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秋一听到“肺痨”二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肺痨一词,能让无数人闻之色变,在林自秋的印象里、在他读过的书本里,无数男女因此病而死亡。
“我不相信,”他喃喃,面露恳求地望向太医,“您再诊诊、您再诊诊,这是我亲妹妹,求您再诊诊。”
“——这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林自秋哭倒在地,金榜题名的喜悦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与茫然。
老太医看过无数生死离别,内心早已麻木,但还是叹口气,重新为林无霜诊断。
但众人心里都清楚,结果不会变。
林重寒看向脸色犹如白纸般的林无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之前在京郊吵着闹着要放风筝的天真,以及向顾青璋讨要墨猴的娇憨与调皮。
“您知道——”她语气艰涩地开口,“梅娘还剩多长时间吗?”
太医摇摇头,他提笔写下药方:“先养着吧。倘若女郎底子好,兴许能多活几年。”
几年究竟是几年?没人能知道,也没人愿意知道。
林无霜不知道何时苏醒,她睁眼看到满室的人,神情茫然:“怎么都聚在我房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眼光扫过林自秋,发现他眼眶通红、哭得涕泗横流,心中更加疑惑。
可当她看到地上那一滩没来得及清洗的血迹时,昏迷前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也让林无霜明白发生什么事。
次日一早,林重寒就让春日递封信去顾青璋府上。
晌午,顾青璋就亲自拎着个笼子来到林家,他不好进林无霜闺房,林重寒就替他送了一趟。
等她出来后,顾青璋和她默契地没在廊下说话,而是走到庭院内再闲聊。
林重寒明显哭过一场,眼眶明显的红肿,说话也有些鼻音:“这次还要多谢你,了却梅娘一桩心事。”
“不过是小事,不算什么,”顾青璋没当回事,说话间神色有些迟疑,“真是肺痨?需不需要我从民间找些大夫来再看看?”
林重寒摇头拒绝:“宫里有资历的老太医都被父亲请来看过,民间好大夫也请了,都说是肺痨,恐怕不会有错。”
顾青璋缄默,不再言语。
生老病死虽然是人之常情,但梅娘却太年轻了,让人心中不忍。
送完墨猴后,顾青璋也没理由多留,林重寒一路送他出去。
路上,顾青璋有心想让林重寒别太伤怀,但也知道林重寒和林无霜从小一起长大,劝慰的话不管说再多都无意义。
他叹口气,深深地看了眼林重寒,才离开林府。
林重寒希望顾青璋送来的墨猴,能够让林重寒能够开怀,不至于整日在房内郁郁不得欢,更希冀她的身体能够有所起色。
但梅娘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如同江河日下般渐渐垮塌,这几天林自秋几人跑遍整个京城的寺庙,去佛前替她祈福,却还是难以留住她。
林无霜发病后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整个人如同鲜花枯萎般迅速地消瘦下去,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太医再来诊脉后,表示林无霜病情急剧恶化,恐怕已时日无多。
她以前住在林家,最喜欢和林重寒吟诗作对,于是林重寒坐在她的床边,给她念书。
林重寒的眼泪含在眼眶里,她竭力不让泪珠掉落,声音平缓地读完司马相如的赋,又打开一本李商隐的诗集。
诗集的第一首就是名垂千古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林重寒读到情深处忍不住哽咽,“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林无霜闭着眼睛半躺在软枕上,她苍白的两颊消瘦得很快,青丝因为夜间不断的盗汗和咳嗽黏在额头。
听到这首诗,她睁开眼,强撑着对林重寒微微一笑:“表姐别哭,我——我不是宋华阳,表哥也不是李商隐。”
是啊,李商隐和宋华阳是不得不分离,可林一舟却压根不喜欢林无霜。
林重寒匆匆忙忙地抹掉眼泪,说:“既如此,那就换一本。”她从散乱在地上、榻上的众多书籍中,再次挑了一本诗集。
因为匆忙,所以林重寒仔细看名字。
可打开书仔细一看,她就痛苦地掩卷,不愿意再读下去——这是李商隐编的李贺诗集,而她随手翻到的那一首诗,就是《秋来》!
林无霜见她顿在当场,强撑着身体,接过她手中的书卷——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林无霜只读开头的两句,瞬间就明白了,“……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这是诗鬼李贺的绝命诗!
林重寒匆匆站起身,她囫囵不清地说要去看药,就逃也似的离开。
在穿过庭院中的仆从丫鬟,来到院落的偏僻角落后,林重寒再也忍不住眼泪,她用手帕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掩盖她软弱哭泣的事实。
在离开顾家、离开顾昭时,她哭掉自己身上所有的犹豫不决和懦弱,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哭泣。
但她错了,她只是肉体凡胎,而只要是肉体凡胎,又怎么会不哭呢?
“姑娘。”
春日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她静静地站在林重寒身后,没有贸然去打扰她。
林重寒抬起红肿的双眼,问她什么事。
春日答:“秋三季回来了。”
“吾妹展信佳:兄在江南一切安好,勿念……家中父亲还望妹妹多多照顾……兄至江南许久……倘若,林无霜表妹初心未改,请妹妹帮我转告父亲,让他去行纳采之礼。”
她给林无霜念着念着,滚滚的泪珠不自觉地打湿信纸,胸口的疼痛让林重寒近乎窒息。
哥哥啊!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想当面问林一舟,这份情意为何不能早些到来!
今夜的林府灯火通明,就连最偏僻的角落都是亮堂堂的。
林广清亲自去取出自己当年上战场的那柄砍刀,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影壁前,缓慢地用绸缎擦拭着仍然寒芒四溢的大刀。
这把刀跟着他走过无数刀山血海,刀下亡魂更是难以数清。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倘若阎王爷要来索林无霜的命,那也要先过他林广清一关!
林自秋呆呆地坐在庭院内,他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中悬挂的孤月,额头上是去寺庙求佛时一步一磕留下的血迹。
屋内,林无霜趴伏在床边不断咳嗽,她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地上的血迹的斑斑点点,让人不忍直视。
林重寒替她顺着后背,想让她更加好过些。
“表姐,”她躺在林重寒的怀里,眼神看向窗外,“窗外的腊梅开了吗?”
林重寒说:“开的。”
林无霜却说:“可是,冬天已经过了。”
“表姐,夏天要来了,腊梅不会再开了。”
林重寒鼻尖一酸。
林无霜断断续续地开口:“表姐——你告诉大表兄,让他不要再等我了。”
说完,她艰难地喘息片刻,又继续说:“表姐,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情,你也不要过于哀毁——还有,你和顾侯爷,我多希望能亲眼看到,你能够嫁给他啊。”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说,“一辈子太短太短了,表姐,不要、不要让自己后悔!”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人也如断线风筝般无力地倒下去。
“梅娘——!”
林无霜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有年幼时缠着林一舟时,让他陪自己玩时的景象;有长大后,她和林重寒偷看话本的画面……无数画面走马观灯般地在她眼前走过,最后却牢牢地定格在她曾经看过的一句诗上。
因为她小名梅娘,父亲作画时格外偏爱腊梅,她看过父亲平生最得意的一幅画作,画的是一株腊梅,左上角还题了一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