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镜话刚问出口,就让严徐之微愣。
他的身体状态比之前要好上一些,只是胃部仍在隐隐作痛,之前发生的那场逃荒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心头。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苦涩地笑笑,“荆江府饥荒,又遇上蝗灾,我只好跟着流民一路逃过来。”
这套说辞哄哄别人,兴许还能瞒过去,但要想骗过林世镜,却不可能。
他皱着眉头,一边去拿桌上放凉的药碗,一边说:“你的家世和我相当,怎么可能会沦落到和流民一个处境?”
严徐之哑然。
他的身世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是他不愿意向外人揭露的伤疤。
尽管他姓严,和当朝首辅一个姓氏,和严家也有血脉关系,却并不是严家的嫡系子弟。
更甚者,他连旁枝都不是。
他严徐之,不过是一外室子,这样的身世和背景,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世人却不可能不介意。
就在他张张嘴,想要解释清楚时,林重寒却不知道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
“哥哥,”她拿走林世镜手中的药碗,“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和严先生边吃边谈。想必,先生也饿了。”
严徐之被下人先一步搀着去厨房,林重寒和林世镜兄妹二人则落在后面。
她嗔道:“哥哥,往日里你也是细心的人,怎么现在连这点都发现不了?”
林世镜刚喝了药,现在嘴里都是苦味,他砸吧砸吧嘴,茫然地扭头问:“发现什么?”
“严先生的身世啊,”她冲着远处严徐之的背影努嘴,“严先生必定不是嫡系出身,哥哥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是让人家难做。”
她的话猛地提醒了林世镜,他一拍脑袋,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对方的脸色不算好看。
“是我疏忽,”他低声道,“平日里我们通书信时,几乎无话不说……现在我一时间,脑子竟然难以转过来。”
他觉得嫡系和旁系无甚区别,可对方或许不这么觉得,世人也不这么觉得。
如果贸然提及,对方恐怕还会因此感到不痛快。
脑子转过弯的林世镜来到席间坐下,很快和严徐之聊起其他话题,讨论起姑苏府的酒来。
方才的疑问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严徐之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不过所幸事情已经过去。
“现在的南境只能说得上是内乱,”在谈及国家大事时,严徐之侃侃而谈,“后燕前身不也是曾入主中原的汉人朝廷?”
他现已带了几分微醺,说道:“只要汉人治汉人,问题都算不得大,现在最多是分治而已。”
“可是北境的匈奴不同,”严徐之话锋一转,“匈奴非我族类,对朝廷始终虎视眈眈,他们才应该是重点防范的对方。”
林重寒细想一番,觉得他的观点很有道理。
只是他们这么想又有何用,整个帝国的皇帝连靖之却不这么想,林重寒心里清楚,连靖之心里始终惦记着南境那块一亩三分地。
先帝五伐南境,戎马半生却只赢了两次,仅仅把后燕人从钱塘府彻底赶出去,自己还因此死在马背上。
作为他的继承人,连靖之有这样的执念倒也正常。
严徐之也说到这里,他明显喝多了,言辞也变得激烈:“陛下一统河山的夙愿确实应该完成,可却应该审时度势才是!”
紧接着,他就在林重寒目瞪口呆地注视中,把整个大梁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的文臣武将都毫不留情地喷了一遍。
林重寒:……
说完后,他又忍不住坐在位置上垂泪,泣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
这是在背他的那首《醉太平》,林重寒想起当今天下的现状,可不就是这样。
自己在京城举目看到的都是笙歌燕舞、四海升平的景象,可一出了京城,却屡屡能看见饥寒交迫、鬻儿卖女的百姓。
说着说着,严徐之又忍不住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被保存完好的纸张。
“可叹我钻研百家道理,”他悲愤交加,“竟无一物能报效国家!”
林世镜自嘲地指指自己没说话,两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很快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那个,”林重寒眼神却一直在那张纸上,她小心翼翼地问,“严先生,我想问问你这纸上写的是啥?”
严徐之松开林世镜,擦擦自己的眼泪。
他展开纸一看,毫不在乎地说:“哦,拿错了。这是我之前没事做,画的一副马蹄铁工艺图。”
林重寒没听过这玩意,问:“马蹄铁是何物?”
严徐之放下酒杯,眼神清明了些许。
“我之前心里不畅快时,老会去外面跑马,”他摇摇晃晃地用手指给林重寒比划比划,“但是我骑术一般,就在马蹄上钉了块铁。”
林世镜也来了兴趣,他平时最喜欢鼓捣这些乱七八糟地东西。
“可铁钉在马掌上,”他好奇地问,“马儿不会疼的吗?”
严徐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自然不会。马蹄不就是人的指甲,你连剪取指甲都不会痛,马又怎么会因为钉铁感到痛楚?”
林重寒又问:“那这马蹄铁,有什么用呢?”
谈及到马蹄铁具体的作用,严徐之的神色却有些迟疑,也没有了之前的侃侃而谈。
“应当没什么用吧……”他挠挠头,“倒是抓地更牢靠了。”
林重寒豁然开朗。
她遽然站起身,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说:“既能抓地,又能保护马掌……够了,够了!”
眼看着现在还没天黑,能做许多事,林重寒也顾不上其他,更顾不上男女之防。
她几乎是把严徐之从座位上“拔”起来,说:“我去城里找个铁匠,先生能否教会铁匠打造此物?”
严徐之的肩膀被她抓的隐隐作痛,似乎没想到对方一个娇娇郡主的力气竟然也不小。
他讷讷点头:“这,自然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