。
眸色猩红,面色冰冷,带着常人能看出来的愤怒和怨恨,像是话本子里入了魔的人一样。
灵果儿也注意到了,一瞬抓紧了云晚意的手:“小晚晚,她,该不会也疯了吧?”
失子之痛,云晚意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感同身受,章夫人发疯,她却能理解。
而就在他们以为章夫人会和章员外一样,揪着他们不放,撒泼报复之时,却见章夫人小心翼翼放下了章俊。
云晚意拉了拉常景棣的衣袖。
常景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蹙着眉道:“章员外是个混账,章夫人难道也被他说的迷了神智?”
“不一定。”云晚意仔细观察着章夫人,道:“我怎么觉得,她的视线一直锁定在章员外身上?”
章俊本来不用死的,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就是章员外。
章夫人应该清楚这一点吧?
经过章员外一事,常景棣对这几人压根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他警惕的护着云晚意:“总之小心些,他们擅长狡辩,又蠢又坏,实在是可恶至极。”
章员外背对着章夫人,丝毫不知章夫人已经朝他们走来。
他拿着匕首,瞧着几人偃旗息鼓,以为他们被他吓到了,气焰大涨:“哼,现在知道怕了?”
“你们跪下求我,跟我的俊儿披麻戴孝,我可以放过你们,不然咱们同归于尽算了!”
“你怎么敢说这话的?”常景棣不屑道:“看来我之前那一脚,没把你踹清醒,反给你脑子踹坏了。”
说起这个,章员外的怨恨更增一筹。
“我要杀了你们!”他鼓着如牛似的双眼,仔细打量几人,寻找着机会。
然而,走到他身后的章夫人,猛然抽出发间的簪子,狠狠扎在他的后心窝。
力道之大,那长长的簪柄全部没入,只留了簪头上的芍药花朵了。
一下不够,章夫人狠狠抽出簪子,继续扎第二下,第三下。
簪子戳破血肉的噗嗤声,以及身上后知后觉传出的惊痛,拉回章员外的神智。
他捂着心口,难以置信的回头,瞧见章夫人的动作,眼睛仿佛要瞪出来:“贱人,你疯了?”
这一开口,血沫子喷溅,鲜血顺着嘴角流出。
“我没疯,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给俊儿报仇吗,我也是。”章夫人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意。
手上以及拿着的簪子上,沾满了鲜血。
这还不够。
说话间,章夫人再出手,狠狠扎向章员外的心口。
“刚才那几下,是替我自己扎的,而这一下,是替我们的俊儿。”章夫人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俊儿遇到你这样不分黑白的爹,导致他只能活到五岁,让他遭罪而死!”
“不是要报仇吗,真正害死他的是你啊,是你这个魔鬼,是你那几碗要了他命的人参鸡汤!”
章夫人下手完全没留后路,不论是后心窝,还是心口那一下,都足以致命。
章员外压根来不及挣扎,整个人朝后倒去。
“贱人,贱人!”他嘴里还在念着,不忿着!
瞪大的双眼,眸光开始涣散。
声音越小,倒地的同时,他又猛然喷出一口血。
壮硕的身躯颤抖了几下,前胸背后的血迹,晕的衣襟上到处都是。
整件事发生的突然,等章员外倒在血泊中,几人才反应过来。
章夫人跌坐在地,目光狠狠的看着章员外。
直到他彻底停止颤抖,眼睛再也没合上,这才仰天大笑了起来。
“俊儿,你看到了吗,娘给你报仇了,你爹他来陪你了,别害怕,黄泉路上还有他呢!”
“章夫人,这……”菩涵道长不知道如何开口,蹙着眉道:“杀人偿命,再伤心,也不该如此。”
“不该?”章夫人收起笑意,泪眼朦胧的朝菩涵道长看去:“那道长告诉我,我该如何?”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任意妄为,用几碗人参鸡汤要了俊儿的命,可那又能怎样?”
“他不知悔改,把一切都推到别人身上,便是闹去官府,官衙也定不了他的罪行!”
“想到往后余生,要跟杀死我儿子的恶魔在一起磋磨,我就恨,恨不得他去死,这下好了。”
“他死了,北山观也好,帝夫人和帝老爷还有无辜的江大夫也罢,没人再纠缠你们,我这叫为民除害。”
“帝夫人救俊儿一场,也算,我代替俊儿给帝夫人的报答吧。”
菩涵道长深吸一口气,唤来小道童:“把这边处理下,送章夫人,还有章员外和章公子的遗体下山。”
这件事,不论是章夫人对,还是章员外错,北山观无从定论。
杀人偿命,他也无法包庇。
至于后面如何,那是章夫人自己的造化。
章夫人也是可怜人,这一趟,不但儿子没救活,相公也被自己亲手所杀。
便是章夫人封了下人的嘴,不去官府自首,她后半辈子也不会好过。
常景棣捂着云晚意的眼睛,带着灵果儿和江毕退出客院。
“章夫人能分清黑白,就是这性子太过极端了。”江毕想着刚才的情况,无奈感慨道。
“要真是恨之入骨,何必要动刀动箭,还亲自下手呢,等下山后随便想个法子,也能叫他死的悄无声息。”
云晚意垂着眼眸,轻声道:“章夫人生章俊的时候伤了身子,也就注定她这辈子,只有章俊这一个孩子。”
“唯一的指望没了,瞧章员外那火爆固执的性子,章夫人从前也没少受委屈,章俊之死,恰好是引燃她愤怒的导火索。”
“不是今日,来日也必有这一出,命该如此,谁也无法左右。”
江毕若有所思的点头,旋即睨着云晚意:“怎么你看的病人,都能惹上麻烦?”
“前有郑如霜,后有这个章员外,唉!”
云晚意依旧垂着眼眸,不过,她的长睫,明显颤了颤。
常景棣蹙着眉,不悦的看向江毕:“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尊一声师父,说话没大没小。”
“遇到那些个糟心事,又不是晚晚的错!”
“我也没那个意思。”江毕后知后觉,赶紧改口,道:“就是觉得这些人破事多。”
“好了,既然章员外这边无事了,你先下山吧。”常景棣打断道:“我们留下,还有事需要处理。”
“天都黑了。”江毕朝天上指了指,道:“据说山道上出现了奇怪的蛇段,我可不想摸黑下山。”
“嘶。”常景棣眯着眼,上下打量江毕:“你一个大男人,别这么胆小,我看你刚才反击章员外那下很果断。”
“一看你就练过,有些功底在身上,难道还怕蛇不成,再说菩涵道长让小道童送章夫人,你整好一起!”
“怕,怎么不怕,要跟死人在一起,更害怕了!”江毕说着,叫云晚意道:
“师父,你肯定不会让我顶着夜色,独自离开的,对吗?”
云晚意总算抬头了:“你愿意住下就住,不过别跟着我们,我们的确还有要事处理。”
“师父也太冷漠了。”江毕无奈的朝灵果儿看去:“那,只好委屈我,跟你挤一挤了!”
灵果儿一脸嫌弃的闪到一边:“可别,我要跟着小晚晚的,你单独找地方去吧!”
常景棣得意的看了眼江毕,那眼神已经很明显了——留下又能如何,还不是无法靠近她?
回到偏殿,云晚意总觉得章夫人决绝无望的样子,在脑中挥之不去。
心情,也跟着郁郁。
常景棣自然能感觉到,低声安慰道:“你还在想章俊的事?”
云晚意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道:“虽然我清楚各有因果,但章俊的死……”
“要是章夫人找我帮忙,我能答应,会不会不是这个结局?”
“就算章夫人找你求救,想让你去阻止章员外喂那一碗人参鸡汤,你能阻止?”常景棣反问道。
云晚意心里有答案——不可能。
章员外偏执狂妄,看到她过去,只会越发觉得她挟私报复,一点儿好的都不让章俊吃,有意苛待孩子。
“你阻止不了,人各有命。”常景棣低声道:“这就是章俊的结局,不是这一次,也有下一次。”
这件事到此为止,算是悲剧,也是她无法阻止和改变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